第43章 真相

等到他們回不周山, 第二日, 禪隐谷的長老卻忽然把所有人聚了起來, 天還沒亮,大家在庭院裏, 搞不清楚狀況, 一頭霧水。

禪隐谷的長老深色凝重, 道:“昨天晚上,素女宗的瓊初姑娘失蹤了。”

衆人臉色都不怎麽好。

其間也有素女宗的女弟子, 可即便再讨厭這樣一個同門, 這種時候她們也眉頭皺起。

謝柯一愣。

昨夜裏瓊初在沈雲顧來之後不久便先行離開, 居然沒回來?她去哪兒了?

而且, 光看禪隐谷長老的臉色,就能猜測此事絕對沒那麽簡單, 果然, 聽他又道:“瓊初姑娘在下山前,曾找過我, 給了我一枚刻有她靈力的玉佩。說若有一天她失蹤了,定然是被那狐族少主抓了過去,我們可以跟随她的靈力,去捉拿那狐族少主的。”

素女宗一女子眉頭緊鎖, “長老, 她的話能信麽?”

長老看她一眼,“不管信不信,畢竟是人命一條, 必須救。”

他的輩分在這裏是最大的,說話有幾分威嚴。

素女宗的女子嗤笑一聲,“長老,可要這是她的陰謀怎麽辦?待我們找過去自投羅網,再聯合狐族一起把我們都殺了,畢竟在她眼裏,武陵源可沒什麽好人。”

她态度很不尊敬,但話說的卻是在理,瓊初在很多人看來,與妖女也無異了。

不少人面露猶豫之色,糾結着要不要信此事。

素女宗另一名女弟子瞪了發言的女子一眼,責備她的态度,卻也沒有出聲反駁。

禪隐谷向來慈悲為懷,長老有意去救,但道理也必須給出一個。他臉上微有尴尬。

謝柯看了那素女宗女子一眼,然後舉手,“長老,把那玉石給我,我去尋她,就不勞煩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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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轉頭,看到出聲的人是他後,本來有的尴尬和羞愧瞬間蕩然無存,反而存了幾分看好戲的情緒。

赤陽宮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和素女宗出了名的浪蕩妖女,這一對,也是蠻配的。

赤陽宮的一名小弟子恨不得把謝柯拖回角落裏——師兄你這在家裏丢丢人也就算了,別在這瞎出風頭啊!

提出質疑的那名素女宗女弟子瞬間笑了,不屑道:“謝柯,你什麽時候也成了瓊初的裙下之臣啊。”

謝柯道:“我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貿然過去非常危險。那就由我先去探探路吧,若是死了,這是為了美人死。”謝柯笑,“也算死得風流,死得适得其所。你說呢?”

“你——!”素女宗弟子只覺他的眼眸裏盡是嘲諷,偏偏句句在理,不能反駁,差點氣吐血。

“……”赤陽宮弟子們捂臉低下頭,不想認識謝柯。

沈雲顧原本站在離衆人較遠的地方,聽到了謝柯的話,唇角浮現一絲冷而淡的笑意。

他往前,穿過人群,竟是直接衆目睽睽下走到了禪隐谷長老的面前,将那映有瓊初靈力的玉石接下,聲音冰涼,“狐族都只剩一人,即便是陰謀,又有何懼。”

沈雲顧和謝柯不同,一個是驚豔四方的當世天才,一個是臭名遠揚的纨绔子弟。

前者說話的分量,是顯而易見的。瞬間在場所有人都悻悻,略有羞愧。

不少人巴不得借此讨好沈雲顧,紛紛站出來說話。

“我覺得沈師兄說的有道理。我們那麽多人還怕它一人不成。”

“對,有陰謀又如何,畢竟是一條生命。”

素女宗的女弟子恨得牙癢癢,卻不敢和沈雲顧對杠,只是怨恨地瞪了一眼謝柯。

謝柯扯了扯嘴角,不明白她的意思,明明打她臉的是沈雲顧,她瞪他幹什麽?

有沈雲顧發話,衆人決定一同去尋找瓊初。

将那瓊初留下的玉石擊碎後,飄出一絲很淡的青煙,青煙在空中慢慢凝聚,成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幻影,往南方飄去。

衆人緊随而去,穿過山林,竟是到了不周山半山腰的一個山洞入口。

入內,提燈,卻發現,這有五條幽深的通道。

青煙到這個洞口就慢慢消散,他們也沒有別的線索,

只能分頭行動,謝柯與沈雲顧直接走了正中央的路,跟他們一路的好巧不巧還有那個素女宗的女弟子。

那素女宗的弟子看謝柯非常不爽,見到他,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謝柯沒理她,從走進這裏開啓,他就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熟悉到心悸。

手指撫摸過洞壁,上面的青苔濕滑。

沈雲顧在前方,停了停,而後冷淡的嗓音響起,“這條路是死路,走不通。”

在回去的路上,那名素女宗女子的心情煩躁到了極點,忍不住陰陽怪氣起來,“都說了不要來,不要來,你們一個個假仁假義的,非要來,來了之後呢?又找到了麽。”

她惡狠狠地用手扣下牆壁上的滑苔,“那個淫蕩又自私的賤人有什麽好救的,死了一了百了,這世上還少了一個禍害。”

她絮絮叨叨,走在她旁邊的另一稍顯年長的素女宗弟子卻是聽不下去了,斥道:“說夠了沒有。”

原來女子的怒氣被壓抑到了極點,反吼:“沒有!”

年長的女弟子冷聲道:“你這瘋還要發多久?”

女子道:“關你什麽事!”

年長女弟子也被她弄得有些憤怒了,直接把話挑開了說:“你自己瞎眼選上的男人,怪得了誰!他要是真愛你,看都不會看瓊初一眼,更何談因她與你分開!”

傷疤一下子被揭開,女子發了瘋般吼一句,“你閉嘴啊啊啊!”

轉身,提着裙,快步往山洞外跑去。洞口微弱的光照在匆忙離去的女子臉上,眼眶通紅,竟是滿臉的淚水。

她離開後,這裏終于安靜了。

年長的女弟子嘆了口氣,有些難堪,尴尬地朝衆人笑笑:“抱歉,讓大家見笑了。”

其餘人看戲看得好好的,紛紛笑着搖頭。心裏只驚嘆,那位瓊初姑娘也真是素女宗奇人了。

沈雲顧壓根沒心思理這些事,一直心情不是很好的樣子,走在前面,擇了另外一條路。

他面無表情時,渾身氣質疏離冷漠,叫人不敢接近。

謝柯對素女宗內的恩怨同樣不感興趣。

他總覺得這個地方,他前世必然來過,不過大概只是偶然經行,甚至半點印象都沒有。

這一回沈雲顧選的路,走到盡頭,有個向下的坡。

向下的坡勢戛然而止在另一條通道,這裏薄薄的水層浮在上面,潮濕路滑。

隐約的水聲從隔牆傳來,盡頭微有光,蒼白色,光線暗淡,照着地上,黑水表面像渡了一層冰。腳踩在其中,又确實是如置冰中的寒冷。

他們走的比後面的人都要快,走到盡頭後,又是一個岔路口。

分開了兩條路,沈雲顧皺了皺眉,要往左邊走。

謝柯這時卻道:“這裏我們分開。”

沈雲顧不讓:“跟着我。”

謝柯還得解釋一番:“這裏我上一世來過。”

沈雲顧的目光,即便在黑暗中也清亮如雪,冷漠地注視,明顯是不贊同。

謝柯指着右邊:“我去這,如果發現不對勁就出來找你。”

也不待沈雲顧再說些什麽,率先一步走入右邊的通道內。

沈雲顧眼神恨不得吃了謝柯,但最後也只是咬了咬牙,轉身,一臉陰沉地進了左邊。

謝柯終于擺脫掉沈雲顧後,走幾步,停了下來。

水流聲越來越清晰,,他閉上眼,憑借着直覺,手指扶在石壁上,一點一點,摸索着路。

東繞西繞後,視野豁然開朗,一個很大的洞穴出現在他面前。

一條極窄的路橫在一潭黑色的水上,洞壁的上方露天,落下的光全部照灑在道路盡頭一塊凸起的平地之上。

牆壁下陰影裏,坐着一個人,她蜷縮着,抱着腿,長發落了一身。

謝柯順着通道走,旁邊的黑水不會流動,這個世界,安靜而空寂。

陰影裏的人聽到了腳步聲,緩慢地擡起頭來。

一線天光照在她的臉上,眉若遠山,瞳如點漆,依稀是少女顏如花。

她的臉上似有未幹的淚痕,但看到謝柯的第一眼,卻是輕輕地笑了,仿佛此刻的狼狽不複存在。

瓊初輕聲喚:“謝哥哥。”

謝柯見她身上也沒什麽傷,應了句:“嗯。”

瓊初問他:“你是來救我的麽。”

廢話。謝柯朝她伸出手:“我救你出去,你帶我去找姬千夜。”

瓊初眼睛失神般盯着他的手,很久,然後聲音有些失真:“謝哥哥,我的腿不能走了,你背我出去好不好呀。”

謝柯挑眉,卻也沒說什麽,轉過身蹲下:“你上來。”

瓊初在黑暗裏,手指顫抖攀上謝柯的肩膀。只是很快她又收回,“等等,我拿一下燈。”

轉過身在黑暗裏摸索了一通,拿出那已經破爛的燈,才爬上謝柯的背。

謝柯前世也沒背過人,只感覺背上的女子很輕盈,跟紙一樣單薄。

她的手,隔着衣袖樓住了他的脖子。

謝柯問她:“姬千夜人在哪?”

女子特有的香萦繞,瓊初的聲音輕如飛雪。

她說:“謝哥哥,你真的,很想要找到他麽。”

謝柯心中有一個猜測,就等找到姬千夜驗證,他點頭:“嗯。”必須找到他。

背上的女子愣怔了好一會兒,很久,忽然笑了起來,很短促的笑意,她閉上眼,下巴抵着謝柯的肩膀,黑發長發冰涼柔滑像水一樣。

空寂寂的走道,死沉沉的黑水。

她心中忽然湧現了無限的絕望和悲怆,但最後,鼻尖觸及他鬓邊冷然香氣時,這種強烈的負面情緒又化成了一種凄涼和心酸。

如行在茫茫曠野,風雪夜難歸。

“謝哥哥,”她用非常平靜的聲音說出在心中泣血的問題:“沈雲顧,到底好在哪裏啊?”

謝柯一愣,也不明白瓊初怎麽突然就問了這個問題。

沈雲顧好在哪裏?換個相反的問題他或許還能回答上幾條。

沈雲顧不好在哪裏,那真的太多了,神經病,冷漠又自負,傲慢又無禮。

瓊初見他沉默不言,又說:“你回答我呀。”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

但謝柯總感覺她快要哭了。

“......”這要他怎麽回答,謝柯随便糊弄了句:“不了解,不清楚。”

瓊初又笑了一聲:“你撒謊。”笑意很短促,她覺得鼻子很酸,眼眶很熱,“你糊弄我呢。不了解,不清楚,不了解不清楚,你還喜歡他?”

謝柯:“.......”他不知道從何說起,幹脆就不說話了。

瓊初的眼淚流轉在眼眶,卻怎麽也不流下,在這個問題上,她終究是沒資格多問的。沈雲顧再如何,也定然比她好。

瓊初緩緩閉上眼:“謝哥哥,有人跟你說過,你很好麽。”

“沒有。”

瓊初道:“那我跟你說,你很好很好,特別好。”

“就在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很好很好。”

謝柯想了想第一次和瓊初見面,是她自己送上門來,被他拒之門外。謝柯抽了抽眼角:“是嗎。”我們對好的定義是不是有什麽不同的理解。

瓊初說:“你當初那麽讨厭我,卻還是給了我足夠多的尊重和溫柔。”

少女的聲音輕而軟:“你陪我去看我的母親,你陪我查出了很早以前的真相……你甚至還願意跟我說話,在我對你沒有任何價值的時候,你看你多好啊。”

她說着,自己先溫柔笑起來。

這就算好了麽。

謝柯想了很久,卻只回了她一句:“不值得。”

瓊初一愣,似乎是在想他的話,想了一段路後,說:“可我覺得值得。”

安靜的世界裏只有少女輕輕的聲音。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啊,執着于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執着于一個根本不可能喜歡自己的人。”

不傻,曾經我和你一樣天真。

“可是,你真的,是我唯一一個想要執着的人了。”

謝柯陷入了沉默。

瓊初忽然感到一陣很深的疲憊從心中升起,疲憊到她睜開眼睛都很難。

迷迷糊糊裏,就想跟他說一些話。

思來想去,不知道說什麽,說話也颠三倒四,幹脆說起了自己那些塵封歲月裏的過往。

“我從小就不被人喜歡,又沒有修行的天賦,三天兩頭挨打挨罵,饑餓和寒冷是幼時唯一的感覺。”

她說。

“十三歲那年,我被同門的一個女弟子陷害,送給一個元嬰老怪當鼎爐。她們說,我娘就是賤人,我又要裝什麽清高。”

“我在冷水裏泡了三天三夜,想了很久,也是,我又要裝什麽清高。我借那元嬰老怪之力殺了她。沒人知道,是我做的。”

這些肮髒的記憶于當事人口中,輕描淡寫。

“你知道麽,最近我看了很多很多的書,關于千年前的你。生在小重天,備受欺淩,以武入道,禦火登頂,屠盡阜城,死于無渡海。”

謝柯渾身一冷。

頭腦因她的話而空白。

她顧自笑起來:“女人的直覺是真的很準的。”

“謝哥哥。”

“謝...知...非...”

将他的名字從嘴中慢慢念出,一字一字,舌尖顫抖,甚至詭異瘋狂地感覺甜蜜。

謝柯很快就鎮靜下來,瓊初就算知道他的身份,也并沒有什麽影響。

他只道:“你是怎麽猜出來的。”

瓊初說:“都說了呀,謝哥哥,女人的直覺。”

謝柯不信。

現在已經快到走到盡頭了,他們很快就要走出這個地方。

這時,謝柯忽然感覺瓊初很不對勁。

背上的女子越來越輕,他甚至快要感覺不到重量了。

謝柯餘光一瞥,看到了瓊初流瀉下來的長發,竟早已不再烏黑,純白如雪。

謝柯停下腳步,喉嚨有些幹:“你怎麽了。”

瓊初的身體不由自主顫抖起來,她用手捂住謝柯的眼:“沒什麽,繼續往前走啊。不要停。”

謝柯只感覺捂住自己眼睛的手皮膚幹枯而蒼老。

再怎麽想也知道瓊初有問題了。

謝柯不知道該說什麽,背上的女子渾身冰冷,謝柯加快了步伐:“快出去了。你別怕。”

這麽笨拙的,甚至不算安慰得安慰,叫瓊初一下子嗤笑出聲。

只是這一笑,忍了很久的眼淚也出來了,而淚水湧出去的那一刻,所有的情感在瞬間崩塌。

身體在慢慢老去,生命也在慢慢消失。

其實注定是要死的。

皮囊腐爛,變成枯骨。

有什麽好怕的呢。

但是她淚如雨下,在謝柯的發間。

用盡全力撕心裂肺在心中的絕望,說出來,只餘顫抖:“可我還是好怕啊。”

我好怕啊。

怕死去,怕疼痛,怕孤獨,我好怕啊。隐忍十幾年,這種恐懼如影随形,終于說了出來。

“我好怕啊。”

她的手指用盡全力插着謝柯的肩,指尖發白。

“.......我好怕啊。”

她哭了起來。

謝柯聽着她的哭聲,心底某一個角落,也輕微地抽痛起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她。

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但謝柯卻像是被一盆冷水直接臨頭澆下——想到了難以相信的一個點。

瓊初一直再說怕,一直說。

那出口處,漆黑似深淵。

他的思維清晰而冷靜,說:“出去,對你來說,根本不是生路,是嗎。”

離開這個密室只有一步,但他怎麽都不敢踏出。

回憶起瓊初剛才的種種神情,這種想法越發真實。

瓊初在他背上,哭也哭夠了,五髒肺腑都在咳血,聲音飄渺而荒涼:“來不及了啊謝哥哥。姬千夜在我身體裏中了毒,無論離不離開這裏都是要死的。”

謝柯有些不知所措,不敢往前。

瓊初手指冰涼,忽然低的笑了一聲。

她松開手,從謝柯的背上下來,在後面踮腳,用手捂住了謝柯的眼睛:“別看我,謝哥哥。”

她扯下了自己的一段袖子,遮住了謝柯的眼。

“別看我。”

在這最後容顏凋零、青絲成雪的時刻,她終究還是不願意讓他看到這醜陋的模樣。

謝柯的視線一片黑暗,站在原地,背影挺拔,像一座雕塑。

瓊初提着那盞燈籠,笑着說:“我死後,會化成一團火。謝哥哥,你跟着火,就能找到姬千夜。”

花燈早就已經不亮了,她的皮膚也蒼老,變成黃褐色、黑斑點點。

銀發垂至腰間,她提着燈往洞穴外面走。

只要踏出那一步,這錯亂荒茫的一生就該結束了。

明明該欣喜,明明該釋然,但她緊咬牙關,響起的,只有吸鼻子的聲音。

就這樣死去也好啊。

他沒有看見自己的蒼老,沒有看見自己的醜陋。一切留在最鮮活美麗的時刻。

挺好的啊。

謝柯沒說話。

他感覺世界不真實。最初的酸楚過後,心裏也歸于平靜。

等到腳步聲消失,一切聲音淡去。

謝柯用手摘下了束縛眼睛的那一快袖子。

他還未睜開眼,卻就聽到一聲崩潰的哭聲。

“不——!”

是少女絕望的哭聲,她踏出最後一步,卻突然反悔,死亡瀕臨讓大腦一片空白,但那種不甘心卻強烈地叫她眼眶血紅。

不甘心啊。

每一滴血液都在沸騰,每一滴淚都在訴說!

她不甘心啊!

謝柯就看着,瓊初在穿過洞門口的那一刻,突然轉過身來,那一眼血紅,眼中的淚水大滴大滴落到地上。

她抵死掙紮着他看不見的力量,跌跌撞撞走到他身邊。

她用蒼老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泣不成聲:“不——!我後悔了——你看我一眼!謝知非!你看我一眼啊!”

撕心裂肺地哭聲:“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吧。

這黃泉路上最後一程。

看我一眼吧。

記下我此刻最後的模樣。

求求你,看我一眼啊。

她哭得喘不過氣來,緊抓着他才能立正身體。

白發如雪,臉上蒼老醜陋,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

謝柯被她一抓,整個人抓愣了,愣愣看着她。

如她所願,最後一眼。

看她淚如泉湧,看她通紅眼眶。

看她白發成灰。

看她皮肉腐爛。

看她......白骨傾塌。

——“謝知非。”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啊,執着于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執着于一個根本不可能喜歡自己的人。”

——“可是,你真的,是我唯一一個想要執着的人了。”

記憶翻滾,一層又一層,每一幕都是模糊又虛妄的。

是赤陽宮前,少女晨露裏嬌笑。

是紅楓路上,美人鬓上別生花。

是她古橋之上含淚的笑,以及最後,生死隔絕之刻、瘋狂的哭喊。

“謝知非,你看我一眼啊!”

謝柯閉上眼,那種藏在心底的很深、很深的絕望,因她而回憶起。

再睜開眼,已經是一片血紅。

她留給他的最後一眼,醜陋而絕望,并不美好。

化成白骨,化成飛灰,消散在世間。

但他卻像是大夢一場,醒時悵然而迷茫。

那盞燈啪地掉在了地上,謝柯後知後覺低頭。

這盞荷花燈已經破爛不堪,長長的流蘇沾滿了血。

——我且問你,何車無輪?何豬無嘴?何書無字?何花無葉?

——風雨同心。

其實一直都知道答案。

一份再簡單不過的少女愛慕罷了。

風車無輪,雨珠無罪,桐樹無字,心花無葉。

直到在瓊初消失的地方,緩緩升起一方青色的火焰,謝柯才回過神來。

那團火焰親昵地在他身側轉圈,最後輕輕浮在他指尖,像是一個親昵的、溫柔綿長的少女的吻。

謝柯心情很複雜,他垂眸,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眸裏的情緒:“何苦呢。”

何苦執着。何必執着。

問的是瓊初,也是自己。

老之苦。

老之火。

青火一部分慢慢被他吸入體內。另一部分則往外面飄去,謝柯緊随其後。青火橫沖直撞,繞了好幾個彎,将謝柯帶到了另一個黑魆魆的通道。

唯一的光是青火發出的,照着周圍的石壁,上面刻有浮雕,栩栩如生。

通道很長,越走近,越心煩意亂。

青火突然又一個急轉彎,謝柯皺眉,跟上它——腳下踢到什麽東西,他忙急剎車,用手扶着旁邊的牆。

扶牆扶空,卻一只冰涼的手接住。

那只手的主人幫他站穩身形,黑暗裏傳出熟悉的輕嗤聲。

謝柯擡頭:“沈雲顧?”

青火照出沈雲顧冷淡的眉宇,他淺藍眸子裏幾分譏諷的笑:“走個路都會跌倒,你還跟我說分開,一個人走。”

謝柯卻沒有理會他的嘲諷,他只是輕聲問他:“你是怎麽到這裏的。”

沈雲顧漠然道:“走到這裏的。”

謝柯看着他,很久。

走到這裏的?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那麽多的巧合麽。

驚豔四方的絕世天才。

永恒不變的白衣如雪。

他恍惚間憶起。

銀絲林裏真真切切的鳳凰叫聲。

會有那麽多巧合麽?

不歸境裏,賀青被神谕詛咒的永生,怎麽可能,被人随随便便結束。

五行通神,連他都不甚了解的陣法,他又是如何得知。

謝柯低頭,唇角似有若無勾了一下,烏黑的眼眸裏冷靜而瘋狂。

不可猜,不願猜,不去想,不敢想。

但是這條青火所引的路,是上天給他的最後求證的機會。

即便沒有到達,他隐隐約約也已經猜出了終點會是什麽。

沈雲顧見他不說話,問他:“怎麽了?”

謝柯的頭腦一片空白,但是聲音冷靜得出奇:“沈雲顧,我不能走了。”

沈雲顧語氣平靜:“腳崴了?”

謝柯點頭,他只覺得聲音都不是自己的:“對,你背我吧。”

沈雲顧的眼眸一瞬間睜大,素來疏離冷漠的臉上錯愕和慌亂一閃而過。

他被謝柯這話噎了一下。

謝柯有點想笑,但是笑不出來,那種被瓊初所牽扯出的絕望越發深刻,從骨子裏,從血液裏,他現在,連呼吸都感覺到了痛楚。

沈雲顧很快便恢複神情,淺藍眼裏眸光冷淡:“耍我好玩麽。”

謝柯搖頭,沒有說話。

這時,沈雲顧卻忽然上前來,靠近謝柯。

謝柯微愣。

突然感覺腰間被一雙手摟過,然後身體一空,竟是被沈雲顧直接抱了起來。

他驚愕擡眼,對上的是沈雲顧泠泠落下的眼。

“抱你可以麽?”

“......”

謝柯抑制不住了,笑起來,一手揪着沈雲顧的衣裳,在他懷裏笑出了眼淚,淚光裏,所見到的,是前世斑駁陸離的歲月。

他的手骨處發白,濃密的睫毛之下,眼眶通紅,紅得近乎要滴出血。

沈雲顧看不清他的神情。

謝柯說:“跟着青火。”

沈雲顧聽出他聲音不對勁:“你的聲音......”

謝柯沒有回答他,卻是喊了他一聲:“沈雲顧。”

每一個字都在顫抖,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戰栗。

他的聲音沒由來得讓沈雲顧心中一痛,抽絲般,很難受、很難過。

謝柯輕聲說:“我想,我終于知道你為什麽,最開始那麽想要殺我了。”

沈雲顧挑眉,他聽不懂謝柯在說什麽,但心卻莫名慌亂,聲音冷淡:“你別說話。”

謝柯閉眼,唇角自嘲地勾起:“你沒有病,一直有病的,是我。”

沈雲顧:“你現在才有病。”

謝柯咬唇,将那口心頭湧上喉間的血含住,咽下。

極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不。”

他的手按住沈雲顧的肩,深呼氣深吸氣後,冷靜說:“我耍你的,放我下來吧,我自己可以走。”

沈雲顧今天卻沒有為難他,在青火到達終點後,站定,将他放了下來。謝柯腿根本就沒有受傷,落地的一刻,他卻覺得很無力,暗中悄悄扶住牆壁才穩下來。

青火在一扇門前停下,那扇門三米多高,浮雕繪百鳥朝鳳,壯麗而大氣。

沈雲顧站在前方。

青火努力往門裏面鑽,終于,緩慢地,一絲白光從殿門的縫隙裏露出。

這扇門,打開了。

沈雲顧站在光中,青絲如瀑,極淺的眼眸似神祗般無情無欲。

雪衣無塵,也真如神祗臨世。

白光中夾雜着一絲絲紅光,等門開得越來越大,三千紅光分叉,千絲萬縷。

謝柯看着那紅光,一線穿越到他指尖,隔着千年,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原由,終于明确。

三千人。

三千生老病死愛恨癡怨。

三千人世八苦。

三千五蘊藏火。

點燃這三千琉璃盞。

換鳳凰臨世。

鳳凰。

沈雲顧在逆着光往前走。

謝柯卻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看着凝聚在手心跳躍的紅光。

也想見他真實眉目。

想見他涅槃歸來。

想見他風華再綻。

只是這樣真切的渴望,終究抵不過心頭的懼怕恐慌。

怕他恢複記憶。怕他記起他。

或者,歸根究底。

怕只怕,他向他投來的,冷淡而厭惡的目光。

謝柯的臉色蒼白,倚着牆壁,看着沈雲顧的背影一點一點被白光吞噬,腳步沒有再動一下。

大門緩慢地再次合上,合上那一室的華光萬彩,以及所有念念不忘的情感。

他終于,扶着牆,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現,我文裏的小姐姐,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反思……咳

話說你們為什麽認為掉馬就要開始甜啊,(撓頭),前世都還沒交代清楚呢,下章大概是個回憶殺,想看甜的小可愛們,先存存吧~~( ﹁ ﹁ ) ~~~

日萬活動結束了,以後還是淩晨兩點發,但,字數就不确定了啊。

六月底前要完結這一篇,這是一個小目标,美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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