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交點

螢燈籠草在洞壁上緩緩搖曳出模糊的光暈,來人俯下身體,長發垂落,流暢優美的側臉輪廓上,依稀可以看到他眼睛裏黯淡卻專注的光。

他的臉龐逐漸湊近,直到鼻尖離少年僅剩一寸的距離。

“聽雪……”顧淩霄無聲的喚道。

如果說昨日的相遇只是讓他懷疑,那麽今晚“齊然”執劍出現時,他的心中就再無一絲猶豫。

就是他的聽雪。他還在這世上。還擁有了軀體。

顧淩霄擡起指尖,隔空描畫着少年的眉眼,竭力克制着自己親近他的沖動。

他的胸腔中如有萬蟻啃噬,又如有烈焰焚心。

顧淩霄其實看得很明白,聽雪這兩天來的表現分明就是在告訴他——對于他這個前主人,他只想當做陌生人,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不要再有什麽瓜葛。

是不是整整二十年來的相處,都沒有在聽雪心裏留下一絲不舍?而自己也沒有一絲可愛之處,值得他些許的留戀?

顧淩霄咬緊了嘴唇,腦海中紛亂的思緒變幻了無數次,最終眼睫輕輕下垂,停留在昨日靈舟之上,“齊然”主動走過來詢問他的那個問題。

你心悅什麽樣的人?

他那時是聽清楚了的,只是還不敢完全确認聽雪的身份。如今想來……聽雪多少還是關心着他的?他當時沒有刻意控制自己的臉色,聽雪照顧了他那麽多次,應該發現自己臨近毒發了,所以才會關心他有沒有解毒的對象?

雖然不想與自己有瓜葛,但也不會對自己的安危坐視不理。

顧淩霄将停在半空中的手緩緩收了回來,終于按捺下了現在就将聽雪鎖回自己身邊的沖動。

寒潭潭底是嗎……顧淩霄回憶着他在洞口旁聽到的對話。正好,是個很适合浣情毒發的地方。

翌日清晨,山間薄霧未散,沉睡在林間的潭水上沒有一絲漣漪,如被輕紗籠罩的一面鏡子,緩緩顯露出一位少年倚坐在妖獸身上的倒影。

這裏在林靈兒口中被稱為寒潭戰場,說是因劍宗某位弟子在此血戰至死,而至今殘留了不少淩亂的劍氣痕跡。

戚燃方才靠近時,就知道這裏是當年二師兄安如書隕落的地方。

當夜戚燃死于斬天崖時,僅見到了雲燈真人的最後一面,未曾與師兄師姐們死別--戚燃伸出手,緩緩扶過斷樹上的劍痕。

安如書一向平和溫厚,曾經雲燈真人指點他時,常常嘆氣他的劍意太過仁慈,少了點鋒銳之氣,然而此刻殘留在此劍意痕跡,溫潤成了僅存的底色,一道道劍意中,分明是至死方休的刻骨仇恨。

“嗚……”小白在戚燃身下發出嗚咽。

小白的白虎師父就是安如書的好友。當年安如書千裏迢迢去到妖修境內,為了把白虎大妖請過來教小白這只尋常的田園小狗修煉,還去幫白虎幹了一架手刃仇人,但此刻的戚燃和小白,卻連殺死安如書的究竟是誰都還不知道。

甚至連保全他倆自己都難。

戚燃深吸了一口氣,拍拍小白的脊背,啞聲道:“我們先下去祭拜他們吧。”

寒潭看似平靜,其實是一汪流動的活水,順着地下河道往下,有一處隐蔽的鐘乳石洞窟,戚燃小時候和小白在山上撒歡時,曾追着大魚誤入過,出來便歡欣鼓舞的分享給了各個師兄師姐。

戚燃掐了個避水訣,帶着小白潛入了水下。

深藏在潭底的洞窟中沒有一絲光源,戚燃攀進去後取出一束燈籠草,方将視野照亮。

“滴答、滴答。”頭頂的石筍緩緩滴落水珠,大約二十丈方圓的狹小洞窟中,九把石刻的劍靜靜伫立在小小的墳包上,排成了品字形,只最後一排留了個空,像是築墓的人給自己留的位置。

沒有任何的文字,但戚燃知道,最前面刻着雲紋的石劍是掌門雲燈真人,随後是原本常年閉關的幾位師叔,而中央的一對鴛鴦劍是大師兄秦骞和大師姐許素素,他倆是對道侶,從小青梅竹馬,連本命靈劍也是相輔相成的形狀。

最左邊劍柄像個小小書頁的是安如書,最右邊,那柄毫無裝飾的樸素長劍,則是戚燃自己,因他當年還沒來得及修出自己的劍心。

中間空的那個位置,大概就是沈凇月給自己留的了。

戚燃跪在雲燈真人的墓前,叩首,再叩首。

石筍的滴答聲在寂靜的墓穴中回響,戚燃徘徊了二十餘年的噩夢裏,出現了無數次無人收斂的骸骨,有時候是野獸在啃咬兄姐們的屍身,有時候是蒙面的修士在劈砍着遺骨洩憤,熊熊烈火并着紛亂的刀光劍影,模糊了他死亡時粉身碎骨的痛楚,恨與哀卻在一次次記憶的沖刷中,越發鮮明。

戚燃跪到每一座墓前,手指輕輕摩挲劍碑,與他們告別。

最後來到他自己的墓前。

“嗷……汪嗷?”小白小心翼翼的擠過來,爪爪放到那把石劍上,黑豆子般的眼睛一邊看着戚燃,一邊推了兩把。

戚燃沖小白笑了笑,自己動手,将石劍拔了起來。

石劍是手工打磨的,上面沒有留下任何的氣息,戚燃擦了擦,收到了儲物袋裏,打算等找到了沈凇月過後,告訴他這把劍可以留到自己再死一次過後繼續用。

小墳包裏還放了些戚燃舊時的小物件,有幾樣戚燃都不知道沈凇月是什麽時候偷偷收起來的,甚至還有好幾顆他換掉的乳牙,明明自己小時候覺得換牙很丢人,都是大半夜悄悄爬起來扔到了山溝裏。

戚燃看着,眼淚不覺又劃了下來,把小白急得在旁邊嗚嗚叫。

“沒事沒事……”戚燃摸摸小白,“我只是在想,等沈凇月那家夥再見到我的時候,估計得比我哭得傻十倍吧!”

“嗷嗚嗚嗚~”

“不知道他是怎麽躲過那晚的搜捕的,”戚燃輕聲道,“這些遺物都太幹淨了,一絲氣息也沒有留在上面,我都懷疑沈凇月是不是也入了魔,才會将氣息抹得這麽幹淨。”

“嗚?”小白歪了歪頭。

“傻狗!”戚燃敲敲它腦袋,“走吧,上岸去。去完庫房,我們先找個三不管地帶暫住一段時間,看有沒有辦法能把你身上的魔氣祛除掉。”小白沾染魔氣後境界虛高,到金丹期已是極限,說不準今天還是明天就會徹底走火入魔,救都救不回來。

“嗷好!白白……乖乖……”小白搖着尾巴把戚燃馱到了身上。

再次潛入水中,朝着水面的微光浮游而去,戚燃逐漸亮起的視野中,竟已是月光粼粼。

原來他們不知不覺已在墓穴中待了一整個白天。

就在浮出水面的一瞬間,戚燃識海中的紅娘系統突然上線了,語速飛快地道:“宿主宿主!江湖救急!懸賞任務接嗎?!”

“什麽?”戚燃愣了下,“懸賞任務?”

紅娘系統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對!這個任務事關主線劇情,但這個世界目前就只有我一個系統在線,所以發到我這會兒來了……”

小白從水面躍出後,扭頭分辨了下方位,便邁開小腿準備把戚燃帶回山洞去。

“你先說說任務是什麽?”戚燃在識海中問到。

“馬上馬上!”紅娘系統慌張道,“先讓你家小白停下來!別跑遠了!”

“……好。”戚燃于是揪揪小白耳朵,停在了潭邊一株茂密古樹的樹梢上。“說吧,任務內容是什麽?”

“呃,”紅娘系統急歸急,卻似乎不太有底氣的樣子,拖延了片刻後,才道,“任務是協助主角顧淩霄度過此次毒發。”

“……”戚燃将手又放在了小白的耳朵上,準備立刻跑路。

紅娘系統大聲阻止他:“懸賞任務獎勵非常極其特別豐厚!你先聽我說完獎勵再走!”

戚燃嘆了口氣:“紅娘系統,真的,我能理解你對待工作盡職盡責的态度,顧淩霄那個浣情毒,我确實照顧起來也算熟手……但今時不同往日,聽雪按理已經該消散于世間了,這次我若再照顧,是要拿什麽身份自處?”

“這有什麽難的!”紅娘系統十分熟練地道,“你可以就拿戚燃的身份嘛!你這兩天本來也在假裝不認識他,要是他真把你當聽雪,你否認就行了呗!本來就沒什麽證據留下來,只要你不承認,你就不是!”

戚燃竟然無法反駁,“……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不想跟他再有什麽瓜葛了。”

“那你也可以撈完這一次再跑路啊!”紅娘系統循循善誘,“你要聽聽獎勵嗎?主神系統專門運行了個定制程序,這次獎勵設置的是一瓶洗髓飲哦,剛好夠你家小白的劑量。”

洗髓飲?“那是什麽東西?”

“可以溫和無副作用的改變妖獸的血脈,洗髓伐骨,簡單來說,就是你家小白喝下後,可以逐漸擁有上古神獸般的純淨血脈,極大的提高天賦上限,”紅娘系統推銷道,“是不是很香?有了神獸血脈,得天地靈氣之鐘愛,祛除小白的魔氣雖然還需費些功夫,但走火入魔的風險就完全沒有了!”

戚燃捏着小白毛茸茸的耳朵來回揉弄,陷入了猶豫。

這個任務獎勵,不會有走火入魔的風險只是眼下最基礎的好處,血脈逐漸改換後,諸如悟性開蒙、靈智增長、修煉上限提升等等,小白一生都将受用不盡。

小白永遠懵懂快樂固然也很好,戚燃願意照顧着它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但——戚燃想起昨夜,小白為了他傻傻的蹲守月光蓮,但凡他晚了一年到來,再見到的大概都只有它被林靈兒這樣的人宰割後的遺骨了。

“小白?”戚燃低下頭溫和地問它,“你想不想變成厲害的大妖啊?”

“嗷嗚?”小白仰起腦袋看他,圓圓的眼睛裏亮晶晶的,“想!嗚厲、厲害……呼呼護你……”

紅娘系統抓緊機會補了句:“宿主,洗髓飲是這次懸賞任務定制的獎勵哦,錯過了不再有啊!怎麽樣?接吧接吧!”

恰好也就在這時,戚燃看到顧淩霄的身影出現在了寒潭邊,只見他一步步走入幽涼的潭水中,鴉灰色的外袍随着漣漪緩緩浮動,臉色蒼白得像是他已經死了。

他明知道聽雪已經不在他身邊了,卻依然還是不願讓旁人近他的身,寧可走進冰冷潭水中,徒勞地消解痛苦。

“其實這兩天我有想過,”戚燃慢慢的道,“若顧淩霄真這麽死腦筋,那我就在他毒發的時候替他找個女人扔過去,反正現在滿山遍野都是愛慕他的女子,管他情不情願,別人情願就行了。”

“宿、宿主大爺!收起你危險的想法!”紅娘系統瑟瑟發抖地道,“會死人的!”

“是啊……會死人的。”戚燃嘆了口氣,“我接。”

“好的!”紅娘系統立刻應道,“那我先下線了!你們好了再叫我!”

戚燃一哽,沒來得及質問他是不是産生了什麽奇怪的誤解,就聽到條呆板音色的語音:“紅娘系統已下線,任務完成後将自動重啓,謝謝!”

“?”所以還是怕他接了任務又反悔吧?

戚燃從小白身上翻下來,拍拍它的腦袋道:“小白先自己回去睡覺哦,下面那個泡在水裏的人要死了,我去撈一下他。”

“嗷嗚?”小白歪了歪頭。

戚燃扭過頭,“小孩子不要多問,快回去,乖!”

“嗷汪!”小白于是蹭了蹭戚燃的臉頰,乖乖回去了。

戚燃從樹梢上躍下來,緩緩走近了夜空下越發顯得冰涼徹骨的寒潭。

顧淩霄此時蹙眉閉着眼睛,無根浮萍般浸在水中,渾身都已經濕透了。

他方才似乎還抹了把臉,烏黑的濕發淩亂地貼在頰邊,深邃豔麗的五官因痛苦而失去了往日的冰冷弧度,在白銀般的月光下,透出了難以形容的脆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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