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屋裏傳來懶懶的聲音:“你管他呢,我可不像他,半大輩子淨哄你玩兒了,媽,你記住,這世上只有我不會騙你。”
打他出生起,他那一年難得見上一回的爹,回回說要把他們娘倆接北京去,哪回不是跟個屁一樣,放了就沒了?
小丁加快腳步推着自行車小跑,把信交給了段汁桃。
自行車掉頭沒走幾步,便聽到身後段汁桃心猿意馬的跺腳尖聲歡呼:“星回,你爸爸信上說了,這回終于,終于咱們要成北京人了!”
小丁豎起耳朵,确認自己沒有聽錯。
看來這一回終于不是空歡喜,段汁桃一家真要去北京團聚了。
段汁桃被喜悅沖昏了頭腦,捧起信箋親了又親,揚聲道:“家裏的破鍋爛盆兒咱們一個不要,北京什麽都有。走,今天媽帶你去鎮上下館子,再給你買兩身新衣服,北京可不比咱們這,再過一二個月下雪都有可能,你爸爸說怕咱們去的時候天已經冷了,叫咱們先把厚衣服帶上。”
屋裏傳來的應聲依舊懶懶洋洋,“很好,媽,你總算長進了。”
不枉他苦口婆心、日以夜繼地給她灌輸洗腦北京的先進。
據他所知,他的母親段汁桃女士,在往昔的歲月,已經假想演練過無數遍,萬一自己那親愛的丈夫突然來信,學校同意給他升職單獨批上一間小院,通知他可以帶家屬,她和兒子要帶什麽舉家遷往北京。
為此,只有初中畢業的段汁桃女士,特地買了個巴掌大的紙殼封面筆記本,密密麻麻地記上,并且排查了一遍又一遍,時不時查漏補缺,可謂家裏的一根針都不能放過。
當看到廁紙兩個字的時候,他徹底咋舌了。
誰人不說家鄉好,但這個好,也得有點自知之明……
原來在段女士的心中,偌大的北京居然買不到一張擦屁股的草紙?
段女士有時候嚴謹得荒唐可笑。
段汁桃回屋,看見兒子躺在長椅上,兩根長腿斜斜垮垮地交叉搭着,一本巨厚的書蓋在他的臉上,半分沒有正經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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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下蓋在兒子臉上的書,段汁桃掐起他頰邊的肉,囑咐道:“別把你的鼻子壓塌了,全身上下也就這鼻子讓我瞧着還算順眼些。”
他的鼻子是丈夫單琮容的升級版。
單琮容的鼻子已經生的夠筆聳好看了,兒子的鼻子大有青出于藍的意味,不僅筆聳,就連山根到筆尖的弧度都仿如雕刻,精準完美得不留一絲餘地。
段汁桃的唇角翹起了蜜,說着就要往樓上去拎包。
“媽,我想買一件白襯衫,還想買一條牛仔褲。”
白襯衫可以,牛仔褲可不便宜,一條怎麽也要五六十塊,快趕上村裏一個戶頭半多個月的收入了。
整個青湖村,只有一戶人家有這樣時髦的牛仔褲。
張屠戶是村裏的頂富,去年兒子結婚的時候穿的就是那種藍澄澄的褲子,一條褲子頂的上一套好西裝了。
張屠戶家都是肥胖基因,幾個兒子女兒随便拎出一個都抵得上一個半人頭,那樣粗胖的短腿穿起牛仔褲來,倒有些要撐爆褲子的滑稽。
段汁桃之前就想過,這種型制的褲子得瘦成竹竿樣的腿穿才好看,套上去松松垮垮卻一點不顯拖沓,精神青春得很。
兒子單星回不僅在讀書這塊兒随了他老子,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神,就連那高挑的個子都是遺傳了個十足十。
才十二,已經有一米七三,那兩條晃搭搭的竹竿腿,腿身比例出奇得逆天,走在段汁桃身邊,長腿能比到段汁桃的腰。
今天不是過年也不是過節,而是他們一家三口終于要在北京安家落戶的日子。
信上還說學校給了一筆安家費,掐算着購置生活用品和路上盤纏的數目,不等細細盤算完,段汁桃架不住心情好,大手一揮,闊綽道:“好,就買白襯衫和牛仔褲!”
*****
從青湖村出發到縣裏,坐的車,原先是載豬的大貨車。
車板上卸了豬籠,鋪上稻草,颠簸起來,稻草縫裏還是能聞見陣陣的豬騷味。
女人們嫌臭,半路實在忍受不了,讓司機去取擋雨的苫布蓋在稻草上。
司機猶不死心,一邊拿苫布的時候一邊還嘟哝道:“哪臭了?車上人多,腳臭汗臭狐臭屁臭,你們這些娘們就是窮講究,出遠門不惹一身臭那還算出門子嗎!”
總之什麽臭都不是他的車臭。
女人們早就見慣了跑車的賴漢能糙到什麽程度,捂着鼻子只讓他快點鋪好。
段汁桃掐了身邊單星回的胳膊,長籲一聲,“咱家都好多年沒養豬了,你爺爺奶奶在的時候家裏最多養了十二頭豬,那年歲不勤快,可養不活這麽多的豬崽兒。你奶奶最寵你,家裏雞鴨鵝更是沒斷過,不然你能營養這麽好,長這麽高麽?要不是前兩年,他們的身體不成了,這程子還是滿場院的動物園。”
言罷,輕輕撫了撫縮在自己腿邊的奶花狗——花卷。
花卷是一只通體奶油白,背上有兩塊醒目大黑斑的公狗,讨喜的奶牛配色讓人瞅着就覺得非同一般,現在已經有七歲的高齡了。
它不像平常農家看門護院的犬只,平日在單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渾身上下就連尾巴尖尖翹起的弧度都帶着一份自持的驕傲與慵懶。
別的狗夜裏睡覺最高的待遇就是進牛棚,這還得防着被牛一腳給蹬飛了。
單家的花卷是單琮容從北京的汽車站撿的,因此從血統上來說是比村裏尋常的狗來得尊貴些,是不是北京戶口咱不管,但畢竟怎麽也算條京籍的狗是不。
于是全家人把它當寶貝稀罕着,仿佛單琮容撿回來的不是什麽小動物,而是驚世駭俗的傳世京制古董,這也奠定了花卷在單家擁有上炕資格的基礎。
特別是冬天,一到屋外下雪的季節,燒的熱乎乎的炕上,一準有一個圓溜溜白乎乎的小腦袋從毯子裏鑽出來。
那年冬天,單琮容跟學校提早打了假條回老家過年,漫雪紛飛的車站,因為有先見之明避開了春運的高峰,因此車站顯得人頭寥寥。
單琮容是在車站垃圾桶邊上,一個廢紙殼裏發現小花卷的。濕噠噠的毛不知道是被哪個淘氣的小東西淋了通身的橙子汽水,空了的玻璃瓶還橫躺在紙殼箱的一角。
縮抖成一個球狀,模樣甚是可憐。
按理說空了的玻璃汽水瓶是可以還回去換五毛錢的,但不知是不是主人因為心虛,亦或是急着趕車,連汽水瓶都丢置不要了。
單琮容撿起空玻璃瓶,又拎了小狗的脖子,徑直往邊上的小店走去。到了商店果然看見門口擺着一摞回收空瓶的塑料筐,最上面的那個筐空玻璃瓶只擺了一半不到。
把空玻璃瓶往裏面一丢,聽到哐啷碰撞響聲,老板從擁擠的玻璃櫃臺後面鑽出半個頭,剛拉開抽屜要找五毛錢給他,便聽單琮容道:“不用找我錢,借我點溫開水和肥皂就行。”
老板聞言從櫃臺後面徹底鑽站了起來,一看,原來他手上拎了只狼狽的小土狗,再定睛一瞟狗毛上黏答答的液體,頓時便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