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房子是新砌不久的,沈家父女昨天剛搬進來,因此沈歲進閨房的門,只安了玻璃,沒挂上簾子。
沈海萍悠悠的透過玻璃,向門外望去,心下又是一緊。
門外站着的女人,迤逦清豔,模樣與逝去的弟媳向雪熒一般無二,不過女人身上那股流于世俗的氣質,讓沈海萍很快回過神來——這人,絕不是向雪熒。
只略微調整了眨眼的功夫,沈海萍已然恢複了昔日從容威嚴的神态。
她的失神,沈歲進落在眼裏,卻有幾分紮眼。
她從大姑姑的面容上,看到的不是故人重逢的驚喜,而是帶着心懷愧疚的驚吓。
原來這世上,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再真正盼着母親回來了。
就連剛剛在院外,父親碰上與媽媽長相極其相似的段阿姨,眼底的幽光,不是傾瀉汩汩的思念,而是存蓄猶疑的過分冷靜。
這滿院的人,看似熱鬧,卻填不滿她心裏那個孤獨的窟窿。
沈歲進至此,大約也明白了,只有孩子才會不計生死,全心全意愛着父母。有時候,就連相濡以沫的枕邊人,都不那麽可靠。
沈海森揉了揉閨女的發頂,問她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麽樣,今天算是沈歲進插班,正式第一天上課。
他目光故意不看此時手足無措的段汁桃,怕自己的逼視會顯得太過灼熱。
沈歲進此時沒有心情,随便敷衍的應付了幾句。
段汁桃又是她請進門,想介紹給大姑姑的,總不好把段阿姨撂在一旁,冷落了人家。
沈歲進盡力讓自己提起興致,介紹道:“這是我同桌單星回的媽媽,就住在隔壁。”倔強的不肯再多解釋一句。
沈海萍這才把人對上號,原來是剛剛那個小小年紀卻很有主意的小夥子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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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海萍心虛的和段汁桃打了聲招呼,令段汁桃一時受寵若驚,更是連雙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段汁桃一會交叉垂放在大腿上,一會又覺得不妥,抽出手來負在身後,這樣一擺,更覺不像樣,暗自腹诽:你這手咋回事?怎麽還在身後揣上了!究竟誰才是領導!?
笑呵呵的尴尬道:“您們忙,我鍋裏還炖着菜,回家去看火。”
沈海萍看出她的窘迫,笑着擺手讓她去了。
段汁桃如獲大赦,心頭卻依舊急跳,俨然像是收押的犯人剛面臨了一場酷刑審問,一字一句如實招來,将功抵過方得劫後餘生。
一面慶幸,一面怪道:這通身氣派,真不愧是領導。自己明明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錯,在大人物面前,氣量卻不由自主先矮上半截。
沈家這對兄妹,光是拿眼睛打量她,就讓她覺得自己是被貓爪摁住的老鼠,抓肝心撓。
好在屋裏的保姆送她出門時,寬慰了她幾句道:“妹子你別驚着,我們家夫人年輕時就是這種性格,瞧着冷冷的,見着生人也不多言語,其實面冷心熱,是個菩薩心腸。”
兩人跨出門檻,恰好碰上食堂送菜的人來,梅姐便也不和段汁桃多攀談了,急着去屋裏擺飯。
梅姐招呼送菜的人往飯廳裏去,等擺好飯菜,就去請沈家人上桌吃飯。
沈歲進眼下怄氣,神色恹恹的說沒胃口,撂了話就徑自往房間去,還把房門上了鎖。
沈海森和沈海萍,誰也不懂她為什麽怄氣,只當她第一天在學校過得不如意,便也沒多過問,只讓梅姐單獨先揀了飯菜,給她留了飯。
沈海萍吃飯前,慣來要嚼一口淨嘴茶,梅姐早把茶水給她晾起來了,眼下端了半溫半熱的茶水來,有眼色的溫吞道:“今天下午華老師來過。華老師本事真大,聽說這屋裏的家具都是她幫着置辦的。”
沈海森猶不自覺的大口撥飯,一覺睡到晌午,早飯沒趕上,中午又是對付着吃了一頓,到了晚飯的點,餓得心慌,對着一盤醋溜白菜都是大快朵頤。
見他沒反應,只顧着吃菜,沈海萍架不住心疼,幫着往他的碗裏布菜,囑咐道:“慢點吃,吃快了傷胃。”
光是見沈海森這副醉心事業連飯都顧不上吃的模樣,沈海萍料定剛剛必定是華秋吟在扯謊。
一個男人專注事業,溫飽尚且自顧不暇,哪還有閑心去和女人風花雪月?
沈海萍想到這,不由心情熨燙幾分,連語氣都緩和起來,“吃了晚飯,你陪我上錦瀾院看看媽。”
沈海森聞言,停下筷子,問道:“媽這兩天不是天天見麽?”
言下之意,并不想去那院聽老太太唠叨。
“你在外十來年,回國的次數,十個手指頭數的過來。媽身體一向不好,現在上了年紀,大小毛病更是說來就來,如今你回來了,是該盡孝的時候了,天天見嫌多?”
說到這個,沈海萍心裏便有埋怨。
父母年紀漸大,他們好歹也是姐弟兩個,可父母的身體一旦出了差池,總是第一時間撥響她的電話,而弟弟呢,身在國外,自然是指望不上的。
照顧逐漸年邁父母的重擔,便全落在了她身上。
可她畢竟不是閑人,所謂忠孝兩難全,她自己一年到頭連個休息的時候都少有,更別提在父母跟前日夜盡孝了。
老人上了年紀便和小孩一樣,有時候她在開會抽不開身,剛接起電話就把老人的電話撂下,事後老人就總犯起糊塗發脾氣,少不了牢騷她這閨女白養活了靠不住。
近些年,沈海萍也越發的愁,這人吶,越老是越離不了人。
沈海萍拿孝字壓他,沈海森自然不會過多反抗,但是提前給她打了預防針:“如果媽是請你來做思想工作,叫她也別繼續白費心思了。真聽她的話去相親,這事兒簡直離譜到搞笑,雪熒剛離世百天都不到,別說百天,半百都沒有。跟着你們瞎摻和,我還成不成人了?”
“你也別急,誰一見面就和你說這些。”見他語氣不善,沈海萍先哄他道,“媽是老思想,有子萬事足,也是擔心你百年之後沒個後。”
沈海森冷着臉說:“怎麽就沒後了,歲進不是我的孩子嗎?她不就是想抱孫子?多大的執念。多少偉人連個後都沒有,雪熒給她生了歲進,她就知足吧!她要是實在想不開,大不了讓咱爸捐精去,她再得個便宜兒子,讓新兒子給她生去。”
這人越說越沒譜,年輕時候浪子的習性到底改不了,還拿起長輩亂綱常。
沈海萍倒掄起拳頭,捶了他一下,生氣道:“淨胡說!爸都多大年紀了,你還在背後開這玩笑!再說爸可是一直支持你和雪熒的,也沒讓你倆非得生出個兒子才罷休,想不開的是媽,你拿爸開什麽刀?”
沈海森冷笑一聲:“媽這回也太讓我寒心了,為着個虛無缥缈的孫子,把雪熒的骨灰攔在家門之外。死人她不管不顧,連帶着把我和親孫女這兩個活人都趕出家門,我算是整明白了,我們一家三口,誰都沒她老人家那八字沒一撇的孫子來得重要。”
沈海萍又氣又心疼,心想:還不是你媳婦心眼太實,不會拿好話搪塞老太太,左右老太太年紀大了,先哄哄她,生不生的出,随便借口害了什麽毛病,實在沒轍,最後也怪不到你們頭上。
不過眼下她不敢火上澆油,還想斡旋他與老太太的關系,勸道:“這事兒是媽不地道,可她也有她的委屈,母子哪有隔夜仇?再說歲進還小,我支了梅姐先過來照料,可日久天長,孩子沒媽怎麽成?你沒老婆不打緊,可孩子小,你也得為孩子找個媽。況且,雪熒臨終前的交待你忘了麽……?”
向雪熒是個聰慧的女人,不拘于世俗,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也明白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道理,沈海森畢竟才三十來歲正當年,身世家境又是一等一的出挑,就算他無心再娶,也保不齊有人前仆後繼來給他當填房。
向雪熒早有交待,他日沈海森再娶,她是支持的,畢竟人生歲月茫茫,一人獨享,未免太過落寞。
只不過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向雪熒怕孩子跟着後媽受委屈,于是早就讓沈海森簽下協議,要是沈海森有再娶的一日,倘或自己的父母身體尚且堅固,就讓外祖家把沈歲進接去身邊。
回想起妻子對自己的不信任,沈海森內心一腔的委屈與痛苦無處訴說。
他總覺得,自己在這世間沒了老婆,最親近的就是孩子了,向雪熒卻把他想成那種不堪之人,居然還會覺得,有朝一日他會虧待唯一的閨女。
這事太說不過去了,饒是他再怎麽嘴硬自己不會再娶,絕不會怠慢女兒,向雪熒卻終究只是淡淡而笑,拿其他話題将他搪塞過去,又或者選擇避而不談。
這是沈海森面對人生重創以來,第一次如此洩氣。
他拿這樣獨立又強悍的女人是沒有辦法的,就像他當時被她身上堅韌不拔的鑽研精神所震撼,更可怕的是,她擁有比他更不在乎世俗的浪蕩不羁,對沈海森來說,這是完全致命的吸引。
她曾說過,無論結婚與否,與任何人都不會生孩子,孩子于她來說只是羁絆,她宇宙裏渺小的一粒微塵,實在承受不起另一個生命的人生。
可她卻為他破例了,這是她愛上他後唯一的破例。
這個破例就是生下沈歲進。
她經常半夜才回到安靜的家中,坐在床邊望着床上熟睡的他發呆。
可能覺得自己時常埋頭實驗室無暇顧及丈夫,心懷愧疚,想着有一個孩子能替自己陪陪他,他或許就不會那麽孤獨了。
于是在某一次連續快一星期沒回家,向雪熒半夜蹑手蹑腳的在他身邊躺下,默默從背後抱住他,大膽提議說:“要不我們不生個孩子吧……”
沈海森記得,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妻子毫無保留的愛。
她是那麽一個有原則的人,卻願意為他,打破人生原本鐵板一塊無可撼動的原則。
他的感情與等待,在那一刻,終于有了回應,不再是單向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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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汁桃捂着砰砰跳的心口進門,進了屋裏關緊門鎖,才放聲叫喚了出來:“他爸,他爸……”
單琮容從廚房裏鑽了出來,手上舉着鍋鏟問道:“咋了?”
“隔壁那院來人了,就是電視上那個。”段汁桃驚魂未定的說。
“那歲進還在咱家吃麽,我這菜都快燒好了。”以為沈歲進今天要留家裏吃飯,單琮容還特地多炒了個青椒肉絲。
“不用,我出來的時候正趕上食堂給他們家送菜。你說這領導的待遇就是好,咱們一天三餐吭哧吭哧的往食堂跑,領導來了,還有專人給派送。沈家給丫頭找了個保姆,說是日後照料他們爺倆的一日三餐,我瞧着那保姆就是個仔細人,心也熱,剛剛出來的時候,還送了我一程。”
一面說話,一面摘了單琮容身上的圍裙往自己身上套,推了他出去,準備自己在廚房善後。
晚飯時間,天氣一冷,天色也暗的快,等段汁桃把飯菜往桌子上擺好的時候,屋裏已經點起了鎢絲燈泡。
單星回屁股剛坐定,就精準無誤的從青椒肉絲裏夾起了最大最肥的一塊肉,嚼巴了兩下,鹹的皺起了鼻子,五官擰成一塊嚷道:“呸,忒鹹!爸,你可別下廚了吧?糟蹋肉幹什麽呢。”
單琮容摁了摁他發頂幾縷不聽話的毛,不動聲色的往單星回丢了幾片青椒,呵道:“嘴刁,不吃肉就吃菜!”
段汁桃也說:“你這孩子淨想着肉,也吃吃蔬菜啊。”
單星回搬出道理:“老師說了,我們現在正長身體,每天一斤肉一斤奶,豬肉其次,牛肉最好。”
使壞,嘴一禿嚕,把半斤肉硬生生說成了一斤。
段汁桃白他一眼,“美得你,啥家庭啊,還一斤肉。”
真是由儉入奢易,才在北京過上幾天好日子,就想着天天吃上肉。
段汁桃想着天轉涼了,也是時候該腌漬一些鹹菜過冬了,于是對單琮容說:“你明天要是不忙就幫我在院裏搭一個棚,我準備上市場買兩個大缸腌菜過冬。”
單琮容道:“明後天實驗室有活,大後天一個企業請我去講座,這星期單休那天吧,我得了空再幫你搭。”
突然想起來,段汁桃要搭的棚,可能是和老家那種簡易窩棚一樣,拿草席子和竹竿一綁一捆,費勁又不牢固。
便說:“你不忙搭,我這有認識的鋼材市場老板,實驗室需要材料的時候也經常往他那跑。老熟人了,到時候請他到院裏量了尺寸,給咱們設計一個。鐵焊的,不鏽鋼,刮風下雨不倒,還能不鏽。搭好了,你愛放幾口缸放幾口缸,下雨天把衣服收裏面也行,我再把自行車也歸置到棚子下面,腳鏈也能不叫雨淋了天天生鏽。”
段汁桃點頭說好,心裏暖融融的。
結婚這麽多年,總算體會到了男人在身邊,有了依靠的感覺。以往這種力氣活,指望不上家中年邁的公婆,都是她一個女人牛一般當漢子使。
單星回提了一嘴放學時候在巷子口碰上了華秋吟這事兒,吓得段汁桃連連捂他的嘴。
“你這孩子,咋什麽話都說得出口?你就當不知道這事,好賴話也輪不到咱們說。難怪我剛剛瞧着沈歲進她姑姑的臉色不大好,原來是被氣的。”
單星回睜着兩只大眼,心想:你不是最愛聽這些八卦嗎?還讓我別說,一會吃了晚飯,八成就跑去和隔壁的吾阿姨唠。
單星回可太了解他家這位段女士了,果然段女士今天吃完飯,手腳前所未有的利索,碗筷不一會功夫就全都洗好了澡,一個個光溜溜白淨淨的躺在碗筐裏,身子上還濕漉漉的淌着水,段女士就從家裏的幹貨箱裏,抓了兩把老家帶來的南瓜子,捧着酒足飯飽後溜圓的肚子,往吾翠芝那院去了。
街坊鄰居的感情總是在茶餘飯後的談資裏日益深厚,長街小巷裏偶或有什麽爆料新聞,那簡直就是這條街上女人們友誼突飛猛進的最好催情劑。
這一晚,家屬院的段汁桃女士與吾翠芝女士,在深入淺出,又偏僻入裏的剖析了沈家的八卦後,徹底達成了三八志願者聯盟。
為了捍衛她們堅不可摧的革命友誼,她們決定在以後的日子裏,但凡整個京大的家屬院有什麽風吹草動,都第一時間通知對方,以此來顯示,彼此對這段革命友誼的絕對熾熱與忠誠。
*****
時光總是飛快的,等家屬院裏再次傳來俄語系華老師的八卦,衆人唏噓不已,誰也沒想到,心氣頗高、氣質妖嬈的華老師,居然會和數學系頭一號大老實人——曲一郎、曲老師,訂婚了。
并且據說,他們倆的紅娘,正是京大的校長,沈懷民。
兩位新人訂婚的那天,恰是單星回一家搬到京大第一個入伏的日子,這意味着離學校放暑假也不遠了。
段汁桃在家裏收拾行李,準備趁着暑氣假期,領着兒子回一趟興州老家,看望年邁的父母,順便把老家閑置的宅子和田地租賃出去。
丈夫單琮容歷來沒有寒暑假這一說,無論四季怎麽變幻,實驗室內的陳設始終如一,他是覺察不到任何假期和節日氣氛的。
因此單琮容又一次在暑假,選擇了留校。
學生們考完期末考,整個校園就像滿鼓鼓的口袋被騰空了一樣,頓時幹癟了下來。
原本人頭攢動的林蔭小道,現在也逐漸變得人聲鮮有。
吾翠芝習慣了日常與段汁桃在家屬院裏相依相伴,聽說她這回回老家,一去就要一整月,吾翠芝依依不舍的在家吃大肉都不香了。
她從衣箱裏揀了一條,年輕時她家老張出差倫敦帶回來的淑女裙,準備送給段汁桃,當作臨別的禮物。
裙子的料子是輕盈的真絲,桃紅底色上綴滿了星星點點綻放着的鴨跖草,V型領口,蓬松的泡泡袖,腰身尤細。
吾翠芝收到這條裙子的時候,生完孩子才剛出月子。
腰被婆婆每天的湯湯水水喂養得沒了曲線,整個人像發了面的饅頭一樣充氣膨脹起來,就是懷孕都沒月子裏胖的多。
從那以後她就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富态可掬的胖婦人,掙紮了多少次的減肥,到底最後也沒狠心瘦下來。
這條從倫敦帶回來的時髦洋裙,她從來沒上身穿過。
丈夫滿心歡喜的下了飛機,把裙子奉到她的面前,徹底傻眼了,眼前這個大腹便便的婦人,真讓他懷疑到底卸貨了沒有。
在他猶疑驚愣間,邊上搖籃裏的嬰兒因為被冷落,開始啼哭不止地抗議,提醒着他,妻子是真的已經生産完畢,并且為他添置了一個嗓門像小號、中氣十足的胖小子。
吾翠芝把裙子給了段汁桃,對她說:“小段,這是我年輕時候老張從倫敦給我買的。我胖,一次沒穿過,雖然快二十年了,但是你看,國內這會正流行。”
段汁桃識貨地說:“這是真絲的,這麽多年還嶄新着。”
捧着裙子走到窗下,陽光從窗棂裏瀉了進來,真絲在陽光裏泛起了細碎的漣漪,那光就在衣料上碧波蕩漾着的,晃得裙子上的叢叢碎花都争相開放一樣。
吾翠芝滿意的點點頭,點火說:“你晚上換上,讓你家單老師好好品品,這裙子是不是薄的,摸上去和皮膚融為一體,叫人辯不出來身上挂沒挂衣裳。哦!對了,可別太粗魯,這料子不禁撕吶!”
段汁桃饒是經常被她打趣,依舊醉酡了臉,捶搡她道:“那我看倒不如送給華老師,桃紅的顏色豔,襯她的臉和身。前幾天華老師和曲老師剛訂完婚,暑假聽說回雙方老家各自辦一場婚禮。曲老師倒是個仔細人,不因為二婚委屈華老師,挑的結婚日子又沒多久,沒成想趕在前頭還有個訂婚儀式。”
所謂的訂婚儀式不過就是請一些相熟的朋友湊了幾桌吃個飯,但有和沒有這個流程,那可就天差地別了,足以體現出二婚的新郎對這門婚事的重視和滿意。
吾翠芝卻哼鼻子道:“送她做什麽,她呀,也就命好,都混成這個名聲了,還有好男人替她兜着。”
說來也氣,那樣一個出了名的老實人,怎麽就掉進這爛名聲女人的石榴裙下了呢?
拿曲教授的前妻和華秋吟做對比,衆人無一不紛紛搖頭。
雲泥之別的兩個女人有什麽可比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品性溫良高潔,一個生性放蕩不堪,就是把這兩人擺到一起,衆人都覺得辱沒了曲的前妻。
吾翠芝不服的說:“你別瞧曲老師現在寵着她,我聽學校衛生室的小姑娘說,華秋吟半個月前低血糖暈倒過,還捂着心口犯惡心,估計多半是有了。曲老師這麽多年沒個一兒半女,可不得高興瘋了麽?曲老師對她好,多半也是瞧在孩子的面子上,婚期又訂的匆匆忙忙,這是怕過不了多久就顯懷,肚子大了不好看。”
段汁桃了然大悟的重重點頭,原來如此啊,聽着這兩人猝不及防的訂婚消息,段汁桃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畢竟就半個月前,華秋吟還是隔壁沈家院子裏的常客。
這半個月來,傳出婚訊之後,倒是再也沒瞧見華秋吟咯吱生風的高跟鞋踏進那院子過。
不過這總是一樁喜事,她替沈歲進高興。
沈歲進不喜歡華秋吟,那是明晃晃挂在臉上的。
華秋吟只要笑臉迎人的走進那院子,沈歲進的嘴,翹的就跟鈎子一樣。
隔壁的保姆梅姐,也是個厲害的主,只要華一登門,她就把孩子攏在身後,打狗一樣的指桑罵槐,罵得暢快了,還拿起笤帚一跺一跺的往華秋吟腳邊揮舞,一直把人逼仄到門外才罷休。
華秋吟訂了婚,這讓沈家所有人,除了沈海森之外,都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經過段汁桃這半年多來的觀察,世上再沒有比沈海森更石沉大海的人。
你跟他說話,他眼睛都不會正視着瞧你,好像害了什麽斜眼的毛病,好好跟他打招呼,他回複的倒也實誠,只是眼睛不是落在邊上的樹上,就是落在屋頂的瓦片上,又或者院裏的自行車手把上,總之落在哪,都不會落在段汁桃的正臉上。
跟這樣愣子一樣的人說話,太費勁了。
死了老婆,沈海森仿佛絕情棄愛般,連個母狗都不摸了。
外面傳的風言風語,說他和華秋吟有一腿,段汁桃是打死也不信的。
這麽個木頭人,和他說話都要費老大勁,跟他談情說愛,這女的得多大勇氣?還不把腦細胞死絕了?
不過小姑娘沈歲進不堵心的好日子,才過了沒多久,就聽到了一個晴天霹靂的噩耗。
原來父親沈海森,上周二瞞着她去學校的咖啡館相親了。
小姑娘噘着嘴,下巴斜到天上去,找到段汁桃,賭氣的說:“段阿姨,我要請你們一家和梅姨暑假去旅游,我要把爸爸掙的幾個子兒全揮霍了,看他還拿什麽在女人面前擺闊!”
段汁桃被她逗得捧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翻,眼淚都快出來,才半佝着腰說:“歲進,你真是你爸的好閨女!”
沈家的金山銀庫,就是緊着沈歲進使上十輩子都揮霍不完。
照着沈歲進說的,把她爹的“幾個子兒”揮霍光,那得從古往今,花上個七八百年,那一摞摞鈔票想象起來,是段汁桃清明上墳都不敢燒的數字。
沈家平時低調,倒不怎麽露富,但兒子單星回去沈家開過眼。
沈家的老太太也不知怎麽,瞧不上自家孫女,倒是把單星回看入眼了。
拿老太太的話說,這孩子劍眉星目,生成了武将豪邁粗爽的模樣,但星宿不凡,文命奇高,擱在她太姑奶奶那朝,是個能文善武,出将入相的奇才。
段汁桃心想:這老太太也是,雖說是前朝貴族出身,但大清朝都亡了多少年了,還在這點兵點将,擺什麽老佛爺的譜兒。
聽說老太太年輕的時候瘋過,段汁桃可不樂意兒子被老太太帶的神神叨叨,有時候就不高興單星回上錦瀾院去,不成想老太太想瘋了,居然還挪動大駕,親自來隔壁院,借口看孫女,實則是來瞧瞧單星回。
她就是眼熱孫子,也犯不着眼熱到別人家的孩子身上呀?
這家的老太太瘋,兒子愣,孫女倒是機靈的可心人兒。
單星回跟着沈歲進學了兩個學期的英語,眼下已經摸到了學英語的門道,英語成績越發蒸蒸日上,這回英語期末考更是創出了歷史新高——98分,離滿分只差兩分。
激動得段汁桃捏着卷子一連香了好幾口,風風火火的蹬着自行車,上菜市場割了二斤五花肉,又往裏頭丢了七八個剝好的土雞蛋,香噴噴的炖了一大鍋紅燒肉,給沈歲進送去,--------------麗嘉算是作為謝師禮。
單星回早就饞着滿院的肉香了,結果這紅燒肉還不是為他炖的。
晚飯一上桌,看着滿桌的素菜,連個肉沫星子都沒見到,單星回質問道:“紅燒肉呢?”
段汁桃睨了他一眼:“什麽時候滿分了,才配吃!”
單星回癟嘴叫屈道:“我故意讓了兩分……”
段汁桃問:“讓什麽……?”
單星回偃旗息鼓不說話了。
他不過是不想撂了沈歲進的面子,故意漏掉一個選詞填空。
這回期末考,單星回幾乎門門滿分,除了語文和英語稍扣了幾分之外。
沈歲進從國外轉學回來,除了一門英語滿分之外,其餘門門挂彩。
唯一的尊嚴——英語,總得給師傅留點面子吧?
單星回啞巴嚼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在心裏默默哀叫:我的紅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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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汁桃拎起大包小包行李,出發回興州的那天,單琮容笑話她,這是要把家搬回興州。
來北京的時候,娘倆只拎了一只皮箱、一個裝水和零食的手拎袋。
回興州這會,不但有兩個大皮箱,背上背的,手裏拎着,加起來足足有七八個包裹。
段汁桃出門前,斜了胯往單琮容的腿上一怼,理直氣壯地說:“又不是只給我媽帶,少不了你妹一家和村裏鄰居的。老屋都閑着快一年了,全仗着隔壁的張嬸幫忙打理,你千裏迢迢的回去,不給人帶點好處,說不過去啊?”
單琮容接過她手上拎着的兩個大拎包,累贅的像個笨熊一樣,咕哝道:“星回,你這孩子磨蹭什麽。”
單星回可不接他的茬兒,在老婆那吃了癟,就來兒子這撒氣,單星回可不興慣着他,趾高氣揚的拔高聲調:“我媽讓我把我屋裏的臺燈插頭拔了,我們走了,你一天到晚不在家,這家裏走火了你都不知道。”
得嘞,這倆都是祖宗,單琮容選擇閉嘴。
三口人各自笨重的馱着行李,出了門,碰上了隔壁來接沈歲進的小汽車。
這輛車既不是沈海萍那輛眼熟的座駕,也不是熟悉的沈校長公務用車,而是一輛嶄新的奔馳商務車,就連車牌都是外地的“蘇”字開頭。
車牌很快就讓人聯想到,應該是沈歲進外祖那邊來人了。
沈歲進的媽媽,是地道的江浙人。
把江蘇牌照的車一路開到北京,可見外祖家對沈歲進有多上心關照了。
汽車停在沈家門口,喇叭聲嘟了一下,很快沈家的保姆梅姐就出來開門。
梅姐像是一早就有準備,今天把自己收拾得格外利落,不僅盤起了平時松散紮放的馬尾,還鮮見的擦起了口紅,這是家裏來重要客人才配得到的待遇。
梅姐一面開門,一面扭頭往屋裏催促道:“小進,收拾好了嗎?你姨媽接你的車到了。”
沈歲進要被姨媽接去江蘇過暑假了。
梅姐以為沈歲進的姨媽會随車一起過來接人,沒想到司機卻說,總經理上午去辦事了,眼下派他先來接人。
梅姐沒見到向家的人,不大放心把孩子交給一個沒見過的司機,畢竟是跟着沈海萍幾十年的老人兒了,做事缜密怕出了岔子,就吩咐司機把自己也捎上,等把沈歲進親手交到向家人手上,她再自己擠公交回來。
段汁桃把這一幕看在眼裏,回頭和單琮容感嘆說:“梅姐這樣當保姆是屈就了啊,心思比網篩還細的一個人,難怪沈家放心把沈海森爺倆交待給她。”
單琮容應和道:“大門院裏做事,能得主人家信賴的,沒兩把刷子也不成。你估計不知道,梅姐的身份不一般,在沈家雖然幹着保姆的工作,但沈家也不虧待人家,給安插了個名目,在國企裏交着社保。”
段汁桃一聽,梅姐居然還有社保呢。
吾翠芝之前給她科普過社保,像她們這樣的家庭婦女是交不上社保的。
家裏的男人有正經工作,學校給幫着交社保。這年頭,能交上社保的,都是有身份的,不是國企員工就是政府裏辦事兒的。
這社保,社會上的三教九流,随便哪個,不是想交就得交上的。
段汁桃羨慕的說:“要不我也出去幹保姆吧?碰上沈家這樣實誠的人家,沒準我也能混個社保呢?”
她學歷不高,在北京又沒有門路,三十好幾拖家帶口的,正經的單位誰肯要呢?于是段汁桃很有自覺的把自己往當保姆上靠。
單琮容笑了笑說:“你放心吧,國家越來越好,社保是全民趨勢,國家虧不了你。再說,你幹什麽保姆呀,短了錢就和我說,我想辦法出去掙。你替我伺候了爹媽十幾年,又把琮玉拉扯大,她的親事也是你一手操辦的,往後的日子只有我伺候你的,哪還指望你出去掙錢?你在家裏就是什麽都不做,也該享福呀!”
段汁桃感激的與單琮容對視,在興州熬油似的熬了十幾年,有過被人挑撥,有過對感情的懷疑,有過孤獨時的痛苦,有過一人扛不住的崩潰……眼下這些過往不好的記憶卻都不重要了,這個男人十幾年如一日的知冷知熱,總算讓段汁桃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對的,她沒有嫁錯人!
要不是眼下急着要趕火車,她真想一頭窩進他的懷裏,把眼淚淌給他看。
他最心疼她的眼淚,只要她一哭,他就不停的啄着她眼角滾出的淚花,對她又耐心又體貼,一遍又一遍的對她道歉,全然不像那個只知道紮頭實驗室冷冰冰的單琮容。
沒準她在他面前把眼淚一流,他就心軟和她一起回興州了呢?
或許是即将分別,再被他這麽一煽情,段汁桃鼻子酸熱,別過臉說:“你說這個幹什麽?咱們是一家人,分什麽你我!你爹媽就是我爹媽,你妹子就是我親妹,他們好了,我心裏頭也舒坦,覺得對得起這個家……”
單星回覺得自己的爹媽實在是一對活寶,他們在狹窄的巷子裏你侬我侬,場面一度太過辣眼睛。
要互訴衷腸,就不能趕在夜裏睡一個被窩的時候嗎?昨晚他倆幹什麽去了?
單星回識破老爹的一慣戲碼。
他可忘不了從小到大,每回單琮容回老家短暫的待個幾天,臨別前靠着幾句讓人潸然淚下的勾腸子話,将他的母親段女士哄得死心塌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