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沈老太太諱莫如深的瞥了一眼沈歲進,忖了忖道:“去年還要死要活的,今年調轉了性子,是長大了。你想明白了也好,你爸好了,你才能好。往後真有受委屈的時候,就和你大姑姑說,她不會不給你撐腰。”

沈歲進道:“上周我媽忌日,我說我爸怎麽一個人在我媽墳前喝悶酒,叫他也不走,原來心裏藏着事,要好好和我媽交代。”

沈老太太笑了笑,覺得孫女的性子也挺直的,說話也不像以前那麽對她橫沖直撞了,再贊賞的看了看梅姐,覺得這裏頭多半有她苦口婆心的功勞。

孩子大了,是能體貼大人的難處了。

沈老太太說:“小梅說你放學通常和星回那孩子一道走,怎麽今天只有你回來了?”

沈歲進說:“他要打籃球,我一會還有鋼琴課,沒工夫等他。”

沈老太太若有所思的垂下手,道:“你姑姑原先還說,下個月你爸和你蘭阿姨結婚,就把錦瀾院西邊的別墅批給你們。我覺得倒不必,左右你蘭阿姨和你爸睡一屋,添個人,又不是添間屋,犯不着這麽興師動衆。問過你爸的意思,在這也挺好,就先這麽住着吧,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

哦,大概是瞧隔壁那家姓單的順眼,搬了家,不好借口來看單星回了吧。

老太太心裏的那點小九九,誰還不知道呢,心偏的,是個人,長了眼睛的,都看的一清二楚。

梅姨應和說:“這院子也好,左鄰右裏的,都好相處。”

只有沈歲進還回味在那句“下個月你爸和你蘭阿姨結婚”裏。

“我爸下個月就結婚?”

所以她是最後一個被通知到的?

這相親速度也太快了吧,剛聽老太太說他們認識不過兩個多月,這就急着要結婚,不再相看相看?

萬一彼此看走眼呢?

梅姨解釋道:“下個月二十八號,你蘭阿姨滿30周歲,他們家父母、哥嫂,都覺得婚事不宜拖過三十歲為好,趕在三十周歲以前結婚,說出去怎麽也是二十幾嫁女,不難聽!”

Advertisement

沈老太太也覺得不可夜長夢多,難得兒子對一個相親對象,态度含糊,沒說堅決不可的。

打鐵趁熱,女方家既然有這個意思,她這頭二婚娶媳的,沒有忸怩作态不應承的。

兩家已經通過電話,就等這周單休日,兩家訂了漢京飯店的包廂,坐下來商議婚事的具體事宜。

兒子這樁心事總算落定,什麽時候,徐家的姑娘,再給自己添個孫子,自己這輩子也算是無憾了。

沈老太太微眯着眼,嘆息道:“瞧着是部隊裏的人家,從小習文弄武的,身子板應該差不了。希望這回能和海森白頭到老,我再也沒有操心的時候。”

沈歲進被說的,心上生生挨了一刀,強顏笑道:“我媽不是身體不好,她是根本沒拿自己的身體當條命。”

梅姨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用眼神安撫她道:“不說這個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小進她媽是個有理想的人,不把這些世俗的情愛看在眼裏,就是在天上,也是積了德的,要去受用福分的。”

老太太哀嘆一口氣,也不想觸孫女的黴頭了,轉言道:“進屋吧,我也慢慢散步回去。”

*****

周末單休這日,是沈徐兩家隆重議親的日子。

意外的,在議親事宜上,作為徐家獨女的徐慧蘭,并不像想象中被家人疼寵,徐家一點也不對未來婿家百般刁難,從簡從繁,徐家是毫無要求。

年近三十未嫁,徐慧蘭反倒像是燙手山芋一樣,匆忙被丢給了沈家。

議親席上,沈家提的要求,徐家沒有不應的;而徐家提的要求,卻少之又少,最後沈海萍統計下來,幾乎可以說是忽略不計。

徐慧蘭在席上,少有笑容,只是流程公式化的從善如流。

坐在她旁邊的沈海森,倒是稍稍打起了精神,臉上堆滿笑容,來應付未來的岳父岳母以及徐家兄嫂。

兩位新人,對這門親事,多少都有些差強人意的意思。

可能互相的圈子裏,眼下再也沒有比對方更合适的人了,索性就湊成一對,好堵了悠悠衆口。

席上,沈海森的老丈人,面露難色的說:“海森,也不瞞你說,我家慧蘭,之所以拖到現在還沒結婚,先頭倒是有個緣故的。”

沈海森正襟危坐,等着老丈人放出大招,準備洗耳恭聽。

“我家慧蘭,五年前退過婚。”

沈海森暗暗松了口氣,背挺直的弧度,稍稍松垮彎曲了一點。

還好、還好,退婚而已,不是什麽殺人縱火的滔天大過。

“她打殘過一個拆人姻緣的三陪女。”

沈海森剛松懈下來的背,登時又繃直了起來。

老丈人晃着酒杯,兩頰醉意熏熏,眸中卻放出犀利的銳光:“也沒多大的傷害,廢了兩條腿而已。”

沈海森恍惚間,仿佛聽到某種骨頭崩裂的聲音。

老丈人好大的下馬威:兩條腿……咳咳……沒多大傷害?

老丈人笑聲朗朗道:“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煙花勾當裏男人上不了臺面的事,委屈了我家慧蘭親自動手,這婚退了一點也不可惜。男人嘛,風月場所裏逢場作戲在所難免,但動了真情,被一個三陪迷花了眼,還被哄得正頭老婆都沒進門,先整出一個不入流的私生子,多少也是一時糊塗了。”

沈校長尴尬的笑了笑,提起酒杯,敬了敬未來的親家,大概是知道了裏頭的緣故。

可能對方也打聽過了,早些年,沈海森那些風流倜傥的“桃色往事”,這會殺雞儆猴做樣子,給沈海森立個威,讓他日後少耍花頭。

徐慧蘭目帶寒光的在沈海森身上來回掃射,多少也是有些警告的意味。

不過沈歲進卻一眼瞧出了似曾相識的味道。

徐慧蘭看父親沈海森的眼神,不是那種帶着醋意與希冀的警告,即将新婚的喜悅氣氛,沈歲進在她身上愣是半分沒有感受到。

而那種置身于外,目帶理智的審視,卻讓沈歲進在徐慧蘭的身上,看到了母親向雪熒的影子。

沈歲進幾乎可以斷定,徐慧蘭對父親,沒有過多的愛意,結婚或許也只是為了擺脫難纏的大齡未婚身份。

這麽一想,沈歲進便覺得父親甚是可憐。

兩段婚姻裏的女人,沒有一個全心全意愛過他。

徐慧蘭對沈海森的警告裏,多半是含着不要給她惹事的勸誡之意。

這位繼母的目光,流轉到沈歲進身上時,倒是融了幾分冰霜,添上了幾絲暖意,道:“小進今年十四了吧?”

沈歲進的思緒,仍在剛剛發現的震驚事實裏打轉,木木的點了點頭。

徐慧蘭彎起眉眼,笑着道:“聽說你的媽媽,是位很了不起的科學家。”

沈海森的名聲不怎麽好,雖然後面口碑改了些,但還是乏善可陳,可向雪熒在京圈名流裏的名聲,卻是富有傳奇色彩,是一等一的出挑。

那個江南大族出身的女子,身量纖小,卻一點不柔弱無主,嫁入沈家這樣的高門大戶,卻不以此沾沾自喜,擺弄貴婦風騷,反而十年如一日,謹小慎微的在科研領域潛心研究。

徐慧蘭早就聽說過向雪熒的大名,當初知道這樣一個不落俗流的女人,溘然早逝的時候,徐慧蘭是發自內心的感到惋惜的。

如果向雪熒再多活幾十年,或許在國際上,她都會聲名顯赫,到那時,別人都會以她是中國最出色的女科學家之一而交口稱贊,絕不是以沈家兒媳婦這樣的薄名,而辱沒了她。

沈歲進面對繼母突如其來的示好,腦子是發懵的,畢竟和她結婚的,是自己的父親沈海森,她首先該讨好的,也應該是自己的父親。

“聽說徐阿姨在出版局,也是很厲害的領導。”沈歲進禮尚往來的誇口道。

徐慧蘭輕聲笑了笑,她是出版局年紀最輕的部門副處,其中多少也摻雜着娘家背後勢力的緣故,與向雪熒在科研領域單打獨鬥還是差遠了。

“以後別和徐阿姨客氣,咱們女同胞齊心協力,把家治理得更好。”

振奮士氣的話,說的沈家人心動,仿佛一幅家族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藍圖,正在徐徐鋪開,近在眼前了。

婚期定在下月初十,十一月二號。

滿打滿算,剩下也就二十來天的日子了。

頭婚女嫁二婚郎,原本手忙腳亂的婚禮流程,也因為兩家決定低調行事,只在漢京飯店擺上十桌以內的酒水席,盡量簡化流程與排場,奢靡之風不可漲。

******

到了十一月二號這日,恰趕上單星回的姥姥去住院割腸息肉,人已經安排住院等待手術了,單家人就只派了單琮容一人前去吃席。

等下午三點左右,酒席散了,單琮容就徑直坐公交去了協和醫院。

手術安排在早上八點頭一臺,腸科主任親自操刀,等單琮容捧着鮮花到病房的時候,老太太已經麻醉蘇醒,中氣十足的在病房裏說話了。

隔壁床的老太羨慕的說:“這是你兒子吧?還帶鮮花來瞧你,多浪漫啊!”

單姥姥一點也不掩飾,驕傲地說:“這是我女婿,想不到吧?比我親兒子都疼我!”

絲毫忘了麻醉過後刀口撕拉的疼,笑的花枝亂顫的。

段汁桃看的心驚肉跳,直把她摁倒,讓她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不要亂動。

“媽,醫生說了,刀口--------------麗嘉恢複得一陣,一會還得下床排氣,你別輕易亂動了。”

單姥姥捧過鮮花,是一捧紅紅火火的康乃馨,放在鼻尖嗅了嗅,想着自己去了病根,往後也不用懸心這病了,越看手裏這束紅豔豔的花,心情越像被一把火點燃那樣澎湃妖嬈。

她想起了,今天不僅是她的好日子,還是隔壁院子沈家的大好日子,詢問女婿道:“沈家今天辦的熱鬧嗎?上個月那新娘子來隔壁坐了一會,我瞧着是個爽利的人,待孩子也不像是那種苛責的長輩。”

單琮容恭賀同僚二婚新喜,參加典禮,心有感慨。

他和妻子結婚的時候,鄉下酒席雖然熱鬧,但儀式上卻有欠缺,段汁桃是沒有一件像樣的婚紗的。

今天的新娘子徐慧蘭,穿着眼下最時興的粉色泡泡袖婚紗,絲綢般泛着珍珠光澤的面料,腳蹬白色的方頭高跟鞋,倚在沈海森身邊,難得一副小鳥依人的矜持模樣。

而妻子呢,嫁給他時,身上穿的,只有一件小縣城服裝市場上淘來的紅色西裝外套。

單琮容說:“沈家來往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來證婚的還是慎綏濤,一頓飯別提吃的多別扭了。幸虧我那一桌是鄰裏座,邊上都是咱們院子一圈的鄰居,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把手往哪放。”

段汁桃笑着說:“上回徐慧蘭上沈家的時候,着實把我吓了一大跳。不聲不響的,人才剛進門坐下,就聽隔壁梅姐說她下個月個沈海森結婚,家裏該怎麽布置打扮的事。我去和翠芝大姐說,翠芝大姐還一臉不可置信,直說不可能,哪有人前兩個月還換了好幾個女的在相親,這頭就把婚事定下來了?這速度,坐火箭都追不上啊!”

單琮容一想到,沈家為了讓沈海森去相親,剪電線這事都做得出來了,沈海森哪天火速結婚,他一點也不意外。

好歹也讓實驗室少遭點殃啊!

想起來席間沈海森來敬酒,他插科打诨,佯裝頗為羨慕的與他碰酒,打趣道:“二登科了沈老兄,今晚又是小登科,也不知你這實力減不減當年啊!”

沈海森已經喝得半醉,攬着他的肩,稱兄道弟的說:“不稀罕不稀罕,二登科算什麽……”

吓得單琮容趕緊捂住他的嘴,趕忙瞥了一眼還在別桌敬酒,脫不開身的徐慧蘭。

“酒能亂喝,話不能亂說,小心嫂子讓你睡地板啊?”單琮容貼着他的耳朵說。

沈海森歪着頭,酒意上頭,發起酒瘋的說:“單老弟,咱也別客氣,我們在一個項目都這麽久了。你的項目就是我的項目,我的項目就是你的項目,甭管什麽你的我的,咱倆好成了一個人是不?今晚,你替我大登科,我替你小登科,咱倆換換,你說行不行……?”

這人越說越沒譜,單琮容感覺被冒犯到,忙喊邊上的人幫忙一起攙着他,給他胃裏灌一點早就備好的濃糖水。

段汁桃長得像向雪熒,沈海森說這話,讓人不得不多心。

沈海森猩紅着眼,不依不饒的死拽着單琮容的袖子,失态的場面,還碰翻了桌上的兩杯紅酒。

還是徐慧蘭冷着臉來救場,才阻止了現場更多的洋相。

徐慧蘭冷冷的睥睨着似醉非醉的沈海森,面笑皮不笑的和衆人說:“他就這酒量,喝不了幾杯就上頭,你們這桌我替他敬了,權當他失禮,給你們賠罪。”

說罷,咕嘟咕嘟伸長脖子,仰頭倒灌了三半杯紅酒,吓得衆人一邊心有餘悸地拍掌為新娘的酒量與酒膽喝彩,一邊同情的張望歪倒挂在旁人身上的沈海森。

娶妻如此剽悍,沈兄多多保重。

*****

入了夜,段汁桃留院陪護,吩咐單琮容今天請了假就別去實驗室了,在家好好陪陪兒子。

單琮容回到家的時候,隔壁沈家像是剛放完夜裏的鞭炮和煙花,院子一股濃烈的硫磺味,嗆鼻又辣眼。

隔壁眼下還是熱鬧,大大小小的親戚堆在裏頭,這院子從來沒這麽熱鬧過。

推開自家院子的門,花卷搖首擺尾的出來迎接,嗚嗚的叫着,顯然是被剛剛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驚到了,正迫不及待的向主人訴說着委屈。

單琮容蹲下,揉了揉它的狗頭,擡眼望向書房,居然看到了窗戶裏的兩個人影。

單琮容起身,踱步到書房的窗前,輕輕叩了叩玻璃。

單星回推開半掩着的玻璃窗,說:“爸,你才回來,我姥怎麽樣了?”

沈歲進也甜笑着打了聲招呼:“單叔叔。”

單琮容道:“你姥姥手術很成功,後天就可以出院了。”

又問:“歲進,你怎麽在這?”

沈歲進叫屈道:“我屋子裏這會被一群小屁孩攻占了,徐阿姨說我要是嫌吵,就先上你們家來待一會,等她打發了這些親戚,再喊我回去。”

單星回說:“徐阿姨還給我塞了一百塊,喊我們兩個要是無聊,就去學校邊上的芝麻巷去吃好吃的。”

單琮容想也不想的讓他交出一百塊,在他腦門彈了一記響指,“一百塊你倒是不客氣,我給你五十,夠你們倆在芝麻巷甩闊了。這一百塊你回頭還給你徐阿姨。”

沈歲進忙說:“別啊單叔叔!我徐阿姨有錢!他們出版局工資可高了,聽我奶奶說,現在體制裏待遇最好的,差不多就是出版局了,普通科員一年都有八/九萬的工資,徐阿姨還是部門副處,工資可比我爸高多了。”

根據統計局去年的數據,人均年工資也才五千多,出版局這塊,算是肥差中的肥差了。

單琮容暗下驚了一會,很快收回臉上的失色,說:“那也不能起了這個不好的頭,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沈歲進掐着單星回書桌下的大腿,表面波瀾無驚,實際上切齒埋怨道:“喊你早點出去你不肯,非得說把這章看完,現在一百塊也飛走了,我都餓了一天了,我看你等會拿什麽補償我。”

單星回低聲讨饒道:“輕點、輕點。我還有我姥姥給我的零花錢呢,你別急啊,想吃什麽,我請你!”

沈歲進這才滿意的松開手。

兩人偷偷溜出來的時候,沈家正熱熱鬧鬧的鬧洞房,沈海森和徐慧蘭的卧房塞滿了人,人從房間門口,一路堵到院子裏。

衆人的視線全都牽在一對新人身上,根本也無暇顧及沈歲進到底在不在場。

路燈把兩人行走的倒影,一下拉長,一下縮短。

走到一盞路燈的正下方,沈歲進看見影子又縮成了一個圓圈,自己的雙腳套在黑影裏,扭頭對單星回說:“我想起來了。”

“想起了什麽?”單星回頓在原地。

“我媽和我說過的一句話。”

“嗯?”

“她愛叫我進進。”

“進進?”有點肉麻啊。

“她說進進,其實你原來不叫這個名字。”沈歲進百無聊賴地踢了一腳路邊的小石子。

“那叫什麽?”總不會叫退退吧?

“叫甜甜。”

沈甜甜?有點土的樣子,全家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咋取個名字還能這麽随意,也太接地氣了吧?

“她說是我爸給我取的。我一生下來,我爸就甜甜、甜甜的叫,生怕我媽不知道他過得苦。我爸确實也苦,我媽在學術圈裏的地位可比我爸高多了,我媽最多的時候,帶了三四個博士生,忙的一個月裏根本沒功夫回家一趟,我爸又是個感情泛濫的人,別提多感性化了,小時候我随便給他畫個全家福肖像畫,他都能哭上半天。我媽是情感黑洞,我爸又是個情緒化的多情種子,一腔熱情無處吐露,畢竟我媽根本也不想管他,他就委屈,也很愛哭,給我感覺不是喝着酒哭,就是抽着煙哭,總之他的眼淚也太不值錢了。”

這還是沈歲進第一次那麽深入的談起自己的父母。

單星回說:“看不出來啊……沈叔叔也不像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人啊?”

沈歲進神情淡漠的說:“那是我媽沒死之前,我媽死了,他反倒不哭了。”

很久沒看過父親流淚了,就連之前母親的周年忌日,沈歲進都沒見沈海森掉過一滴淚,唯有三兩聲的嘆息,讓沈歲進覺得,父親還在痛心着母親的離去。

“去年過年吧,我爸一邊抱着我,一邊哭,對我說:‘甜甜,你媽什麽時候才能到夢裏看我兩眼?咱們孤兒寡父,這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沈歲進越大,倒是越好奇,明明這好像只是一場單箭頭的戀愛,純粹是她爸的單相思,可既然這樣,為什麽他們當初還要結婚呢?

向女士不是很有原則的一個人嗎?明明可以拒絕,也用不着非得和她爸結婚,她一個人,單身,也可以把自己活得很精彩。

以前她不懂,小時候的她好傻啊,覺得爸爸那麽愛着媽媽,自己能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好幸福。身邊的同學,父母離過婚的,都快超過半數了。

現在不是了,越長越大,才發現,本以為父母和睦的婚姻裏,原來大多數時候都是父親一個人的固執與堅守。向女士那些在實驗室不回家的歲月,是爸爸一直陪伴着自己長大。套現在的話來說,向女士是家裏的甩手掌櫃,幾乎沒管過孩子的吃喝拉撒,而沈先生則成了婚姻裏的男保姆。

沈歲進不愛喝奶是有原因的,直到前不久,沈歲進才從大姑姑口中知道,原來自己生下來,沒喝過媽媽一口奶。沈女士是個科研狂魔,國外沒有坐月子之說,順産完,護士就給産婦喝冷水送冰激淩甜點。亞洲體質的沈女士入鄉随俗,居然生完她的第三天,就悶頭鑽回實驗室裏去了。

那麽沈歲進就好奇了,媽媽不給自己喂奶,自己是怎麽長大的呢?

沈海萍理所當然的說:“你爸呗!我都不敢相信,他那麽個不着調的人,一晚上能那麽勤快的起夜四五次給你喂奶、換尿布,請了保姆他還不要,非得自己上手才放心!有一回吧,你發燒出了好多疹子,你爸打你媽實驗室電話沒人接,急瘋了,他居然還叫了救護車,到醫院裏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都笑了,那是幼兒急疹,疹子出了,這病就是快好了。”

可這些事情沈歲進都不記得了,好像大多數人,對三歲以前的記憶,也是沒有的吧。

人越長大,世界觀越是在不斷重塑。

原以為的幸福,其實背後有很多大人之間奇奇怪怪的事情,這些事情,只有長大後才能看懂。

單星回說:“沒想到你爸,愛好還挺特殊。”

“嗯?”

單星回胸有成竹的說:“這事我知道。”

“哈?”

“總有些人,一出生,什麽都有了。”單星回深深的看了一眼沈歲進,說:“既然什麽都不缺,那就只能追求金錢買不到的東西,譬如時間、譬如——感情。人嘛,沒了需求,總會創造需求,有了追求,這人活着才有勁啊!”

沈歲進睜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我爸對我媽這麽上頭,是因為得不到?那我爸現在整個人變得像塊木頭,不愛哭,也不愛笑,是因為沒了追求?”

單星回說:“我媽說了,之前你爸和蚯蚓的事,傳的沸沸揚揚,她覺得八成是假的。你媽沒了,你爸,母狗都不摸的一個人,哪能和蚯蚓攪和到一起去。”

沈歲進好笑的說:“說的我爸剃頭出家了一樣。”

單星回貧嘴道:“你呀,別在這費勁計較你爸還愛不愛你媽了。人總得學會成熟。愛的時候,肯定是愛的死去活來的,但你也不能保證,一個人,一生只愛一個人啊?我們老家,單身寡婦倒是常有,單身的鳏夫可是絕種。我都替那些寡婦叫屈,憑什麽呀,現代社會男女平等,男女喪偶,都有同等的再婚權,憑什麽唾沫星子專朝着女人身上噴?像你媽這樣,半道撇下你爸撒手去的,你爸還有好幾十年要過,總不能真那麽高尚的要求他,接下去的半大輩子,都活在喪妻的陰影裏走不出去吧?”

沈歲進突然歪着頭,捏着腮,若有所思的眯眼盯着他,好整以暇的說:“單星回,你這話說的,我怎麽覺得,你很有渣男潛質呢?”

還整出來一個博愛理論,什麽叫,一生不止愛一人?

單星回拍着胸脯說:“這叫往前看。做人回頭看是自省,往前看是未來,一個活在過去的人,注定鼠目寸光,把眼光放在未來,這人,才能有前途。前途,前途,往前看,才有路。做人不能和自己過不去。還有……我不渣,我們單家祖傳的從一而終、慎終如始。”

他爹單琮容雖然養孩子不靠譜,從小到大他爹就是個甩手掌櫃,但單琮容對他媽段女士,還是十幾年如一日的忠誠。

這份忠誠,讓單星回對自己即将繼承這種專一的品質,深信不疑。

沈歲進腮幫子鼓的像受氣包,想起來他确實是早熟的,畢竟才初二,已經有很多瞎了眼的女生給他遞情書。

而這學期開學的第一天,同年級別的班,有個男生給她寫情書,戰戰兢兢的站在學校門口,憋了一個暑假,才寫出這一封千字情書。

男生神色緊張,一大早就在校門口等着沈歲進。

看到沈歲進和單星回緩步踱到校門口,男生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彎腰雙手奉上信封。

單星回想也不想的伸手截住。

遞情書的男生太過羞澀,低着頭,壓根也沒注意到收到情書的人是不是正主,感覺到手上的信件已經被接走,彎着脖頸,頭也不回的一路小跑開了。

絲毫沒經過她的同意,單星回徑直打開了信封,細長的手指展開信封,粗略掃了一眼,爆了句粗口:“這他媽的也叫情書——?”

“今天我吃了茄子炒豆角,不知道你吃了什麽。”

“今天我去體育館游泳,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今天我在市圖書館看書,不知道你喜不喜歡王小波的書。”

單星回一邊大聲朗讀,一邊看着沈歲進,嘲笑道:“他咋不彙報自己一天天拉屎幾回,拉尿幾次,放屁幾個,流水賬,嘁,沒水平。”

第一次有人給她送情書,還沒見過情書長什麽樣。

沈歲進伸長脖子,新奇道:“真這麽沒水平?給我看看。”

單星回一把收起信封,捏成一個紙球,團在手裏,若無其事的說:“別看,辣眼睛!”

*****

單星回輕車熟路的帶着沈歲進鑽進芝麻巷。

羊肉串不要辣的點了十串,辣的多孜然的要了十二串。

沈歲進撇嘴說:“你怎麽給自己點了十二串?”

不滿他偏心,給他自己點了十二串,卻給她少點了兩串。

她不吃辣,确切說不能吃辣,聲樂老師讓她保護嗓子,不允許她吃辣。

新疆買買提大叔手上熟練地翻烤着羊肉串,往半生熟的羊肉上刷了一次油,油滴進炭裏,滋滋啦啦的哔啵作響,一時間整條巷子都煙熏火燎的。

單星回想着再去買兩瓶可樂,說:“為你好,女孩子吃那麽多幹什麽呢?回頭吃了還要減回去,一天到晚的嚷嚷減肥,太痛苦了。我要去買可樂,你要不要冰的?”

“不要了。”喝可樂已經是放縱,再加上冰鎮的,她大概不想要自己的胃了。

單星回去巷子口的一家雜貨店,買了兩瓶易拉罐可樂回來,回來的時候,沈歲進手上已經抓着兩把羊肉串。

沈歲進把辣的那把遞給他,拉着他走遠了一點,才放出膽子說:“這家的肉越來越少了,之前強哥帶咱們來的時候,一串肉撸下來一塊,少說有一顆葡萄那麽大,現在撸下來,估計也就葡萄幹那麽點吧。”

單星回替她擰開易拉罐的拉環,給她插好吸管,湊到她嘴邊,看着沈歲進吸了一口,才說:“物價上漲呗,去年一張電影票二十五,今年已經二十七了。羊肉串又沒漲價,只能靠着縮水來平衡成本了。”

又說:“也不知道強哥去上海怎麽樣了,說給我們寫信,到時候給我們留個上海的電話號碼,都去上海快兩個月了,也沒聽吾阿姨說起過。”

沈歲進被可樂嗆得喉嚨發癢,哽了一下,才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強哥那人,混的好了,不怕他不給你報道,只怕鞭炮都要放到你家門口。”

單星回笑了下,說:“你怎麽和陸威說的一樣呢?”

前兩天下午放學,他約了陸威去和別校的籃球隊切磋,恰巧對方籃球隊裏有在游戲廳認識張強的,大約經常見着他們兩個和張強厮混,就問起張強來,說最近怎麽在游戲廳都沒見到張神了。

張神,是游戲廳老板給張強起的外號。

張強中專畢業就混在游戲廳的場子裏,不知道給游戲廳的口袋送了多少錢,才練就得每款游戲戰無不勝。

老板一見張強,眼睛就笑得沒了眼縫,“張神、張神”的叫,也不知道是誇張強打游戲厲害,還是看見財神爺,把“張財神”中間的那個財字給自動簡略了。

陸威回複對方:“放心吧,我們強哥,頂聰明的一個人,游戲都打的這麽好,去了上海弄電腦,還怕弄不好?等他出息了,就拎着鞭炮回北京放。”

沈歲進想起來陸威這貨,昨天早上又來抄她的英語作業,喊單星回管管他:“你回頭跟陸威說,別抄我的作業了,抄的全對,考的全廢,考試的時候我也不能顧着他啊?實在不行,我也給他開小竈,像給你補習英語那樣,讓他少打點籃球少玩點游戲,還有什麽科目啃不下的。”

單星回聳了聳肩,表示她完全想多了,人人可不是像他智商這麽高,一教就會,一教就通,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

沈歲進瞧他兩手一攤,愛莫能助的樣子,啐嘴道:“塑料兄弟,虧陸威還把你當他的鐵子,你成績年級第一,陸威跟着你混,好歹也學點皮毛,別再倒數了吧?”

見她較了真,單星回才老實說:“不是沒教過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這話你聽說過吧?陸威真不愧是體育局大院出來的,沒少給他爹掙臉,一個單詞前面是a和an,我都要口水費幹,給他講上十二三遍。回頭我問他,apple前面加什麽,他想也不想給我來了句——a,得,這人沒救。”

沈歲進一聽,果然沒救,a和an都分不清,這人可以直接拖進火葬場火化了。

沈歲進皺皺鼻子說:“那我還是讓他接着抄吧,也算給他點心理安慰。”

單星回接茬道:“安慰他,英語作業好歹摸過100分?”

沈歲進:“老師又不傻,哪回給他批100分了?他真抄了100,回頭老師還得喊他上辦公室談話去。”

除了第一次沒經驗,傻乎乎的全抄,被老師談話外,之後陸威就留了個心眼。

那往後,沈歲進的英語作業,陸威就抄一半空一半,這樣老師也拿他沒轍。

單星回說:“陸威可真是全年級最幸福的人。”

沈歲進:“那可不是,單大善人,除了英語作業,哪門都借他抄。欸,我說,你的姓可真對的起你的良心。”

單星回嘿嘿笑着說:“要不,你的也借我抄抄得了?我還懶得做。”

寫作業就跟交差似的,太簡單了只會費時間。

英語是沈歲進在單星回這唯一的保留科目,就跟中了邪一樣,每回她考100,單星回就考98,那兩分永遠是單星回的魔咒。

想到這,沈歲進心裏有一股小得意,嘿嘿,小樣兒,也有你超不過姑奶奶的一門科目。

單星回瞅着她那張得意的小臉,心想:嗯……我就讓讓你,也只讓你一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