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張教授說:“都什麽年代了,你還操這個包辦婚姻的心呢。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子不喜歡,你非逼着他幹什麽?日子是他自己過,找什麽樣的他自己心裏比你清楚。再說,他都要去上海了,小陳不是在北京工作?異地戀也難,何必拖着人家姑娘,把話說清楚也好。”

這爺倆說話簡直一個樣,一點成算都沒有。

他們爺們哪裏知道現在的行情,說親事,想找個知根知底的不容易。

何況那陳淼,是她一路看着長大的,這孩子品性端正,為人落落大方,還有誰能比她更可心?

吾翠芝一想到這麽好的親事,被兒子親手作沒了,氣更是不不打一處來,幹脆撂挑子道:“管不了你們爺倆了!左右找什麽樣的,他主意大,我這個媽喜歡的,他根本看不上眼!以後帶什麽樣的回來,我再也不管了,現在年輕人也不愛和老人一起住,左右成了家,也礙不着我的眼!”

張教授替吾翠芝撫背順氣,哄聲道:“你也別氣了,兒子到上海,跟着我的老同學幹,錯不了!才二十出頭的年紀,結婚還早,男兒志在四方,當務之急是先做出點成績,立一番事業。你怎麽總把眼珠子盯在找兒媳婦上?”

吾翠芝好心被當驢肝肺,瞪大眼,嗆道:“兒子就是這麽被你寵壞的!你瞅瞅,二十歲的人了,還在家裏吃幹飯!別人家的孩子,早的,十五六歲中專畢業就去廠子裏幹活掙錢了,每個月還往家裏交二百的夥食費。你呢,總說孩子還小,不急!不急、不急,這都不急到二十了,難道你想讓他三十歲還在咱們身邊啃老?”

張教授就知道,每回他們母子兩個吵架,扯到最後,總是會讓他這個局外人背鍋。

這回不同了,他給張強找到了工作,張教授挺直腰杆,理直氣壯道:“不是給兒子在上海找到工作了嗎?!”

總拿工作說事,這回安排了工作,總沒話說了吧?

吾翠芝逼前一步,插着手,把肚子往老張身上一怼,腰杆挺得比他更直,高聲鄙夷道:“就修電腦?”

張教授雞同鴨講敗下陣來,讨饒道:“說了不是修電腦,是寫代碼……未來的風口就在電腦編程上,算了算了,我和你扯那麽多這個幹什麽,你又聽不懂。”

提到電腦吾翠芝更加寸步不讓道:“想得美!還電腦?一萬多一臺,差不多你一年的工資了,你去把電腦給我退了!上海也不去了!”

事關兒子的前程,張教授一點也不含糊,很有原則地反駁道:“電腦,不退!上海,必須去!”

*****

吾翠芝氣的奪門而出,連晚飯也沒心情做了,索性就上單家,去找段汁桃倒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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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趕上單家人點起燈,要吃晚飯,也不客氣,就在段汁桃這搭了一頓夥。

段汁桃一邊給吾翠芝盛飯,一邊勸和道:“張大哥這話是沒錯,張強也才二十出頭,現在不比我們那時候,結婚都晚,年輕人不興先成家後立業那套了。強子去上海先把事業幹起來,這麽個青年才俊還怕找不着媳婦兒?”

勸人這事,哪邊都不要輕易得罪。

況且人家夫妻兩個,本就是一體,床頭吵架床尾和的,你勸了這個,數落了那個,回頭人家夫妻在被窩裏又好成了一個人,到時候你就裏外不是人了。

段汁桃兩邊都不得罪,又說:“翠芝大姐,你的心,我也知道。小陳那丫頭在咱們院子裏,常來常往的,是個利索姑娘,不怪你眼熱,急着要把她娶進門。多好的姑娘啊!要不是星回還小,我也上趕着去給他說媳婦。”

這話把吾翠芝逗笑了,段汁桃哄人,總是把人捋得又開心又體貼,說的人心裏暖融融的。

吾翠芝被她捧的,覺得自己眼光果真好,火氣也消了大半,惋惜道:“咱沒這個福氣啊!不提小陳了,提了我就可惜,左右是我們家強子沒福,怪不到人家姑娘頭上。”

段汁桃說:“咱們強子,一米八的大個頭,模樣又随了你,四方八正的,就這俊相,還愁将來沒好對象?翠芝大姐,你就把心放寬吧!”

說的人心情大好,吾翠芝不知不覺,在段家也多吃了兩碗飯。

酒足飯飽,吾翠芝捧着圓肚,對單星回道:“有空勸勸你強哥,去上海,收收心,努力學門技術,別再沉迷游戲了啊?”

單星回捧着吃完的飯碗,火速開溜道:“不會!強哥現在學編程可下苦工了,天不亮就去圖書館自習,張伯伯又找了計算機系的朋友給強哥開小竈,強哥現在已經能寫個‘Hello World’了。”

雖然聽不懂單星回說的是什麽,吾翠芝聽那意思是,張強現在肯上進了,也就把心稍稍收回了肚子裏。

煩心完自己的糟心事,吾翠芝又說嘴起別人家的傷心事。

“聽說小華下午出院了。”吾翠芝頓了頓。

“是他們系裏同事去接的吧?我也聽說了。”段汁桃道。

“曲家老太太早上投湖,曲老師哪還顧得上小華呢?唉,也是可惜了,老太太是個烈性人,可能覺得兒媳婦再不能生養,她活着也沒什麽盼頭了吧……”

“誰都不敢和華老師說,可老太太人沒了,這麽大的事,哪裏能是不漏風的牆?華老師才從醫院到家剛沒多大會,沒瞧見老太太和曲老師,她心裏就清楚,家裏肯定是出事了。死活要拖着身上的刀口去找他們兩母子,衆人這才把話跟她全都交代了。”

“老太太為什麽而死,小華是個聰明人,估計這會多半也知道是自己身體不成了的緣故吧。好好的一家子,才這麽幾天,就被馮曉才那個畜生,捅出了這麽個天大的簍子,學校這會也頭疼該怎麽處理。人是在學校自盡的,說到天邊去,也肯定和學校逃不開幹系。我家老張和汪主任要好,上午就聽汪主任說了,之前掉了個孩子的事兒倒還好處理,這下連老太太都搭在裏頭了,眼下瞞都瞞不住,校長也知道了。”

“沈校長知道了?”段汁桃倒是很好奇,沈懷民會怎麽處置這件事。

畢竟搬來京大家屬院快一年了,她還從沒見過這位活在衆人口口相傳中的沈校長。

吾翠芝點了點頭,道:“沈校長知道後,雷霆大怒。汪主任之前沒把馮曉才害了華老師的事上報上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壓着就壓着。沒想到這才隔幾天,後面居然還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據說學校第一時間召開了黨組會議,給了汪主任一個嚴重警告處分。”

段汁桃說:“那這多少也是自罰三杯的意思了,光一個警告,抵什麽事。”

人家曲家,可是賠進去兩條命。

吾翠芝道:“你不知道這裏頭的門道。汪主任新官上任才一學期吧?就領了這麽大個處分,往後想要再升,可就難了。本來汪主任年輕,這會就提拔了實權位置,往後是前途無量的。汪主任現在也是被那馮曉才惡心死了,明明是他這顆老鼠屎犯的事,連累得他前途灰暗。原先汪主任還幫馮曉才給教育局的人通氣,教育局丢不起這個人,還想着去把馮曉才保出來。這回趕上老太太的事,汪主任是連個牙縫都不給教育局露,巴不得幫馮曉才早點把牢門給焊死了!”

段汁桃聽完解釋,這下覺得汪主任也是時運不濟,這回連帶着被馮曉才害慘了。

“沈校長已經責成了處理這件事的專案組,幫着曲老師聯系好了殡儀館,又派了俄語系平時和小華關系好的女同事,住在曲家,時刻盯牢小華,怕這節骨眼上,小華那邊再出什麽岔子。”

段汁桃說:“是得派人二十四小時盯着!曲老師這會自顧不暇,忙着處理老太太的後事,是顧不上華老師了。”

吾翠芝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出了這樣的事,誰都會感到揪心。

“把人送去殡儀館,曲老師下午抽空回了一趟家屬院,一進門,就和小華兩個抱頭哭在一起,在場的人都跟着一起抹眼淚。兩個可憐人,一個沒了孩子,一個沒了媽,哭得要把眼淚填成海。夫妻兩個,也灰心了,聽說下午就越過人事處,雙雙和沈校長當面提了辭職。沈校長也厚道,挽留了一陣,見他們去意已決,就說給他們寫推薦信,讓他們兩口子上川大任職。左右教育部部長還是沈校長的老同學,想來辦成這點事,也不是難事。”

段汁桃說:“就怕學校這時候辦的不地道,寒了學校老師和家屬們的心。人在學校出了這檔子事,學校要是敷衍搪塞過去,你說這不是讓咱們這些家屬,在這住得也不安心麽?”

吾翠芝點頭說:“是這個理。沈校長不僅把曲老師他們兩口子的去處安置好了,賠償據說初步談的也很大方。原先家屬院裏,曲老師那房子,還有十年的貸款,本來不允許在市面上外售,學校老師要想賣掉手裏的房子,也只能賣給學校,而且這售價還得按當時賣出的合同打折來。學校問過曲老師的意思,他們夫妻兩個往後也不打算在北京發展了,覺得房子留着也沒多大用處,就打算賣了。沈校長發話了,曲老師那房子,剩下的貸款,學校一次性償還清楚。學校不僅不打折扣,還按市價一點五倍回收。處理完這些,另外還有一筆賠償費,具體多少,不太清楚,但沖着沈校長的為人處世,我想,應該也不會虧待曲老師他們的。”

段汁桃應道:“學校也倒了血黴了,本來什麽事都沒有,這下賠出去好大一筆。不過拿再多的錢又有什麽用呢,人都沒了,還有什麽比人更重要……?”

兩人說的感慨萬千,覺得經過這場風波,眼下也不想什麽大富大貴了,只要身邊的人平平安安,家庭完滿就好。

天色徹底暗下來,校園也漸漸安靜下來,而家屬院裏的煙火氣卻緩緩熱鬧起來。

鐵鍋炒菜聲、涮鍋涮碗聲、孩子争吵聲、家長訓斥聲、阖家圍着飯桌說笑聲……

不知道是誰從窗戶鑽出脖子,朝巷子裏瘋玩的孩子,高喝一聲:“小強,回家吃飯——!”

大概這院子裏有太多名字帶強的孩子了,一時之間,四面八方,高低起伏,紛紛傳來不同的孩童回聲——

“欸,知道!”

“媽,再等等!”

“哦,終于能吃飯了……!”

吾翠芝笑的前仰後翻,想起來自家也有叫個“小強”的兒子,孩子再大,再不聽話,再窩裏橫,那也是媽媽的心頭肉。

都說母子沒有隔夜仇,在單家又被段汁桃這麽一開導,眼下吾翠芝心裏的不痛快也放下了,不過一趟晚飯的功夫,心情就變得大好,哼着小調回自家門院去了。

回去的路上,吾翠芝已經開始盤算,兒子去上海,要給他收拾什麽樣的衣服、鞋子、被面、毛巾……

*****

前腳吾翠芝剛走,後腳單琮容就推着自行車回來了。

段汁桃收拾碗筷的動作停在半當兒,奇道:“你今晚怎麽這麽早回來?”

單琮容停好自行車,說:“實驗室停電了,項目沒法做。”

段汁桃問:“好好的怎麽停電了?”

單琮容擺了個鬼臉,抿嘴指了指隔壁沈家。

不可說、不可說。

進了廚房的門,段汁桃才捏氣小聲地問:“葫蘆裏悶的什麽藥?”

單琮容哈哈笑着說:“你能想得到?為了逼沈海森去相親,沈海萍讓學校的電工剪了實驗室的電線,直接整斷電了。我和他做一個項目,不停工不行啊!那電工來搶修電路,擺明着是半吊子,拖拖拉拉,手腳忒慢,估計今晚肯定是修不好,我就回來了。”

段汁桃聞言,也是啼笑皆非,好笑道:“虧沈家大姐想得出這招!”

單琮容問:“鍋裏還有飯麽?”

段汁桃“啊”了一聲,說:“平時就怕你突然回來沒飯,都會多煮兩把米,不巧,今天吾大姐來家裏蹭飯,鍋裏現在一粒米都不剩了。”

單琮容說:“不礙事,我出去吃吧。你晚飯吃的多麽?”

段汁桃疑惑道:“不多,吾大姐胃口好,吃了三碗飯,我怕她不夠吃,緊着她吃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單琮容看着段汁桃誇張比劃着的三根手指,結合吾翠芝胖墩墩臃腫的身材,已經想到飯桌上,自己的妻子,為了省幾口飯招待客人,吃得有多局促小心了。

“正好,咱們一起去外面吃蘿蔔炖牛腩,芝麻巷新開的潮汕砂鍋粥店裏有,同事上回帶我去吃過,味道不錯。”

單星回耳朵尖,一聽到父母要出去開小竈,從書房窗戶探出半個身子,高呼道:“帶上我!”

随即被在院子裏晾曬衣服的單姥姥,擋在窗前,把他的頭強塞了回去,老老實實的摁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端着曬了一半的洗衣盆,單姥姥扭頭,對女兒女婿笑着說:“沒事,你倆出去吃,我和星回還有花卷在家看着。”

單星回被他姥姥用淩厲的眼刀威脅:臭小子,你爸媽出去二人世界,你咋這麽沒眼色去瞎摻和?

單星回撇撇嘴,不甘心的補道:“爸媽,吃完飯,你們可以再去看場電影。”

單姥姥,這才滿意的點頭微笑。

*****

徹底入了夜,大約父母真去看電影了,到了晚上九點多他們還沒回來,單星回從書房裏伸着懶腰出來的時候,父母的卧室沒點燈,還是黑漆漆一片。

聽到單星回推門的動靜,花卷在瓷磚地板上打了個滾,把肚皮露出來朝天,眼睛睜了一會,又迷迷瞪瞪的合上了。

天氣還是熱,狗都不愛動彈了。

到客廳的茶桌上支了個茶杯,倒了涼開水,一杯下肚,解了渴,就打算去洗澡沖涼。

沈歲進剛叫梅姨煮了兩碗馄饨出來,熱氣騰騰的,沈歲進特地叮囑了梅姨不要放蔥,她和單星回都不愛吃蔥。

沈歲進從裏屋出來,扶着兩家的矮牆,見單星回摸黑在客廳捧着水杯飲水,喚道:“單星回,上我家來吃好東西。”

單星回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她從一大早就心心念念的蘇式小馄饨。

單星回趿着拖鞋,捧着水杯,倚在門邊,慵懶說:“這麽晚了,你還不睡?”

沈歲進“啧”了一聲,不耐煩道:“來不來?”

單星回滿口應道:“來了、來了。”

單星回連正路都懶得走,索性撐着矮牆的石磚,翻身一跨,就越了過去。

沈歲進被他這套行雲流水的翻牆動作,看得目瞪口呆,心裏贊服——腿長果然任性!

單星回解釋說:“我姥姥睡了,開門聲音大,她會以為是我爸媽回來了,少不得要起來給我媽他們燒熱水洗澡,我媽不願意她睡不踏實,再說夏天了,沖個冷水澡也沒什麽。”

沈歲進點點頭說:“哦,沒想到你還挺細心的。你姥姥呼嚕聲那麽大,也能被院子裏開門的聲音吵醒啊?”

兩人窸窸窣窣的說着話,還能聽見隔壁院子裏,單姥姥響一陣歇一陣的打鼾聲。

梅姨已經煮好了馄饨,擺好碗筷讓他們進來吃,說:“院子裏蚊子多,快進屋吧,馄饨好了,我再給你們盛點醋和辣椒醬。”

單星回嘴甜,應道:“梅姨,你真是神通廣大,在北京都能弄着蘇式小馄饨,沈歲進這嘴,着實被你養刁了。”

沈歲進回屋落座,把碗裏的馄饨攪了攪:“吃你的,還不忘捎帶上挖苦我。”

梅姨回想起剛到家屬院,接觸沈家父女的情節,感嘆的對單星回說:“你都不知道,我剛來這接手的時候,小進這孩子,問她吃什麽,她都說随便,這可愁壞了我。誰知道随便後面,到底哪個可以随便、哪個不可以随便?有沒有什麽忌口的,又或者吃什麽害過敏,這孩子統統不說。說來也怪,有幾回我觀察過,你媽愛給你泡牛奶喝,那陣子小進給你輔導英語,你媽也總愛給小進泡,每回我站在院子裏偷偷看小進喝牛奶的樣子,是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我泡的牛奶她就不喝,而你媽泡的,她總是喝得幹幹淨淨。為這,我還特地找你媽問過,你們家買的是什麽牌子的奶粉,結果咱們兩家的奶粉牌子還是一樣的,我就徹底想不通了,直到你沈叔叔和我說,小進這孩子從小就只愛喝南法産的一款牛奶。聽說這孩子從小厭奶,就只有那個牌子的奶,她喝得下口。得虧了你媽了,你媽倒的,她就不計較。從那時候我就開始明白,這孩子喝奶哪是挑牌子啊?她這是挑人呢!”

段汁桃沒有閨女,把沈歲進疼得和自己姑娘一樣,連梅姐都打心眼裏感慨:段汁桃這人不僅心地純良,還心熱!

梅姨慶幸的說:“還好,現在吃什麽,小進都會自己要求,也犯不着我想破頭了。”

料理這一日三餐,大約是家家戶戶的主婦最頭疼的事了。

菜市場統共也就那麽多固定的食材,孩子正在長身體,正是挑嘴的時候,營養跟不上,發育就遲緩,沈歲進發育算遲的了,因此梅姨在沈歲進的吃食和營養搭配上,很願意下苦工。

像今天沈歲進要求吃馄饨,梅姨就早早打電話聯系了漢京飯店,叫後廚揀了兩只農場土雞,煨上一鍋濃鮮的雞湯,作為馄饨的湯底。

又叫蘇州來的廚師,包好一屜小馄饨,用紗布蓋着,送到家裏的時候,食箱裏還有兩塊大冰塊鎮着,馄饨就還很新鮮,連馄饨皮都沒被風幹發硬,還是濕軟的。

蘇式馄饨,和北京的馄饨大有不同,江南那帶的點心食樣都随了水鄉的柔性,多是溫婉精致的,就連馄饨皮,都薄如蟬翼,像是精湛女紅紡出來的細紗,放在水裏頭一煮,咕嘟咕嘟的像一個個透明的小水母,膨脹漂浮在水面,入口即化。

梅姨今天心情格外的好,因為沈歲進總算迎來初潮,這意味着,她照顧沈家父女的工作,總算初步有了成效。

沈海萍總也操心沈歲進是因為營養不好,發育這塊才沒跟上,向她詢問起沈家父女日常的時候,便多吩咐梅姨給沈歲進進補。

想起來今天下午上錦瀾院,沈家老太太摸紙牌的時候,也費心問了這麽一嘴,還說要叫老中醫給沈歲進瞧瞧。

為了這個,梅姨苦口婆心的開始勸說沈歲進,試圖緩和她與沈老太太的關系,嗫嚅道:“小進,你奶奶替你找了個調營養的中醫師,聽說是國手,你瞧老太太多關心你啊!下回你和梅姨一起上錦瀾院,有事沒事的,也去問候問候。”

沈歲進聽了,吓得在板凳上起跳,不假思索道:“別是給我找個中醫下毒,想毒死我吧?我爸失了獨,可不就如了她老人家的意,怎麽着,也得再給她生個孫子啊!”

梅姨臉色變了變,差點伸手捂住她油汪汪的嘴,心驚肉跳的說道:“你這孩子,怎麽總把你奶奶想岔了?老人的傳統觀念是多子多福,你是她的親孫女,除了你姑姑家的念平表哥,就只有你這一個孫輩,她老人家疼你還來不及,哪會想着要害你?”

沈歲進冷笑一聲,說:“大可不必扯這一通祖慈孫孝的排場,我奶奶是什麽人,我還能不知道?當初我媽的骨灰都不讓進門,誰要是忤了她的意,那真是挫骨揚灰都別想落好。”

說起來這個,母親的周年忌日在即,當初捧着母親回國所經歷的,可都是歷歷在目。

她和父親回國都快一年了,這院子,她奶奶恐怕踏進來的次數,都不超過五根手指。

有幾次還是來借口探望單星回。

沈歲進古怪的看了一眼單星回,那個老巫婆,他是怎麽和她處得好的?

每回哄得老太太眉開眼笑,活像見了親孫子,倒把她這個親孫女晾在了一邊。

單星回接收到她妒恨的目光,馬上機智回應道:“真不怪我,誰叫我長得像你奶奶的初戀情人呢!”

沈歲進白眼道:“扯吧你,還初戀情人?我奶奶十六歲就嫁給了我爺爺,哪裏還有什麽初戀。”

單星回一本正經,煞有其事的道:“真不騙你!你奶奶還喊我去過錦瀾院,她書房的抽屜裏,好大一本相冊,裏面就有一張那人的照片。我一瞧,還真不賴,劍眉星目,确實有我一二分的帥。”

後半句,就純屬他開始瞎扯淡了。

其實那張照片模糊到連個人影,不仔細觀察都瞧不出來,更別提看清照片上的人具體長什麽樣了。

但據沈老太太說,那是她還在僞滿洲國當格格時候,身邊伺候她的一個太監。

那人是大清朝最後一批的太監,父母早年病亡,和妹妹一起寄養在叔叔嬸嬸家。

叔叔嬸嬸自家都還有幾個孩子要養活,自然,那動蕩的年歲,是顧不上他們兄妹的。

饑一頓飽一頓,嬸嬸對他們兄妹兩個,日日不是打就是罵,終日也沒給過一個好臉色。

妹妹在那個家,長期營養不良,犯了瘧疾,命懸一線,那人沒了辦法,才托人賣身進宮去做太監,換些銀子,求嬸嬸給妹妹尋個郎中治病。

可剛進宮淨了身沒幾天,皇帝都被趕出了紫禁城,外國人打進北京城,小太監跟着宮女和老太監們夾帶私逃了出來。慌忙回到叔叔嬸嬸家,從皇宮裏偷了不少的金銀珠寶,想着雖然丢了命根子,但好歹換來這些財物,能供一大家子撐上一陣。

那年歲,人人都活在絕望之中,國破何以家為,他離開家不過才短短幾日,叔叔嬸嬸早已帶着全家出逃,街坊鄰居也幾乎撤退光了,整個巷子,剩的人寥寥無幾,都是老弱病殘,跑不了、也不想跑。

有人告訴他,這年頭,逃命都來不及,誰還有心思去請郎中,郎中也要顧着自己逃命去啊!妹妹前天晚上就已經不治而亡,叔叔嬸嬸唯一厚道的地方,就是買了張草席,裹了妹妹的屍身,丢到亦莊的荒郊野外喂烏鴉去了。

小太監傷心絕望之餘,實在無處可去,就回到了皇宮。

誤打誤撞,博了個忠心護主的名號,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太監,不過才六七歲的光景,一下就被提拔到手握實權的異姓王爺身邊做差事。

據說老太太認識小太監的時候,已經是小太監跟着王爺一家的第二十個年頭,那一年他們舉家遷去了長春。

老太太出生在雪國春暖花開的季節,小太監也已經長成了善弄權柄的大太監,是衆多為她接生者之一。

二十六歲的他,形如枯木,卻因新生命的誕生,這二十年來,第一次激動得熱淚盈目。

在腐朽的歲月裏,純真不知世事的孩童,為灰色的他,帶去生命裏唯一的慰藉。

甚至為了祝禱這個新生命,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常生海——意思是長生海,希望她的壽澤與福澤,像那長生天的海一樣,綿遠無盡。

她讓他想起了多年前流離失散的妹妹,手足早夭的心痛,讓他更加珍惜這樣一個新生命,甚至為此,後來的他,付出了吃槍子兒的代價。

這些事,都是沈老太太,垂垂躺在搖椅上,緩緩絮絮地與單星回說來的。

在單星回的眼中,這樣一個和善慈祥的老人,悠久寧靜得像一本閱不完、讀不盡的史書,是與沈歲進口中霸道蠻橫的倔老太,完全對不上號的。

他見過老太太悲傷亘古的眼淚,那眼淚為她有始無終的少女萌動而流,也為早已湮沒在歷史長河的不羁骸骨而流。

都說老太太是後來在七幾年的時候,因為慘無人道的虐行而被逼瘋的。

只有單星回偷偷知道老太太的秘密,早在1944年,逃出那個戰火硝煙彌漫的滿洲國,伴随着一聲槍聲巨響,身後濺起的滾燙血花,老太太的靈魂,早已缺失了一角。

******

新學期的腳步來得格外疾快,蟬鳴漸漸褪去燥意,暑假也已經結束了一月之餘。

這天放學,沈歲進剛進門,意外的看見了自己那位高傲不可一世的貴族奶奶,正負着手,在院子裏低頭賞蘭。

沈老太太正賞心悅目的對着梅姨道:“我小時候,見過一種蘭花,那蘭花的花瓣,包漿一樣的綠,綠的發沁,是日本人養在我們院子裏的,原來的母株是咱們中國晚唐時期遠渡過去的,一代一代的雜育,竟得到了這樣難得的品種。學名不記得叫什麽了,我和院子裏頭的嬷嬷,就幹脆叫它翡翠蘭,襯了那蘭花的本性,綠的通透,綠的斐然。”

梅姨立在沈老太太身邊,一派歲月靜好的模樣,颔首應和道:“能入老夫人眼的,想必不是什麽俗物。”

沈老太太很以為然的點點頭,道:“回頭我讓海萍在這院子再搬些蘭花來,天快冷了,再找個瓦匠,砌個溫房,氣溫下來,就把蘭花都搬到溫房裏将養着。那姑娘名字帶蘭,人品也和君子一樣,聽說愛蘭如命,我想着才見她第一面,不好太唐突了,左右她和海森的婚事也定下來了,這院子是要拾掇拾掇。”

沈歲進的心,往下沉了沉。

父親的婚事有着落了?她怎麽沒聽說。

梅姨的眼稍,瞥到了剛進門的沈歲進,給老太太使了使眼色。

沈老太太看見孫女,倒沒有之前那麽多的不痛快。

這孩子脾氣倔,多半是随了她那個冷冰冰的媽一樣,是塊不通情理的榆木疙瘩。

“放學了?”沈老太太鮮有悅色的與她說話。

沈歲進直截了當的問道:“我爸是找着合适的再婚對象了?”

沈老太太也沒打算瞞她,便打開天窗說亮話:“別沒大沒小,人家正經頭婚,給你做小媽,你不虧。和你爸接觸有兩個月了,西直門那塊大校的獨女,在出版局上班,今年二十九,是個老姑娘了。不過你姑姑把人家摸查得一清二楚,是個直性子的軟脾氣,不會和你不好相處。”

沈歲進看了一眼邊上神色飄忽的梅姨,淡淡道:“才二十九,也不算老姑娘,不便宜我,便宜我爸了。我爸怎麽也不領人家上門瞧瞧,好歹将來也是這家裏的女當家啊。”

梅姨把懸着的心,收了收。

還好、還好,大小姐沒有發脾氣讓老太太下不來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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