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沈歲進去寫生,單星回幫她扛畫架,游一鳴幫她拎裝着水彩顏料畫筆的水桶。
游一鳴說:“一會坐公交會路過薛岑家,要不咱們把她也喊上吧?”
單星回側目:“你最近和薛岑走得有點近啊?”
游一鳴羞澀的笑了笑:“她國畫畫的很好,可以喊她一起去寫生。”
沈歲進半推半就“嗯”了一聲,剛好缺個調顏料的。
三人在巷子裏走,有早起的小孩,架不住過年的那股興奮勁兒,已經在路邊蹲點,掐準時機,往過路人的跟前惡作劇的随意亂丢鞭炮。只要路人被驚吓到,臉上露出惶恐受驚的表情,那小孩一準樂的咯咯大笑。
沈歲進被鞭炮吓得跟兔子似的,前腳一蹦,後腳就一跳。
叉着腰,惡聲惡氣罵道:“誰家孩子這麽熊啊?”
單星回蹿到沈歲進面前,把鞭炮灰狠狠踩散,對着甩完鞭炮,一溜煙跑沒影的小禍害罵:“奶奶的,年初一就在路上給人添堵,回家小心褲子脫了屁股被炸開花!”
游一鳴在旁邊搭腔:“單星回,我跟前也有鞭炮,你怎麽就不護着我?”
單星回讓他一邊兒去:“自己沒腳啊?!”
沈歲進拎着小柳條箱,裏頭是一套德國進口的畫筆,聽着畫筆在裏頭滾來滾去的聲音,問道:“游一鳴,你爸昨天是不是又上你家去鬧了啊?”
游一鳴耷拉下眼睛,表情有些麻木的說:“随他翻呗,家裏能翻出十幾二十塊的,我還得謝謝他呢!我媽昨晚還是上吾阿姨家借的錢,才買了五斤肉準備過年。年三十的,正趕上我家難得一頓葷,我爸還一點不客氣,剛進門就一屁股往飯桌前一坐,一盤子紅燒肉,我都還沒動筷子呢,就全進了他的肚子。”
單星回:“你怎麽不揍他?上回你不是很能的嗎?!爹沒個爹樣,只管生不管養,聽的我都來氣兒,紅燒肉?他配吃嗎他!”
沈歲進:“對啊,你比他高多了,你怎麽不揍他?!別手軟,他還以為你們娘倆好欺負呢!”
游一鳴的肩膀堕了下來:“我倒是想啊!我媽攔着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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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到公交車站,北風吹得光禿禿的枝丫簌簌作響,不知是風抽着樹枝的耳光,還是樹枝淩厲的給風一刀一刀做着機械切割。
單星回和沈歲進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哦,兒子再厲害,架不住有個不争氣的糊塗媽。
游大林有什麽好的,這麽多年,除了在吃喝嫖賭這件事上天賦異禀,壓根兒也沒讓胡錦繡享受過什麽好日子。綠帽子一頂頂的給胡錦繡帶,還嫌自己本事不夠大似的,又整出個小雜種去拖累游一鳴。
這男的,用垃圾兩個字形容,都覺得是在擡舉他。把游大林和垃圾擱一塊論說,垃圾還覺得自己受了髒呢!
沈歲進和單星回已經想象到,昨天游家年夜飯的情景。游大林招搖的邁着大跨步走進家屬院,胡錦繡像個小媳婦似的,感恩戴德,忙着給他添碗添筷。游大林吃的大快朵頤,挺着圓滾滾的肚子在剔牙,胡錦繡還得戰戰兢兢的立在他邊上,問一句今天的飯菜是鹹了,還是淡了?
氣歸氣,外人頂多打打嘴炮罷了。人不自渡,還指望誰去救啊?
單星回和沈歲進看的明白:什麽時候胡錦繡醒悟了,游一鳴才能不受他老子的禍害。
公交車在豆汀路站停下,游一鳴跳下車,讓沈歲進和單星回在公交車站等一會,他拐去巷子裏的薛岑家,去喊薛岑。
單星回望着游大林熟門熟路的背影,和沈歲進吐槽:“他倆是不是偷偷好上了啊?你都沒去過薛岑家吧?”
沈歲進酸他:“他倆好沒好你這麽關心幹什麽,薛岑跟誰好,你很在乎嗎?”
單星回收回視線:“你早上小籠包的醋蘸多了啊?”
沈歲進擡起柳條箱,捅了一下他的腿:“少往你那城牆臉上貼金。”
過大年,北京的路都空了,平時人頭湧動的跟蒼蠅團似的,眼下人仿佛都出城去了,街上出奇的冷清。
北風刮得緊,沈歲進沒戴手套,拎着箱子的那只手,不一會就在風裏凍得又僵又紅。
單星回讓她把箱子先撂在地上,又站到了她邊上風刮來的方向,替她擋着風,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笑着說:“發育的好,除了車票門票提早交全票,總是有點兒好處的吧?你瞧,現在風吹不到你了。”
沈歲進迷迷糊糊的仰起頭,看見他白晃晃的牙,在日光裏泛着青青的品色,溫柔又說不出的俊朗,不知道心頭為什麽莫名怦怦跳動。
他是怎麽把他那口牙,保養得那麽整齊又好看的呢?笑起來,讓人在灑水成冰的季節,仿佛看見春天扭着纖細的腰肢在招手。
“發什麽呆呢。”單星回攏了攏她耳邊之前被風刮亂的頭發。
沈歲進一下被驚吓的跳開。
“別碰我。”沈歲進慌亂的叫着。
她不知道為什麽,很害怕那種感覺。他的手,只是輕輕摩挲過她的耳廓,她整個人就不安分的燒了起來。好燙、燙的人身上的氣血,一下都全部湧彙到了心髒去,心髒頃刻充血而肥大,是那種快要爆炸的膨脹充盈感。
這種陌生而又令人覺得不自在的情緒,沈歲進正在腦海中,極盡全力的搜羅,準備用一個恰當的字眼去形容。
那個字眼,就吞在嘴邊,呼之欲出,可眼下的沈歲進費盡畢生所學,依舊苦苦思尋着……
“電着你了?”單星回以為是自己身上的靜電,傳導到了她身上。
天……就是電這個詞……!沈歲進驟然瞪大了雙眼。
可此時此刻,沈歲進心中,卻清楚的知道:這個電字,絕非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此電——非彼電。
沈歲進今天一路怪怪的,過年了,北京城連公交車都是空蕩蕩的,車上有并排連着的座位,她卻刻意的避開單星回好幾排,把薛岑拉到最後一排去坐。
薛岑是女生,女生的第六感總是出奇的敏感,她望着前排單星回的後腦勺,問:“單總惹到你啦?”
女生們管單星回叫單總,因為他總是考年級第一,也總愛在物理課上嗆得物理老師頭頂冒火。誰叫單星回他爸,現在是京大物理系數一數二的教授呢?單星回從他爸那繼承的衣缽不錯,據說單星回現在的物理水平,已經達到了能直接參加高考的程度。同學們覺得,如果單星回以後畢業,願意來附中教物理,那麽班上兼任學段物理組長的物理老師,一準兒得下崗讓賢。
“沒有。”沈歲進把視線轉去窗外--------------麗嘉不停變幻的街景。
薛岑納悶了,平時他倆那股黏糊勁兒,上學下學的,似乎從來沒見過他倆誰撇下誰,單獨在路上走過。
薛岑:“那是你來事兒了?”
沈歲進:“沒有。”
薛岑:“那你別扭個什麽勁兒……”
注意到沈歲進雙頰上異樣的桃紅,薛岑覺得自己似乎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不過那個秘密所帶來的新鮮感,沒超過一兩秒鐘,薛岑就習如往常了。
好像全年級,誰都覺得他倆湊一對,是遲早的事吧?這事有什麽值得驚訝的呢,除非沈歲進和陸威湊一對,那才能讓整個年級爆炸沸騰吧?
沈歲進逃避一個人的時候,手法真是一點不高超。沈公主從來是光明正大的代名詞,畢竟在這片皇城根兒下的富貴土壤上,還有什麽人是她見不到,還有什麽地方是她不能去的呢?沒有吧!
只有人避着她走的,沒有她避人的。所以在避人這件事上,沈歲進的技巧真是蹩腳極了。
單星回和游一鳴下了公交車,沈歲進猶猶豫豫的堵在車門前,想着讓他們走的遠一點,自己再跟上去。
公交司機才不管你心裏有什麽小九九,沈歲進只不過在下車門那站了一小會,就那麽一小會,年初一輪到班兒的司機大叔,已經火氣竄天的嘟着喇叭:“嗳我說,後頭的小姑娘,你是下還是不下?咱有點公德心,別耽誤別人啊?!”
薛岑瞪了司機一眼,急急忙忙把沈歲進拉扯下了車。
薛岑給沈歲進壯膽的說:“你避他幹什麽?別怕,我之前也這樣避着游一鳴,你和他多說說話就好了。”
沈歲進睜大了眼,一副“你在說什麽鬼”的表情,盯着薛岑,不僅腦子是混亂的,就連舌頭都迷糊的打起了結:“他……他誰啊?”
薛岑氣定神閑的瞟了她一眼,并沒有回複他,只是臉上寫着偌大的“我懂”兩個字。
*****
他們在西郊的蘆花叢裏游走,濕潤的土地踩上去,鞋底的一半,就塌陷了下去。土地吮飽了汁水,在重量的壓迫之下,被迫一次次吐出貪婪的汁液。
這兒有一個月牙形的湖,是沈歲進的美術老師,給她透漏的絕佳寫生點。
沈歲進注意到遠處較高的坡地,架着蜈蚣一樣的火車鐵軌。再遠一點,是發電廠的兩個大肚花瓶形狀的大煙囪,兩個大煙囪突兀的在高坡上拔地而起,然而坐落在巨幅遠郊景色裏,那兩個煙囪似乎又不是那麽不合理了。
這兒是人間,不是王母娘娘的瑤池,人間就該有人間的樣子。沈歲進覺得,那兩個大煙囪上,還可以坐兩個貪玩的孩子,在冬天裏叛逆又倔強的嚼着冰棍兒。
她已經構思好了,一會她就把那兩個頑皮的孩子,憑空添到自己的畫上,她要把孩子畫成兩只黑黢黢的螞蟻似的,以報早上被熊孩子砸了鞭炮之仇。
天可真藍啊!藍的讓人覺得,地球真不愧是一顆蔚藍的星球,它把天空都霸道的粉刷成自己的專屬色。
北京入冬以來,鮮少見到這樣澄澈的天空,這讓沈歲進覺得,自己今天挑的寫生日子,簡直英明極了!
薛岑說:“這蘆花蕩美的,也太他媽想讓人迸發點什麽靈感了!”
沈歲進立刻進入創作家的角色:“今天我要畫《蘆花與少年們》,沒準兒我這畫将來還能推去畫展上呢!”
薛岑覺得她說的這句簡直就是廢話。沈公主想辦一個個人畫展,身後得有多少人排起長隊,鞍前馬後地為她策劃布展啊?這不是分分鐘的小事兒嗎。
單星回的眼裏沒有浪漫,他把心思全都惦記在湖邊的野生茭白上。段女士愛吃茭白,前兩天還在抱怨這時節菜市場的茭白貴到姥姥家了,大過年的,物價瘋漲,肉貴、蔬菜的價格也跟着飙升。
一會兒,他要割上一大畦的茭白,回去讨段女士的歡心。畢竟早上出門的時候,段女士似乎昨晚沒睡好,精神恹恹,并且不大開心的樣子。
游一鳴則已經默默的開始收拾起桶裏的畫筆和顏料。
“單星回,你去幫沈歲進擺畫架。”薛岑指點江山的說。
游一鳴見是薛岑發號施令,默不作聲的要上前去搶活。
薛岑暗暗把他攏到自己身邊,低聲罵了句:“呆子,你湊什麽熱鬧?”
游一鳴一臉不明所以,平時她不是最愛支使他嗎?
“游一鳴,給我去買一袋豆汁兒。”
“游一鳴,下課後幫我去食堂占個座兒。”
“游一鳴,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何曉姿的女生啊?你給我帶句話,就說我讓她離你遠點兒。”
他沒聽清薛岑剛剛叫的是單星回,其實也不算是沒聽清,而是自動在腦海裏,把那句話的主語替換成了他自己。
沈歲進在蘆葦叢裏發現了一窩野鴨蛋,驚喜的叫了一聲,叫聲把單星回招了過來,眼下他覺得野茭白不那麽金貴了,野鴨蛋可是個半葷菜,怎麽也比野茭白值錢吧。
伸手想去掏鴨蛋,被沈歲進一掌給拍了下去:“幹什麽呢你!”
“撿鴨蛋啊!”
“不準撿!”
“你傻啊,這是鴨蛋!”你不撿,一會來湖邊割野茭白的大媽就撿走了。
沈歲進叉着腰,覺得他這人簡直太沒愛心了:“鴨蛋還能孵出小鴨呢!鴨媽媽出去覓食,回頭見自己的窩沒了蛋,該多傷心啊?”
單星回用那種嘲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眼神,鞭撻着沈歲進:“你是真沒養過家畜。鴨子可沒那智商,蠢的很,到處亂下蛋。我爺爺奶奶那會養了七八只鴨子,蠢的漫山遍野下蛋,鴨子從來不去找,走到哪兒下到哪兒。不過我們那的人,心好,撿着鴨蛋還能辨一辨是誰家的,要是撿着了,保準兒給我們送回來。”
沈歲進命令道:“那也不準撿!”
單星回拿她沒轍兒:“童話故事看多了你,這窩蛋,碰見你這麽個活菩薩,算是它們走運。”單星回賊心不死的盯着鴨蛋,打算一會試試能不能陽奉陰違,揀兩個揣在口袋裏帶回去。
沈歲進尚算滿意的點點頭,仍舊目帶警告的盯着單星回那只纖細修長的手。
她第一次注意到,原來他的手,那樣修長幹淨,就連指甲蓋兒,都修剪的平整又不邋遢。
沈歲進最受不了一個男的留長指甲,班上有好多男生的指甲黑乎乎的,一點兒不注意衛生,有的為了摳鼻屎,還特意只留了小拇指一截兒。這讓她想起了她奶奶那只藏着許多寶貝的楠木箱籠,裏面就有一套玳瑁義甲。
好好的男生,指甲非得整的跟封建時期的公公似的。
到手的鴨蛋眼見着飛了,單星回就把主意又打回了茭白身上。
沈歲進見他往湖邊走,沖他的背影喊:“你上哪兒去?我還要你給我當模特呢!”
幹燥溫燙的陽光下,穿着靛青色毛呢牛角扣大衣的少年,翩翩轉過身來,眉棱角分明的眼,揉散在蓬簇的乳黃蘆花裏,少年的眼睛,像身後波光粼粼的湖水一樣靈動而純粹。
風吹來的方向,正是他轉身直面的那一刻,于是他額前細碎的發,被風梳起了一個淩亂而天然好看的發型,這是好萊塢最有名的發型師,都無法親手吹捏出來的一款俊逸發型。
如果他不說話就好了,沈歲進還會多癡醉那麽一會兒。
“我割茭白啊!”
一句冷不丁敗美感的話,讓沈歲進腦袋裏,剛開始湧動的那股浪漫,頃刻被潑了一盆冷水。
沈歲進可真想把他那張嘴給縫上!帥不過三秒這魔咒定律,在他身上還能不能打破了?
“割你的,我不管你,畫畫去了。”
蘆花一蓬一蓬的在風中搖曳,吹散出了許多碎絮,那碎絮子愛粘在人的毛衣和外套上,沈歲進今天穿了件湖藍色的齊膝毛大衣,這料子愛粘毛極了。于是她一邊專心的在畫架前用鉛筆描摹底稿,單星回就一邊立在她邊上,幫她摘衣服上、頭發上的蘆花絮子。
“沈歲進,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單星回說。
“像什麽啊?”她正仔細勾勒大煙囪上的兩只“螞蟻”呢。
“像花卷呗。”
“你丫的,你才像狗。”就知道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單星回笑了:“我給你捉絮子,就跟我給花卷翻毛挑虱子一樣。”
沈歲進沒見過虱子長什麽樣,她問過徐慧蘭,虱子是什麽樣兒的。
徐慧蘭怕虱子,到了一聽到虱子就渾身立雞皮疙瘩的程度。徐慧蘭小時候跟着保姆睡覺,保姆是徐慧蘭蘭州老家的遠房親戚,睡慣了土窯,不講究,十天半個月的才洗一次澡。
那個年代洗澡是不方便的,但作為首長的徐慧蘭父親,家裏已經配備了先進的獨立衛生間。徐家人是有條件講究幹淨的,甚至一度時間,徐家的獨立衛生間,為徐家提供着超乎常人的一份體面。
徐慧蘭原本還是挺白淨的一個城市小孩兒,跟着不講究的保姆才睡了一星期,就被保姆身上的虱子咬出了大片大片的潰膿。不僅身上、衣服上有虱子,就連頭發裏也睡着可惡的臭虱子。
鄉下保姆藝高人膽大,居然還用敵敵畏給徐慧蘭除虱子。取了小半瓶敵敵畏,連個水都不摻,不帶一點稀釋的,把徐慧蘭的小頭發、頭皮全部打濕,再用菜市場最常見的黑色塑料袋,把徐慧蘭的頭發全部捂嚴實了。
保姆神情驕傲的說:“俺們鄉下,除了用篦子,這種方法最管用!捂半個鐘,一準兒連根虱子腿兒都再也找不着!”
徐慧蘭至今還記得,那天的黑色塑料袋,原本是裝着早市買的熏豆幹的。
那天她吵着要吃芹菜炒熏豆幹,部隊食堂星期三才有這道菜,于是保姆一大早就上菜市場去給她買。充斥着豆幹煙熏味兒的塑料袋,往自己頭上捂的時候,徐慧蘭還在心裏慶幸了下,自己那天不是鬧着要吃什麽熏雞鴨、熏魚之類的葷菜。不然自己那頭被敵敵畏毒害的秀發,還得再添多一味令人永生難忘的“奇香”。
徐慧蘭對沈歲進說:“我這頭短發就是叫虱子給害的。以前我也挺喜歡留長頭發,梳小辮兒,紮紅花。可自從那次頭發上長了虱子,我再也不敢留長頭發了。”
沈歲進心想:這虱子本事可真大,這世上難得還有什麽東西,能降得住徐慧蘭。這小小的虱子,好大的威風哇!
沈歲進不怕虱子,甚至對虱子有一種莫名的敬畏,畢竟那是連徐慧蘭都怕的東西。
她對單星回說:“一會我再單獨畫個速寫,就叫《“虱子”與少年》。”
“虱子”自然不是真虱子,而是風吹漫天的蘆花絮。
沈歲進的《蘆花與少年們》率先《“虱子”與少年》一步完成了。
淡淡乳黃色的底調,低飽和度的透明天空,被蘆葦層層包圍的靜谧月牙形湖水,荒敗頹廢的火車鐵軌與工業煙囪,遺世而立。
四個少年靜靜伫立在蘆花叢中,露出四顆圓潤的後腦勺。
少女們的後腦勺架着高聳的馬尾,感知着風吹來的方向。少年們是高挑而富有探險精神的,他們修長的手指,輕撫着蘆花,像是試圖去撥開這片荒郊的叢簇迷霧,從而抵達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境。
饒是已經學了快十年國畫的薛岑,見到沈歲進筆下這樣清新有靈氣的圖畫,都不得不承認,吃藝術這碗飯的人,光靠勤奮可不行。
“單星回呢?”沈歲進都畫完了,想聽他那張吐不出象牙的嘴,好好誇她兩句。
“踩倒了一大片蘆花,躺那上面睡大覺呢!”薛岑說。
沈歲進擡眼望去:“咦——?他也在畫畫?”
單星回盤腿坐在蘆花鋪就的席子上,手握黑色簽字筆,在筆記本上描畫着什麽。
他像是在看沈歲進,又像是在看沈歲進身後的無限風景。
停下筆,合上筆記本,他擡手向她揮着手,唇邊露出淺淺的笑。
沈歲進有點好奇他究竟畫了什麽。
可一陣大風忽然四面而起,吹走了沈歲進畫架上剛取下的最新大作。
畫紙在空中像一架漫無目的的紙飛機,不停的上上下下起舞,像極了那揚起帆,卻不知道要往何處遠航的青春。
“嗳,我的畫——”
汽笛聲悠遠傳來,慢慢駛來的火車,發出沉悶的“嗚嗚”聲,蓋過了沈歲進回蕩在這片蘆葦叢上的呼喊。
沈歲進當時對于失去這張畫,是并不那麽可惜的。她覺得這只是她嘗試青春題材的第一張試驗品而已。往後,她還有大把的歲月,可以和家屬院的夥伴們,一起去為青春進行各種定義。
可她并不知道,這張失去的群像畫,是貫穿她整個青春期的一種失落。
甚至中年後的沈歲進,仍舊為這張記錄着家屬院裏夥伴們的畫像沒能保留下來,而遺憾。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對這張畫那麽耿耿于懷的呢?
十八歲的沈歲進,在一個悠長的午後,終于想起來——
那個後悔的瞬間,就發生在初二下半個學期開學那天。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座上,準備和爸爸一起去爺爺的辦公室。
爸爸敲開爺爺的校長辦公室,招呼也沒打,徑直對爺爺要求:“爸,這回你得給我們物理系批一筆經費。加速破冰香港的項目,單琮容準備帶家屬随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