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1)

段汁桃和單琮容,回到闊別多年的京大,恰是一年之中,暑熱最重之時。

單琮容半個多月前崴了腳,段汁桃就給他天天炖豬棒骨湯喝。有時候去菜市場起得晚,好的筒骨已經被人買走了,段汁桃就狠狠心,買價格稍高的牛骨。

饒是單琮容對她解釋:“喝骨頭湯,不補鈣,嘌呤高,還容易得痛風。”

段汁桃仍覺得,單琮容之所以能在腳腫成老高的饅頭情況下,半月就把腿腳給養的利索了,這全都是自己給他炖的,一碗碗奶白奶白的骨頭湯的功勞。

段汁桃下了飛機,走出通道,站在接機口處張望了一會兒,對單琮容抱怨:“瞧瞧你養的好兒子!一早就知道咱們今天回來,也沒個良心來接咱們。”

單琮容推推眼鏡:“按時間推算,他得明天下午才和車友到達北京。路上騎慢點兒,安全。”

段汁桃:“你兒子現在可能花錢了,一輛自行車,就得一萬四,還得提前三個月從法國訂購。小時候他也沒這些昂貴的愛好啊?這回去夏令營,我給了他五千,買電腦,又是七千。都說窮養兒,富養女,你兒子現在,可不比咱們養一個閨女,便宜多少。”

單琮容知道她口是心非的毛病,兒子有興趣愛好,段汁桃舉雙手贊成,每次都特別支持。只是有一個毛病不好,過慣了苦日子,現在手頭寬裕了,有時候淌水似的花錢,她就有極重的負罪感。

好像花錢是一種罪孽,她自己花錢,就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

兩人去行李轉盤那揀行李。

說來也怪,去香港的時候,只有三四個行李箱。這麽多年過去,回來的時候,還是這四只皮箱。仿佛時間并沒有流逝多少,他們只是簡短地去香港旅游了一趟,并不是在那兒拖家帶口地定居了幾年。

段汁桃心裏很篤定,自己遲早是要回大陸來的,這幾只數量沒有增加的行李箱,就代表着她要回大陸的決心。

怎麽去的,就怎麽回來。香港那兒,始終不是她的家。

兩人直接在機場裏面打了車,四只行李箱後備箱放不下,段汁桃就讓出租車司機,幫她揀一只放在前面的車廂裏。

段汁桃單獨坐副駕,單琮容坐在後排,看行李。

“去哪兒啊,您兩位?”司機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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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大家屬院,師傅您認識路嗎?”段汁桃答道。

“嗐,您說什麽話呢,京大是咱們北京和全國的門面,我們跑出租的,能不知道嗎?”

這會兒是暑假,司機眼睛毒,見着他們拎了幾個行李箱,不像是外地游客去京大旅游的,便問:“您二位是在京大工作嗎?”

段汁桃:“我愛人在京大裏頭教書,不過外派好多年了,這會兒流放完才回來。”

司機往後視鏡,打量了一眼單琮容,注意到他臉上厚厚的鏡片,确實一看就像是書卷氣息濃厚的教授。

司機說:“你們教授,是不是工資特高啊?”

段汁桃笑笑:“靠那點兒工資,養活一家老小是不能夠了。”

工資确實算不上高,教師待遇對比起香港,确實會讓生活顯得捉襟見肘。

不過段汁桃話只說了一半,本職工作之外的外快,足夠能讓一家人過上還算富足的生活。

司機應聲:“這幾年北京的房子漲了好多,以前都說萬元戶不得了,現在得百八十萬的,才能沾得上富裕的邊兒。”

段汁桃對着司機說出口的這個數字,面上波瀾不驚,心裏打了個算盤,自己手頭有五六張卡,其中兩張加起來,就夠得上那個數字。

可能是在香港待久了,見識過香港的紙醉金迷,段汁桃心裏便也不覺得,那是一個多大的數字。

司機是個話痨,特別愛從段汁桃的嘴裏套話,因為單琮容是個悶葫蘆,壓根不接他的茬兒。

段汁桃坐在副駕上,被下午的太陽,曬得真個人熱熏熏的,聽着司機的唠叨,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兒。

等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司機已經把車停在了家屬院的巷子口。

單琮容下車去後備箱拿行李,司機心熱,下車幫他一起擡。

段汁桃還沒下車呢,坐在副駕上,驚悚地看到她大哥段志強,騎着一輛鳳凰牌的自行車,吹着口哨,正往巷子裏鑽。

段汁桃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看見從巷子的門院兒裏,走出來的一個人影,段汁桃這才确信,剛剛那個騎自行車,從自己眼前滑過的人,就是她大哥沒錯。

她大嫂何秀琴,正拿着一根雞毛撣子,可能是聽到自行車車轱辘壓過石子兒的聲音,趕了出來,把段志強攔下,撒野的把段志強拽下了車,吼道:“你怎麽回事兒?!車間主任說你今天又沒去上工,這個月已經曠工五天了,這才月中,段志強,你真是能耐啊你!一天天的騎着自行車出去浪,浪到了哪個野娘們兒那裏!”

段志強被母老虎拽下車,一時沒扶穩車,車被摔在了地上,兩個大輪胎,骨碌碌地轉着。

“還能上哪兒去,去打麻将了呗!我跟你說,我今天手氣好,贏了三把自摸,四把送糊。晚上加菜啊!這會兒還早,你上菜市場割點豬頭肉回來,我下酒。”

何秀琴拎起他的耳朵,銀牙切齒地罵道:“我看把你這耳朵割下來就酒就很好!再說了,你爹媽他們在,買菜的錢,用不着咱們出,咱們能不出就不出。想吃肉,你和你媽說去!”

何秀琴注意到巷子口停了一輛出租車,瞟見車後備箱蓋子後面隐約的人影,吓了一跳:“今天幾號?你妹你妹夫,這是回來了?”

何秀琴剛下工沒多久,她和段志強不在一個廠子幹,不過兩個廠子離得近,何秀琴吃了晌午飯去找段志強,想商量商量兩人到底要不要出去租房子,又或者還是臉皮厚點兒,繼續賴在妹子妹婿的家裏,過渡一陣兒。

大正午的,也沒帶一把傘,頂着老大的太陽去找段志強,結果他們車間主任跟何秀琴說,段志強今天壓根兒沒來上工,氣的何秀琴也撂挑子不幹了。

他不上班掙錢,她還掙個球!

女的在家忙活吃喝還不夠,他們男的,懶到連工都不去上了。做女人沒必要這麽苦自己,男人不争氣,那自己就比他更不争氣,看看誰比誰爛,爛菜裏面,總有一個得出頭。

何秀琴一點兒都不願意做這個出頭鳥。段志強爹媽健在,段志強擺爛,不愁沒有爹媽給他擦屁股,她呀,省省這心吧,把自己過明白了,多享受。

段志強循聲望去,整個人也驚了一下,今天是二十號了嗎?段汁桃他們回來了?

段汁桃早把他們在巷子裏說的話,全部聽在了耳朵裏。

心想:大哥兩口子,可真應了那句:天造地設,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就連幾個菜錢,他們都想從媽的口袋裏摳。

段汁桃眼下還沒想到,為什麽自己的大哥,會騎車自行車,穿梭在家屬院裏,只當他們這回,是來做客。

何秀琴捅了捅段志強,給他使眼色,讓他上去幫單琮容提行李箱。

段志強犯犟不肯去。

讓他去給單琮容擡箱子?做夢吧!

別忘了,爹說,可是單琮容一直攔着妹子資助他,這個摳精吝啬鬼,別想他這個大舅子,能給他甩什麽好臉兒!

何秀琴被他這愚蠢的智商氣死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句話,他可真是一點兒不明白呀。

何秀琴賠着笑臉迎上去,段汁桃伸腳從車上下來。

“大嫂,我們今天回來,你和大哥來看我們啊?”

之前和父母通電話,父母說這幾年大哥大嫂上北京打工來了,想來是聽說他們兩口子從香港回來,今天特意來看他們的吧?

也好,多個親戚在北京,也能走動走動。

何秀琴支支吾吾的:“桃兒,大嫂有件事還沒跟你說呢。”

段汁桃下了車,剛站穩腳跟,心裏隐隐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一聽大嫂這話,就是話裏有話。

段汁桃鎮定地說:“什麽事兒啊?”

何秀琴瞭了一眼巷子裏的段志強,裝作不好意思地說:“我和你哥在三環那塊兒的房子,租期前幾天到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爸說先讓我們兩口子上你這擠擠。”

段汁桃被膈應了一下。

爸說?爸有什麽權利說呀!這是她和單琮容的家,爸問過女婿一聲嗎?擅自做什麽主!

不過人已經先斬後奏地住進來了,段汁桃也不好多說什麽,她知道哥哥嫂子的脾氣,她要是當場發作起來,恐怕日後,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還會成為他們給她身上潑髒水的話柄。

他們會在鄉裏鄉外,繪聲繪色地大罵出口:段汁桃啊?別跟我提這個人,我就當沒她這個妹子!人家現在攀了高枝兒,是城裏人,咱們鄉下窮親戚,人不待見我們!

段汁桃強笑着說:“住啊……我這平房卧室不多,嫂子,你和我哥是打地鋪嗎?”

何秀琴被段汁桃落了個下馬威。

确實,她忘了段汁桃回來的日子,昨晚還占着段汁桃的主卧呢。

下午回到家的時候,沒見着老頭和老太在屋裏,不知道他們倆上哪兒去了。可能是掐算着女兒女婿今天回來,領着段揚去菜市場買菜去了吧。

何秀琴領着段汁桃和單琮容進屋。

段汁桃和單琮容拎着四只胖手提箱,段汁桃給他使眼色,隐隐覺得這畫風不太對勁。

怎麽大嫂反客為主,熟門熟路地給他們夫妻倆帶路啊?

這不是她的家嗎?

段志強已經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車,推進了院裏,立好了腳靠。

單琮容叫了句:“大哥。”

段志強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答應,扭頭就去了客廳,癱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

何秀琴被他氣到心梗。這人,好歹也裝裝樣子啊!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演一演的嗎?!

不争氣的東西,什麽東西籌謀得再好,到了段志強這裏,就成了扶不起的阿鬥。

這蠢出生天的蠢貨,他是想現在,就把餡兒露給妹子妹婿看?

豬腦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何秀娟氣惱地去把電視的插頭都拔了,恨恨瞪了窩在沙發上的段志強一眼,示意他別再搗亂。

何秀琴有些心虛,跟着段汁桃進了卧室,剛要張口說房間睡不下,她和段志強昨晚在他們的主卧睡了一宿,可沒想到,原來這屋子早被收拾得幹幹淨淨的,連床單都換了新的。

她和段志強挂在衣櫃上的衣服,她放在梳妝臺上一些搽臉的香,眼下全部不翼而飛了。

肯定是婆婆打掃的屋子,她嘴裏一直念叨着閨女二十號回來。

何秀琴心裏有些吃味兒。自從婆婆五六年前,那次上北京瞧腸子的毛病開始,她在女兒女婿家,享了一陣的老人福,回到興州,婆婆是怎麽看他們夫妻和老二家都不順眼了。

她和弟媳婦私下裏吐槽過:外頭的人,都說咱媽好,嘁,她好哪兒了!去了一趟北京,就跟自己有了北京戶口似的,不拿正眼瞧人。咱們哪兒得罪了她呀!

叉着腰,說這番話的時候,理直氣壯的,一點兒不覺得自己之前,不出錢給老人瞧病,是什麽忤逆不孝的事兒。

沒來北京之前,婆婆多勤快呀!帶孩子,燒飯,洗他們夫妻倆的衣服,洗孩子的尿布。就是孩子拉了屎,何秀琴都沒親手擦過屁股,婆婆怕她見不得髒,搶着要給孩子擦屎洗屁股。

何秀琴在段家的好日子,斷送在了那次婆婆上北京瞧病之後。往後在段家,她再也沒有享過那種清閑福。

何秀琴心眼子比網篩還多,在婆家享不了福,就鬧着要分家,上北京打工。孩子呢,就丢在老家,左右兩個兒子是爺爺奶奶的心頭肉,兩個老人不會虧待到他們到哪裏去,自己還能拍拍屁股,當個甩手掌櫃。

段志強大老爺們兒不争氣,憑什麽她何秀琴就得支棱起來啊?他們夫妻兩個,誰都別嫌誰懶,誰也別覺得誰爛,沒有因,哪來的果?

段汁桃在卧室裏卸下了兩只大皮箱,關上門,和單琮容在屋裏壓低聲音說話。

“他爸,你發現了嗎,咱們這屋子,被人動過。”

單琮容雖然是男人,在生活細節上,容易粗心大意,但他也發覺了,從一進這房子開始,自己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別扭勁兒。

怎麽說呢,明明是他們倆的房子,但自打邁進門開始,這屋裏的一切,好像都易了主,再也不姓單了。

就拿段志強停自行車來說。段志強把車推到院子裏,那個單琮容之前讓鋼材市場老板,給段汁桃設計的不鏽鋼窩棚下面。

單琮容注意到,地面上有經年累月摩擦的輪胎痕跡。他記得,他走之前,段汁桃還把窩棚下面那塊兒地,特地用地刷刷了一遍,敞亮幹淨極了,一點兒輪胎痕跡都沒有。

後來,段志強一進屋,就自在地倒在了沙發上,姿勢不雅,順手往沙發縫裏一摸,就熟練地摸到了電視遙控,打開了待機着的電視。

單琮容瞄了一眼,就看見電視遙控上的電源鍵,已經被磨得快沒了标記。

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屋子,這幾年,絕對沒有閑着,而且經常有人住。并且在這住的人,已經完全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窩,甚至連房子真正的主人回來,他都沒把屋主放在眼裏。

段汁桃坐在床上,驚叫一聲:“啊!這席夢思怎麽壞了!”

要死!放了幾年,這席夢思都放壞啦?一屁股坐下,整個屁股就窩塌了下去,差點叫--------------麗嘉她吃不準重心,栽倒在床上。

段汁桃擰頭一看,就連床頭櫃上的木板,都被磨出了兩顆腦袋的褪色痕跡……那兩顆腦袋的印子,和周圍模板的顏色,天然分割出了深淺對比。

段汁桃什麽都明白了,但她屏息着,不說話。

她都瞧出來了,她不相信單琮容這麽鬼精的人,沒瞧出來這些。

段汁桃在心裏罵:走之前和家裏說好的,這房子新,他們才住了一年,不喜歡親戚來糟蹋。可大哥大嫂這算怎麽回事兒?這就是他們說的“三環的房子租期到了,上這先擠一擠”?

這擠的日子,可真夠久的啊!擠得她家,當初她置辦的寶貝家具,都快成了破垃圾!

他們要是光明正大開口借住,段汁桃曾經也想過,自己到底會不會借他們住。想到最後,段汁桃無力地成人,自己恐怕是會心軟,會答應他們的。

她記得,小時候,大哥也曾“丫頭、丫頭”的一聲聲叫着她。她在村子裏,被個子高的男孩欺負,大哥也會替自己,去收拾那些混賬的調皮蛋。他會用小石子兒,去砸那些野孩子的,砸得他們的腦袋,都被磕出了一個窟窿。

大哥回家被爹吊起來打,爹解下牛皮腰帶,狠狠在大哥的屁股上,一抽又一抽。她哭着讓爹別打大哥,大哥卻犟着嘴,讓她閃一邊兒去,他根本沒做錯什麽,爹打他,一點道理都沒有。

段汁桃這麽多年,就是想着大哥當年的這麽點兒好,才不至于和大哥斷了來往。

成年後的大哥,看似年齡懂事了,幹的事兒,卻越來越不懂事。爹天天給他洗腦,妹子不是用來疼的,是用來圖個得力的妹婿的;老婆不是用來疼的,是用來生兒育女幹家務的。

在爹日複一日的洗腦之下,大哥終于長成了那個讓爹滿意的“爺們兒”。

可這個全新的“爺們兒”大哥,卻再也讓段汁桃喜歡不起來了。甚至可以說,這麽多年觀瞻了大哥辦下的樁樁件件糊塗事,大哥當初對自己的那麽點兒好,都讓段汁桃內心,快要再無波瀾了。

段汁桃不喜歡睡別人睡過的床,再想起這新被單下,塌壞的席夢思,心裏便覺得有一股擋也擋不住的惡心。

她對單琮容說:“時間還早,要不咱們先去家具市場,拉一張現成的新床回來吧?”

段汁桃眼尖,發現了床頭木板上,還粘着一根短發。不知道是大哥的,還是大嫂的,反正他倆都是短發。

單琮容指了指梳妝櫃,建議她:“你要不要再買張梳妝臺?梳妝臺好像也被油漬泡的發黃。”

段汁桃擡眼望去,果然看見實木的乳白梳妝臺面,已經繡上了斑駁的黃漬。段汁桃娴熟于家務活,一眼就瞧出了那是菜湯肉湯打翻在上頭,沒有及時清理,油腥浸到了木頭裏,再也擦拭不掉了。

段汁桃氣不順地說:“還說兒子花錢大呢!咱們這剛回來,就得大敗家!”

單琮容體諒她,勸她別生氣,東西舊了就舊了,換新的就是了。正好,這些家具的款式,現在也不流行了,他倆上家具市場轉轉,買那種段汁桃喜歡的港劇裏的簡歐風家具。

雖然現在住的不是大別墅,但手頭的錢,還是可以小小滿足一下,段女士對家具的審美幻想。

兩人商量着要往家具市場去,段汁桃回到家,屁股都沒坐着,就又拎上了包,準備出門。

拉開房門,大哥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把客廳裏的電視摁開了,嘻嘻哈哈地對着電視裏的單人相聲,笑得咯咯直叫,一點兒沒注意到段汁桃土着臉從房間裏出來了。

段汁桃黑着臉,不痛快地說:“大哥,我出門了啊。”

段志強眼睛都沒從電視上挪開過一秒:“啊?哦,好。”

何秀琴在院子裏洗黃瓜和西紅柿,打算給他們當解渴的水果,聽見他們和段志強打招呼要出門,問道:“怎麽不歇歇,才剛到家呢,這是要上哪兒去啊?”

段汁桃很直接幹脆地說:“家具市場。”

何秀琴噎了聲,脖子都縮了縮。

成年人之間的心照不宣,有時候還挺能掩飾一場尴尬。

段汁桃出了門,就把手裏的包,甩進了單琮容的懷裏,讓他拎着,“氣死我了!”

單琮容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噓……還沒走遠呢,聽得見!”指指自家的院子。

段汁桃憋到了巷子口,脾氣辣得像這毒日頭,破口大罵:“當我們倆是死人吶?由着他們這麽踩在我們頭上!氣死我了,單琮容,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家裏人,特別不上道啊?”

單琮容拍着她的背,給她順氣,順便用她的手拎包,擋在她頭上,給她遮太陽。

“好的壞的,都是你的親大哥,一個爹媽,一樣的血。”單琮容的回答,堪稱教科書級別,他可一點兒不傻。

段汁桃的娘家人,段汁桃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罵,但他一個外姓的女婿,随意指摘大舅子,始終不像話。即使大舅子再怎麽離譜,單琮容還是堅定得選擇,做一只隔岸觀火的鴕鳥。

段汁桃罵了,事後就忘了。氣消了,可能連當時她自己罵了什麽,都忘得一幹二淨。而他罵了段志強,這可就要成為,日後段汁桃在夫妻吵架時候,翻出來的舊賬素材。

她會委屈地抹淚說:“你就是看不上我,看不上我爹媽和我哥!”

女人無理取鬧的時候,簡直太難纏了,八百年前的舊賬,都能給你翻出來,吵出新的花樣和高度。

單琮容這種虧,一點兒都不願意吃。他呀,嘴巴緊着呢!段汁桃想從他嘴裏套出半個字兒,說大舅子一家不好,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段汁桃被他這種和稀泥的态度,刺激的,更覺得大哥大嫂這是在欺負她。

被人當成軟柿子捏,做冤大頭的滋味,真是太窩囊、太憋屈了!

不知道爹和媽去哪了,段汁桃打算一會回去,聽聽兩老是怎麽論說這件事的。

段汁桃心裏有譜,爹是不會向着她的,巴不得她把全部的家底,貼給她兩個哥,爹才堪堪覺得她這個女兒好。

她比較想聽媽怎麽說,媽才是她在乎的人。

兩人走到大馬路邊,一連攔了好幾輛出租車,不是拒載,就是滿客。

段汁桃的脾氣更火爆了:“明天我就要去買車,我在香港考了駕照,要去申請轉換到北京來。”

瘋狂購物,怕是天下女人,發洩情緒的統一行為。

單琮容不在火山口點打火機,忙連聲應道:“買!明兒就去車行訂車!”

段汁桃被他這副戰戰兢兢的狗腿樣兒逗笑了,嘆了口氣,說:“還是等兒子回來吧。他成年了,喜歡什麽車,咱們買他喜歡的。往後還能帶着女朋友去兜風呢,我們兩個老的,上哪兒去,可以打車,也可以擠公交。”

說着,又想起了兒子。快二十天沒見了,養男孩兒,就得時刻做好他跟你失聯的準備。

以前兒子小的時候,跟她親,媽長媽短的吆喝她,替他刷鞋子、替他換被褥。這幾年,兒子漸漸成了一個獨立的個體,這些事,再也不喊她做了。

有時候她看見他的球鞋髒了,想幫他刷刷,手剛沾着他鞋子的鞋帶,單星回就大叫起來:“媽,你幹嘛呢你!放着,我的鞋子用不着你洗。”

教師公寓的鄰居們,說她這是前世修來的福,才能有單星回這樣懂事的孩子,一點兒不用她操心。

可段汁桃心裏總有一種,兒子成人後的淡淡失落。

這幾年,自己好像越來越不被兒子需要了。

單琮容見她身上籠罩着一層難以言狀的低落,逗她說:“想你的傻兒子呢?沒準兒他現在在公路上,把自己騎成了一只哈巴狗,明天就氣喘籲籲地吐着舌頭,出現在你面前了。”

段汁桃瞪他一眼:“你兒子才傻!你兒子才是狗!”

話一出,她自己都傻了。

罵人罵出了個大烏龍。

靠,他兒子,不就是她兒子嗎!

單琮容笑得極其邪惡,哈哈哈,段汁桃又一次上了他的套。認識二十幾年了,還那麽好騙呢!

此時此刻,單星回頂着烈日,踩着公路賽車,奔馳在回京的馬路上。身上暴汗如雨,速幹衣都快濕透了,卻忽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單星回:誰啊?誰他媽又在咒老子啊?!

*****

原來的家具市場,已經拆遷了。出租車司機熱情地拉着段汁桃他們,去一個新建的家具商場。

這裏剛開業,裏面小到各種五金、燈飾,大到各種沙發、茶幾、櫃子、床,一應具有。

段汁桃在商場裏一層層地逛過來,發現商場裏賣的東西,價格比之前那個家具市場高了好多。當然,家具的做工和材質,也精致了很多。

單琮容對她說:“司機可能拿了商場的回扣,才把我們拉到這,這商場才剛開業,就這麽冷清。”

段汁桃挎着他坐扶梯上樓,“難怪呢,我說怎麽連個人都沒有。每家店,店員比顧客還多。”

段汁桃逛了一圈,相中一張港劇裏的那種簡歐床,床頭那塊兒,還是用人造皮包着的,看起來應該比他們之前那張木板床,靠起來舒服得多。

單琮容每晚睡覺前愛看一會兒書,段汁桃已經想象到,單琮容靠在這張軟靠床上看書,該有多惬意舒服了。

價格有點貴,但可能用港幣用習慣了,看着标價是以人民幣為單位,心裏又覺得還好。

段汁桃長了個心眼,對店員說:“這床是你們店裏的樣板床吧?有點兒舊,可是我今天就想拉走,我看看你給我的折扣合适不合适,不合适的話,我還是上別處轉轉。”

店員打量了一下段汁桃,覺得她還挺摩登的,燙着大卷發,頭頂架着一副太陽鏡,短袖襯衫紮在西裝褲子裏穿,有點兒港劇裏面的穿衣打扮風。

店員說:“我們這張床,是和邊上那個梳妝臺一套的。單一張床,折扣做不了太低。如果和梳妝臺一起買,我再去和老板申請申請,或許能有一個比較低的折扣。如果您爽快,我們老板,通常還會再送客人一張席夢思。”

她的話,正中段汁桃的下懷。她還缺一套化妝臺呢!

段汁桃看上了東西,一點兒不磨叽,等店員從休息間出來,給段汁桃報了八折的折扣,段汁桃覺得差不多了,就讓店員給自己開單子,順便把自己的地址報給店員,讓她今天無論多晚,一定務必在今天之前,把床給她送到。

店員喜歡買東西這樣快刀斬亂麻的客人,再一看送貨的地址是京大家屬院呢,不得不高看段汁桃兩眼,“您放心,一定給您送到!”

單琮容在旁邊提醒段汁桃:“你要不要問問店裏,能不能讓人順道,把咱們的舊家具給拉走回收了?咱們院子擠,舊家具堆着不合适。”

段汁桃卻篤定地說:“不急,那些舊家具,我自有我的用處。”

段汁桃已經想好了,等回去,她就讓他哥趕緊出去找房子。在她的房子裏,造了這麽久的孽,還想在她這占便宜呢!

置換下來的舊床和梳妝臺,就讓大哥他們拉走。

左右他們也用了這麽久,他們早把這些東西,當成他們自己的了,段汁桃是一點兒都不稀罕,她哥嫂用剩下的。

兩人準備往回走,單琮容喊段汁桃再想想有什麽要買的,這裏離家遠,來一趟不方便。

“要不要再看看?咱們來一趟,快二十裏路。”

段汁桃說:“下回吧。你不是說學校給你批的錦瀾院在翻修?等翻修好了,我再上這好好逛逛。”

單琮容:“明天我去校辦報道,問問汪主任,我們那房子的進度。”

段汁桃說:“其實就在老平房住也挺好,這還是咱們的産權呢。錦瀾院那兒的別墅,只有居住權,哪天你退休了,京大就把居住權收回去了。”

單琮容:“搬啊,沈海森都早搬那兒去了,為什麽我不搬?”

段汁桃啐他:“你和沈海森比什麽,人家含着金湯匙出生。咱們能混到今時今日,已經是給祖宗燒了高香了。”

單琮容:“段汁桃,你別小瞧人!你男人本事大着呢,往後讓你享的福,不會比徐慧蘭差多少。沈海森能讓徐慧蘭住錦瀾院,憑什麽我單琮容的老婆,還得住老平房啊?”

段汁桃覺得他有病,她和徐慧蘭能比嗎!人家是大校的女兒,還是女領導,她一個鄉下來的女人,能在北京過上有家有室的安定日子,這輩子還求什麽呢。

單琮容情人眼裏出西施:“咱有點兒信心啊?論做人,咱們不比沈海森他們差。再說,我媳婦兒可比徐慧蘭好看多了。”

段汁桃捶他,油腔滑調的,淨拿這些哄她。回頭鑽進實驗室,又提起褲子不認人了,十天半個月的,都見不上他幾回。

*****

到了晚上快八點,商場裏的人,才雇了搬運工,把床和梳妝臺送來。

這麽大的陣仗,很快引起了隔壁鄰居的注意。

段汁桃今天沒工夫去吾翠芝那報道,可心裏也奇怪,自己隔壁兩家,都出來看熱鬧了,按理說,吾大姐家,只隔了幾棟,應該也能聽見動靜啊?

段汁桃應付着和鄰居們的閑話家常,見是新面孔,便也沒好意思問她們,吾大姐上哪兒去了。

搬運工在院子裏進進出出的,段汁桃的爹,坐在院子的竹靠椅上乘涼抽水煙。

何秋琴和段志強,自覺這是段汁桃給他們兩口子下臉子,剛回來就把床和梳妝臺全丢了,這不是嫌棄他們髒嗎?

段志強在心裏冷笑:呵呵,果然城裏人毛病多,小時候段汁桃這個丫頭,哪兒有那麽多的窮講究!他睡過的床怎麽了?是被蛆爬了,還是惹上了糞臭?都是單琮容這個鬼,離間了他和他妹子,要不他妹子怎麽和他,就生分到了這地步?

段揚小孩兒,圖新鮮熱鬧,第一次看見這麽漂亮的歐式家具,圍着安裝工人直嚷嚷:“小姑,這得老多錢了吧?”

段汁桃讓他去沙發上歇一會兒,再吃塊西瓜解解渴,上蹿下跳的跟只猴子似的,也不嫌累。這孩子,身上有一股機靈勁兒,這讓段汁桃一度以為,段揚這孩子,是大哥和大嫂當初抱錯了。

他們倆,哪會生出這麽伶俐的孩子啊?

見段揚在沙發上終于消停了下來,段汁桃繞到院子裏,蹲在她媽邊上,問道:“媽,你今晚怎麽都不說話呢?”

伸手進臉盆,要幫着她媽搓衣服。

段母冷冷觑了一眼,不遠處抽着水煙的老頭,心頭陰霾極了,低沉地和段汁桃說:“你爸興許一會兒要發瘋,我攔不住他。你讓女婿護着點兒你。桃兒,媽心冷了,想和你爸分開過,他老糊塗了,越老越犟,怎麽說都說不通。”

段汁桃挺直了背,往她爸那兒迅速瞄了一眼,問:“是我爹的主意吧?讓我大哥大嫂,這幾年在我這住。”

閨女看出來了,她心裏什麽都明白。段母羞憤地點點頭。

“你爹不要老臉了,那些話他都能說得出口。你大哥就是硬生生被他教成這樣的,你大哥小時候不這樣,現在居然能做出這種撬鎖、雞鳴狗盜的事兒。你爹他還覺得自己特有理,你這房子既然空着,為什麽不能給你哥住?說你忘恩負義,心黑來着。”

段汁桃愣了一下說:“爹對我有恩不錯,生養之恩大過天。但我哥,不歸我管。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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