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段老頭年輕時就愛逞威風。

他在外面,是人見人誇的好人,大好人,大大的好人。誰家水管壞了,他能撂下一家老小,連着三天,天天上人家家裏去,幫那戶人家,千辛萬苦地挖管道檢修,修好後,繼續認認真真地費盡力氣,填土埋水管。

于是在村裏,沒有一個人不說段老頭,是個熱腸子的大好人。

可惜,他把他壞的那一面,全都留給了自己家裏人。

在家裏,他是至高無上的土皇帝。老婆孩子,唯他獨尊。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晚上睡覺上炕前,兩只臭熏熏的襪子,随意往地上一丢。他從來沒想過,為什麽每天第二日一早,自己原本臭氣熏天的襪子,會變成一雙幹爽透着肥皂香氣的襪子,整整齊齊地疊好,出現在床頭櫃子上。

他從他老子那裏繼承來的一套,還想繼續傳下去給他的兒子。他打孩子還小開始,就教育自己的兩個兒子:蠢蛋!誰要你去幫你媽做飯?你是個男的,做飯你不嫌丢人?!你讓你妹去,這不是你們男的該幹的活。

老伴兒自割了腸息肉後,身體變着花樣出毛病。一會兒查出來高血壓,一會兒又查出來什麽腎結石,總之,都是些讓他沒辦法享清福的毛病。

老伴上縣城醫院住院,老段去陪了幾天,就讓兒子去醫院頂兩天陪床。家裏兒媳婦做飯,他吃完飯,照舊把碗和筷子撂在桌子上,從來沒有端飯碗,泡進洗碗池的習慣。

二兒媳跟老二吐槽:“你爸吃完飯,怎麽連飯碗都不端走呢?”

老二斜眼看她:“你嫁進來這麽多年,見他端過嗎?”

老二媳婦:“哦,那是平時媽收拾碗筷,我可沒端過他的剩飯碗,我也不樂意端。你明天去和你爸說,吃完飯,記得把碗端走。”

老二:“你發什麽神經?我爹是你能管的嗎!”

老二媳婦:“現在我做飯,這個家歸我管。不聽,明兒我就不做飯,你們一家喝西北風去!誰慣着你們呀!平常也就媽任勞任怨。我在自己家,吃了飯,碗筷都不用自己收拾,我媽從來不讓我的手沾洗潔精,到了你家,還想糟踐我呢!”

老段在這個家第一次吃癟,就是從兒媳婦不願意幫他端碗筷開始的。

如果這是自己婆娘,老段氣高,張口就要離了她。像什麽話呢,一個女人,幫自己男人端個碗都不樂意,這是活膩味了吧?可惜,這是兒媳婦,是他兒子的女人。

Advertisement

老段這人,偏偏就得讓兒媳婦這樣的厲害貨去對付。

老段想的很明白。當初他自己爹,也是這麽怕段汁桃她娘。為什麽呢?因為在農村,世世代代,人老了,總得圖兒子養,圖兒子給自己發送。

兒子大了,聽誰的,老段心裏有數。兒媳婦一句枕邊風,恐怕比他在兒子面前說十句百句都強。

老段怕兒媳婦,就跟當初老段的爹,怕段汁桃她娘一樣。

兒媳婦們整天在他面前發牢騷,埋怨他的兒子們不争氣。老段心裏上火,不是覺得兒媳婦不上道,而是真覺得自己的兩個兒子是個混球。

老段安撫兒媳婦們:“不怕,現在桃兒和姑爺在外面混的好,爹到時候會給你們做主,讓她幫襯幫襯你們。她是我的種兒,自然聽我的話。你們把心收回肚子裏去,爹替你們籌劃,不愁你們将來的日子不好過。”

于是,他就先把老大兩口子,籌謀去了北京。

本來想着女兒女婿一家,都搬去了香港,自己也打聽過了,女兒沒把房子租出去,正好讓老大兩口子上那兒湊合幾年,省省房租。

可話還沒說出來,段汁桃就捷足先登,不知是不是一種警告,和她媽在電話裏嘀咕:“媽,我想好了,不差那點房租。我們去香港,少說四年。這房子我們左右才住了一年多,新的很。要是讓租戶給弄髒弄舊了,等幾年後我們回去,這房子還得重新裝修一遍,裏頭的家具電器也都得重新換過。為了點房租,賠進去這些裝修費和家具費,恐怕劃不來的。”

老段已經對老大和老大媳婦誇下海口,說他們盡管去北京,這租房的事兒,他自有着落。牛已經吹出去了,可算盤只打到了一半,就被段汁桃的一通電話給澆了冷水。

老段的鬼主意,僵在那兒,下不來臺,硬着頭皮,只好想了另外一招。

他對老大他們說:“你們妹子鬼精鬼精的,嫌棄你們會弄髒她的房子,不願意把房子借給你們住。不過爹打聽過了,他們一家人去香港,最少四年,這房子空着怪可惜的。他們住京大家屬院,稍微一打聽就知道是哪棟,到時候你倆就想把那先住進去。回頭桃丫頭問起來,你們就往我身上推,說我讓你們去住的,她怪不到你們頭上。”

這麽好的房子,還是在北京,老段覺得女兒是發瘋,才不把房子租出去。

既然不租,那就該便宜自家人。她哥哥嫂子去北京人生地不熟,她的房子,就該給她哥嫂住。

老段拳頭往自己的另一只掌上一擊,覺得自己這事兒,辦的可太周全了。

可誰知道,段汁桃這死丫頭,從香港回來的第一天,就無形中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老大媳婦說,段汁桃剛進門,沒坐多久,臉色難看的不得了,就領着姑爺,上家具市場買新家具去了。

老段越想越不是滋味,閨女這是上趕着打他的臉啊?

房子是他讓老大兩口子住進來的,段汁桃嫌棄這房子裏被用過的家具,嫌棄得跟什麽似的,居然一刻也等不了,直接上家具市場要買新家具。

晚上八點多,周圍幾戶人家都快熄燈睡覺了,就屬他們的院子,還特別熱鬧。搬運工進進出出地拉着木材,哐哐哐地在屋裏組裝。

老段心裏窩火極了。鼈日的閨女,這是徹底被女婿這不是人的東西,給帶的心眼歪透了。

單琮容就是這麽教他的媳婦兒,對待她的娘家人的嗎?

老段恨死了女婿單琮容,每回打電話來,光聽着閨女報喜不報憂:姑爺這回項目分成多少,拿了什麽獎獎金有多少,一筆筆數字,聽得老段心裏都快饞死了。可這些近在眼前的富貴,好像又和他沒半毛錢關系,不僅他沒享受到,就連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們,都沒沾到富貴的一絲邊角。

搬運的工人,才剛撤出院子,老段就開始撒火,指着段汁桃罵:“你明天要是敢讓你哥你嫂子搬出去,段汁桃,我這個爹,你也就別認!”

段母奮力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直起身子,站起來與老段對視,護着段汁桃:“你這老頭,在裏面瞎摻和什麽?段志強都四十了,你還想害他到什麽時候?你別忘了,你腳下踩着的這塊地,那房産證上,寫的是姑爺的名字。你不讓老大把這幾年的房租錢掏出來給姑爺,還在這繼續煽風點火地作孽!滿天下,人人有你這樣的爹,人人都是個大糊塗蛋兒!”

老段這幾年是越來越拿不住老伴的脾氣了,自從她割了腸息肉之後,身上不僅多了一道手術疤,脾氣和情緒也多了很多。

老段不和她吵,他要和段汁桃吵。老伴吵壞了身體,還得他來照顧,苦的還是他自己。

“段汁桃,你喪良心!這麽多年,你在北京,在香港,想過你兩個哥哥沒有?同一個爹媽生的,沒道理你過得這麽好,卻眼睜睜地看着兄弟受罪。你良心過得去嗎你?你老子我還沒死,你和姓單的,就這麽苛待你兩個兄弟。早知道你是這種蠢驢蛋子,當初我就不該生下你!就算生下你,也該把你一出生就摁進糞坑裏溺死!”

不孝不悌的東西,掙再多的錢,她都沒那命花!

段汁桃不知道自己和親爹,到底結下了什麽不解的世仇,她爹竟要如此咒她?難道逢年過節,不是她一筆筆地往家裏彙款?這錢,難道不是單琮容點燈熬油熬了二十年,才掙下的家業?

她爹現在在說什麽?他說……他不該生下她,就算生下她,她也只配去糞坑?

憑什麽呀!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講道理的爹,明目張膽地向閨女伸手要錢,轉頭就塞進兒子的兜裏。

段汁桃哭得狠了,卻也心死絕了,冷冷笑道:“爹,你說這些話,是不是從來沒想過,你姑爺當面聽見,他該怎麽瞧我?他今天就在這屋裏,不是在外頭,你說的這些話,把我說的畜生不如,單琮容不僅不會覺得我可恥,相反,他只會覺得我可憐。可憐我,有你這麽個是非不分,孰是孰非都辨不明的爹!”

段汁桃擡腕把眼眶裏的眼淚一擦,眼裏透着狠勁兒,決斷地說:“段志強跟何秀琴,明天上午,必須搬走!他們就是睡大馬路,也跟我沒半毛錢關系,我這屋子我做主!”

段揚倚在門框邊上,瑟瑟發抖,弱弱出聲:“小姑……我也走嗎?”

二哥好不容易出去參加夏令營,家裏的電腦再也沒人和他搶,這段時間他玩的可嗨了。搬出去,還能玩上電腦嗎?爹媽為什麽要這麽讨厭,幹那些破事兒,惹小姑不高興啊?

小孩的世界,永遠憎惡分明,非黑即白。段揚從小是由奶奶帶大的,他像奶奶一樣,喜歡着小姑。或許是奶奶在爺爺面前,經常吐槽他父母,段揚真是從心底裏覺得,自己的父母可能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可又有什麽法子呢?他倒是想托生在小姑的肚子裏,成為小姑的孩子。像表哥那樣,想買電腦就買電腦,想買公路賽車,就買公路賽車。可惜他的爹媽,一點兒不給力,別說這些了,就連他上學的學費和補課費,他爹媽都沒給過。

他曾經暗暗拿單星回和自己的大哥比過,事實就是那麽殘酷,他在心裏,其實由衷地希望,二哥,才是自己的親哥。

段汁桃揮手讓他進去,“段揚,你去睡你二哥那屋。他夏令營回來,你接着跟他擠一張床。”

段揚心想:我這是被小姑留下了?

段揚瞄了一眼,還在客廳沙發上裝蒜的爹媽,一時不知作何感慨。

要和他們打個招呼,他先進去睡覺了嗎?

段志強瞪了這死小子一眼,讓他快滾。

何秀琴說:“你先去睡吧,別再玩電腦了,傷眼睛。”

段揚很少在母親臉上,見到這樣和藹又怪異的表情。可能因為前頭生了大哥,他是她的第二個孩子,她便不怎麽稀罕,所以從小,母親就把他丢給奶奶帶。

很奇怪吧,明明就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但段揚還是明确無誤地感知到,自己是不被母親親近和喜歡的那個孩子。

很多時候,他都覺得,小姑比他親媽,還疼他,小姑可樂意給他笑臉了。

大人之間的戰争,如果非要決出一個勝負,段揚甚至想背叛父母,支持小姑獲勝。

沒有付出過愛的人,就不該在這場親情戰裏,取得任何勝利果實。

單琮容盯着工人安裝完床和梳妝臺,聽着外面岳丈和段汁桃吵起來了,聽了一耳朵,心裏也是窩火。

老岳父,這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啊?

罵他可以,罵段汁桃,堅決不行!

單琮容很少有這麽陰沉着臉的時候,雙手負在身後,走出卧房,路過客廳,冷冷瞟了一眼沙發上的兩個人,一聲不吭地跨步走去院子。

岳丈折斷的水煙,被他摔在地上。

單琮容去撿起掰成兩端的煙杆子,皮笑肉不笑地說:“爹,你罵我就好,我受着。可汁桃,你不該罵!至少從我這個外人的眼光看來,汁桃對你的付出,比大哥二哥都多。我記得,汁桃說你喜歡吃酥點心,每年的中秋節前夕,香港有一家老字號,就會排起長龍賣酥皮月餅。汁桃總是有耐心地排個兩小時,去買兩三盒月餅,給你和媽寄回來。”

段汁桃,就連她爹喜歡吃什麽口味的點心,都牢牢放在心上。說她是十惡不赦的不孝女,單琮容覺得,段汁桃比窦娥還冤。

老段甩起下巴,別過頭,并不伸手接女婿遞過來的兩截兒煙杆。

單琮容卻用蠻力,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上。

老段驚了,女婿這是要造反啊?開始動手動腳。

單琮容目帶警告地說:“爹,人老了,不需要圖那麽多,兒女孝順,您樂呵呵地享受天年之福就好。即使兒女不孝,您這老胳膊老腿兒的,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威風,可以逼着兒女往東往西了。人老了,三病五災時有,您要是躺着了,就算兒女不願到您跟前盡孝,您也是沒法子呢,只能躺在床上幹瞪眼。要是有力氣,還能罵上兩嗓子子女不孝,過過嘴瘾。可要是癱了連着失語,您呀……苦日子還在後頭呢!”

老段沒想到,向來和顏悅色,像個笑面佛的女婿,會陰陽怪氣地說出這通咒人的話。

他咒他将來癱了,兒女不孝,沒人伺候呢!

老段氣不打一處出來,正措辭該怎麽好好出口辯駁,卻無力地發現,事情好像真是女婿說的那麽回事兒。

自己要是癱了……兒子和女兒不願意到他跟前盡孝,确實,到那時,癱在床上的他,還有什麽能力,強摁着子女的頭,來給自己盡孝?

到那時,只怕會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單琮容慢悠悠地走到段汁桃面前,攥緊她的手,笑呵呵卻又十分陰冷地對屋裏喊話:“大哥,大嫂,汁桃的意思,你們聽懂了嗎?明天上午,請您二位挪個地兒。我們這院子太小,爹嫌我們夫妻倆沒本事供你們住大屋。您二位呀,明早另謀高就吧。”

段汁桃心裏頭怪感動的。單琮容那樣一個,碰着別人吵架,就萬事和稀泥的糊弄精,眼下居然肯為了護着她,直接趕人走了。

感受到他掌間傳來的力量,段汁桃第一次拒絕大哥大嫂他們,那麽狠心又果斷:“是啊,哥、嫂子,你瞧,你們在,我和爹就沒法兒處。爹事事覺得該以你們為先,可這是我和琮容的家,這兒應該由我們當家做主。”

老段急眼了,喝道:“段汁桃,你敢!”

段母挺身到段汁桃身前,護犢子道:“怎麽不敢?還有,老大家什麽時候,把這幾年的房租結一結?不僅房租要結,就連兩個孩子,這些年的生活費和學費,他們都要結給我!他們兩口子在北京打工,兩雙手掙錢,房租還不用付,這幾年該攢了不少,是時候讓他們償一償欠下的人情債了。”

段母想好了,這回必須得豁出去,把老大兩口子逼上絕路。

人就是這樣,不到絕路,絕不會回頭。

興許這樣斷了他們的後路,他們還能有救呢?

有了丈夫和母親的支持,段汁桃的腰板也格外的硬,胸脯一挺,說道:“明天吃晌午飯,我希望家裏能少兩副筷子。至于房租,是該結!當初我走的時候,這院裏院外的牆,都是新砌的,就連屋裏的石灰牆,都刷的比面粉還白。可現在,舊的舊,髒的髒。哥、嫂子,你們結給我的房租,我用來翻新房子,還不一定夠!”

段志□□走:“段汁桃,你真張的了這個口!”

段汁桃反怼:“你能住,憑什麽我不能要?!”

住的時候,一聲不吭,偷雞摸狗地住進來。鎖全被撬壞了,他們還把屋裏全換了一套新鎖。

要不是段汁桃拿着鑰匙環,想去平時上鎖的雜貨間取新褥子,段汁桃可能到現在都還沒發覺,自己家裏原本的鎖,被換的一副都不剩。自己手裏的這把鑰匙環,上面的鑰匙,現在,沒有一把有用。

段汁桃:“房租,結到明天上午,半天都不能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