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夜裏,和單琮容躺在新床上,段汁桃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她轉過身子,正對着單琮容,扯扯他的睡衣袖子,低聲問:“單琮容,我這回這樣,是不是等于和我哥斷幹淨了?”
她把他們,像丢舊衣服那樣,一點不留情面地丢出去。段汁桃做完這件事,心裏一時是痛快和解恨的,但她一想起侄子段揚,便又有點兒于心不忍。
孩子還那麽小,親眼見證了父母與親戚交惡。段汁桃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小時候,就曾見過自己的爹,為了爺爺留下的一畝三分地,和小叔家,打的不可開交。
段汁桃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沒有親姐妹,便和小叔家和堂姐妹玩的好。兩家關系好的時候,就連房子都是砌在同一排相連着的。
可自從七歲那年,爺爺過世,父親和小叔為了争奪爺爺留下的一塊地,兩家交了惡,段汁桃就再也沒和小叔家的堂姐和堂妹說過一句話了。
父親仗着自己是長子嫡孫,覺得爺爺臨終前,沒交代清楚的那塊地,就是屬于自己的。
小叔則覺得,段汁桃的父親,之前在兩兄弟分家的時候,已經從老父親那裏,分到了一畝半良田,再肖想這塊說不清的地,那就是貪得無厭,吃相難看了。
上一代的關系,有時候直接影響了下一代人的相處。
她和堂姐堂妹們,是沒有深仇大恨的。說白了,爹和叔叔争的這塊地,到最後,怎麽都不可能落到她們這些沒有繼承權的女孩兒身上,她們又為什麽要因為這塊地而鬧生分呢?
段汁桃和堂姐妹們的關系,曾在青春期的時候,得到過短暫的緩解。那時候,雖然兩家還是不講話,但段汁桃愛美,有時候就趴在土牆那兒,張望鄰家小叔大女兒,芹芬堂姐在院裏臭美地盤頭發。
芹芬堂姐,是小叔的大女兒,比段汁桃大了兩歲。段汁桃十四的時候,芹芬堂姐已經十六了,并且許好了人家。堂姐夫據說,家裏在鎮上開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內衣廠,經濟條件還算過得去。
那時候,段汁桃最羨慕堂姐夫在每個星期三下午,騎着一輛大二八,載着芹芬堂姐去鎮上一起看電影。
芹芬堂姐,每個星期三,吃了晌午飯,就在院子裏洗頭,晾頭發。等晾幹了又黑又油亮的一頭長發,芹芬堂姐就會對着一面小挂鏡,在屋檐下用她那雙巧手,盤出一個個別出心裁的發型。
每到這時候,段汁桃就特別愛借口去院子,幫着翻地上曬的稻谷或者玉米粒。一下午,她能去院子裏翻上七八遍谷子,還一點兒不覺得麻煩。其實她是偷偷去看,隔壁院子的芹芬堂姐,今天又梳什麽好看的新發型了。
終于有一天,兩家的大人,都出去喝喜酒了。芹芬堂姐,叫住在院子裏假裝進進出出的段汁桃,對她說:“你要上我家來嗎?我也給你盤個好看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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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汁桃燙紅了臉,不好意思地拒絕了。甚至一句話,都不敢和堂姐說,只是不停地搖頭擺手拒絕,慌忙而逃,鑽回屋裏。
現在的段汁桃,回憶起當年的尴尬行為,至今仍覺自己當時這麽做,有點兒太不近人情了。大人們之間互相不說話,不應該讓她們這些孩子,跟着一起陷入兩難的境地。
就好比現如今的段揚,段汁桃覺得哥哥嫂子不是人,但孩子又有什麽錯?
大人之間的事,不該扯到孩子身上。
單琮容瞧出她睡不着,究竟是為了什麽。在漆黑的夜裏,擡掌撫了撫她的頭發,安慰說:“都走到這一步了,就別想那麽多。段揚這孩子不是還在咱們家住着嗎?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哥嫂的為人,而薄待孩子。他跟着你爹你媽上一趟北京不容易,回去還有好多牛得跟同學吹呢,我不會叫他的北京之旅,太糟糕的。你要是怕今晚的事兒,傷了孩子的心,那明兒咱們就帶他上動物園玩吧?孩子好哄,一玩兒,就把這些不高興的事,全忘在腦後了。”
段汁桃覺得自己的肚子裏,一定長滿了單琮容塞進去的蛔蟲,這些可惡的蛔蟲,把她的心眼吃的死死的,一點兒不保留的,全部透露給了單琮容。
段汁桃哼哼了一聲,裝作半推半就答道:“行吧,明天下午,我們就領段揚去動物園玩兒。我不怕我哥嫂傷心,覺得我不是人。可我怕段揚這孩子,會恨我。他還小,或許會覺得我們把他爹媽趕出去,是一點兒人情味都沒有的大壞蛋。就跟當年,我恨我小叔,要來和我家搶地一樣,我就挺仇視我小叔的。可當我漸漸長大,我發現事情不是那麽一回事的。我爹之前就分過爺爺的地,第一次分的時候,小叔還沒結婚,就沒得着。爺爺身後留下的這塊地,沒交代清楚就去世了,我爹去和我小叔搶,其實是不對的。可我小時候,哪兒知道這些呀,就一個勁兒的覺得是我小叔不對,為人狡猾奸詐,處處想占人的便宜。我不希望段揚,變成那時候的我,一點兒是非觀都沒有,在心裏埋下不該滋長起來的仇恨。”
很多時候,童年堅定認定是對的事情,很可能長大後,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就會發現當初的事兒,跟自己最初的認知,出入非常大。
這需要成年後的自己,有獨立的思考能力和洞悉能力,去勇于修正。
單琮容讓她早點睡,別想那麽多了,“明天上午,我先去校辦報道,順便問問錦瀾院房子的事兒。晌午飯,咱們就出去吃吧?帶你爹你媽還有段揚,咱們幾個去下館子。不過……老丈人今晚被你氣的不輕啊,明天咱們能叫得動他嗎?”
段汁桃懶洋洋地說:“我爹這人,就是我媽的跟屁蟲。只要我媽肯走,他沒有不願意去的。就算我跟他吵得再兇,也不耽誤他黏着我媽。”
男人到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年紀,都還是個巨嬰。娘在時,黏着娘,娘不在了,就黏着老婆。
單琮容:“你今晚,膽兒也忒大了啊?怎麽還慫恿你媽和你爸離婚呢?他倆都多大年紀了啊?”
段汁桃:“多大年紀,和能不能離婚有關系嗎?女的,就算活到□□十歲,只要男的沒早死,她都有權利和她男人離。我爹不會心疼人,我寧願我媽找個對她好的老頭,我可想得開了。我爸越老越頑固,我媽身體本來就不好,天天被我爸氣得心堵,身子遲早要出大毛病。我媽這麽大年紀了,還能幾年好活?為什麽就不能好好享受人生啊!”
單琮容:“你這是香港待的久了啊……”
摩登現代的婚姻觀,日益入侵着段汁桃這個鄉村姑娘的大腦。
終于,農村姑娘,也學會了城市裏新穎的那套婚姻觀——既然不合适,那就當斷則斷,沒必要湊合着一起過。無論多晚,又或者多老,帶給自己痛苦的婚姻,就要及時脫離出來。
聽了段汁桃的這番言論,單琮容越發覺得,自己是得看緊着點兒段汁桃。張口就是離啊離的,雖然知道不是在說他,但是他聽了,怎麽那麽肝兒顫呢?
*****
第二天段汁桃起來的遲,醒的時候,單琮容已經出去買完大餅、油條、豆漿回來了,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飯。
昨晚睡得遲,段汁桃原本還想再多眯一會兒,卻被屋裏哐當哐當的各種物體撞擊聲,吵醒了。
那是段汁桃的大哥和大嫂,在洩憤似的收拾着行李。
他們恨的毒了,連家裏的高壓鍋和兩口炒鍋都不放過,準備一應打包帶走。
單琮容在餐桌前,撕了半根油條塞進嘴裏,對這陣陣抗議聲,充耳不聞,完全不為所動。
他往段揚的碗裏夾了半張餅,喊他快吃,“吃了早飯,姑丈領你在京大的校園裏轉轉。姑丈上午還得去學校辦公室一趟,你也可以跟着去一起去。”
段揚的眼睛,轉向父母昨晚睡的房間,仰脖子問單琮容:“姑丈,你會不會不喜歡我了?”
他的爸媽,像喪家之犬一樣,正在收拾重重行李,準備搬出去。
段揚不傻,父母其實是得罪了小姑和姑丈,被趕出去的。
單琮容和藹地笑了笑:“傻孩子,你姑姑說下午還要帶你上動物園玩兒呢。晌午飯,咱們就到外面下館子,吃好午飯,咱們直接上動物園。不過姑丈倒是有句話想問你,你心裏想跟着你爸媽嗎?”
段揚把頭埋進碗裏,想了好久,才支吾出聲:“我想的,雖然我爸媽從小沒怎麽管過我,都是我奶奶帶我。但哪個小孩兒,不希望和自己的爸媽永遠不分開呢?小姑丈,我替我爸我媽,跟你說句對不起。他們不應該做這些奇葩的事兒,侵占你們家好幾年,我……”
段揚越說越臉紅,實在覺得父母太令他羞愧了,再也說不下去。
單琮容安慰他:“等你爸媽這兩天找好房子,姑丈讓你爺爺奶奶,領你上你爸媽那兒看看。這幾天他們臨時找房子,還不一定睡哪兒呢,你現在跟着他們容易受罪。姑丈建議你,你先在這安心待幾天,正好,你星回表哥,今天應該也要回來,不過到的時候,該是下午或者晚上了。”
段揚覺得姑丈人真好,和他講話,永遠是這副淡定從容的模樣,說話永遠是娓娓道來的語氣,像春風一樣,感化着人心。
聽到單星回下午要回來,段揚略略打起了精神。雖然表哥回來,意味着會和他搶電腦玩,但有表哥在,段揚就覺得自己有主心骨,他喜歡圍着單星回轉,做單星回的小尾巴,把他的二哥崇拜的跟什麽似的。
段汁桃從院子上的洗手間裏洗漱好出來,轉到餐桌前,喊段揚多喝點牛奶。家裏幾個大人都喝豆漿,她昨晚睡前,特地吩咐單琮容,今天早上單獨給段揚買一瓶牛奶。
段揚小心翼翼地說:“爺爺早上不吃早飯。”
省略了一個定語,不吃姑丈買的早飯。
段汁桃:“哦,是嗎?”
爹的氣性可真大啊,氣她氣的,飯都不吃了。
段汁桃坐下,先往嘴巴裏塞了一口撕下來的油餅,“不吃就不吃吧,他老人家嘴刁,愛吃什麽,他自己才清楚。”
段揚悄悄跟段汁桃打聽:“我爸我媽,是今天上午必須得搬走嗎?”
段汁桃示以他一個安定的眼神,“你老實在這待着。姑姑讓你爸媽走,又沒讓你走。你放心吧。”
段揚讷讷地點了點頭。
段志強和何秋琴從屋裏出來,見着他們仨無事發生地圍坐在餐桌前吃早飯,心裏團着的那股怒火,無處發洩,只好拿段揚開發。
段志強脖子上的青筋都要暴喝出來了:“人頭豬腦,一天天的就知道吃,光長個子不長腦子。”
爹媽都要被人趕出去了,吃裏扒外的東西,還在那視若無睹地和仇人夫婦一起吃早飯呢。
段志強覺得段揚這兒子,真是只勢利極了的白眼狼。
段揚被罵的,眼裏委屈地蓄起了淚。他爸總是這樣,一有不順心的,就愛罵他打他出氣。
段汁桃停下了嘴裏的咀嚼的動作,振振有聲道:“段志強,你在我家說話客氣點兒,一大早,沒刷牙啊?”
轉頭給段揚丢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他繼續低頭吃早飯。
何秀琴扯了扯段志強的衣角,讓他別在這時候逞能。他們倆今天扛着一堆的行李,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呢。
要是段汁桃生氣了,再喊他們把段揚也一并帶上,一家三口,今天可真是要露宿街頭了。何秀琴想今天上午就去租房中介那問問,有沒有上午就能付定金,定下的房子,如果定不下來,她再準備去小賓館擠一宿。如果帶着段揚的話,東奔西走的,還得顧着孩子,是個拖累,不合适。
何秀琴賠好臉兒地說:“汁桃,嫂子昨晚算過了,按一年兩千的租金給你結,你看看成不成?你這院子大,但離我們上班的地方遠,我們如果在上班的工廠附近租房子,一年其實也才這個價。”
段汁桃差點被自己喉嚨裏的餅給噎死。嫂子說什麽?到這時候還跟她耍心眼呢!
她工廠那附近,是什麽荒郊野地啊?一年二千,攤下來,一個月的房租,二百都不到。自己家,這麽大的院子,這麽多間房,如果當初租出去,随便哪間房,一年不說有二千塊,但至少也有一千五。
可眼下段汁桃也不想和她再費什麽勁了,她愛怎麽結怎麽結吧,和他們多費口舌,萬一他們不幹了,再賴在這房子裏,那自己可真就是一個頭兩個大,光是他爹再繼續作妖,就夠她喝一壺了。
沒有大哥大嫂,至少她爹在這兒,不會覺得處處氣不順。
“一會兒我給你們抄個銀行卡號,你們算好該多少錢,今天之內打進去。”
段志強死瞪着一雙大眼,又惡又兇地瞅着段汁桃,邊上的何秀琴趕緊把他漸漸捏緊的拳頭,拽到了自己的身後,擦着他的耳朵,低聲警告說:“你傻啊,你兒子還在人家手裏呢!咱們不讨喜,好歹忍忍,讓兒子能在這過下去,他跟着咱們,有地方住嗎?”
段志強跟何秀琴在屋裏,收拾了半大上午,還沒把行李收拾利索。
等段汁桃他們差不多要出去吃晌午飯了,段志強才有點撐不住地埋怨何秀琴:“你他媽平時就不能少買點兒東西嗎?累死老子了,收拾了一上午,還沒收拾好。”
太絕望了,這兒又不是他們自己的房子,何秀琴買那麽多瓶瓶罐罐鍋啊盆的,真是一點兒不見外,徹底把這當成了自己的家。
何秀琴望着段汁桃一行出門遠去的身影,催促段志強:“這才哪到哪兒,雜貨間裏還有一張麻将桌沒收。都怪你,沒事買什麽麻将桌,你看,眼下根本帶不走。”
段志強癱軟在沙發上:“不管了,歇一歇。他們出去吃飯了,聽姓單的說,他和咱爹媽,吃完飯就直接帶段揚上動物園玩兒。”
何秀琴:“不行,你妹昨天可是放狠話了,讓咱們上午,必須搬走!”
段志強覺得她腦子被狗啃了,什麽時候她這麽聽段汁桃的話了啊?
“放你娘的狗屁,段汁桃叫你去吃屎,你還真去吃屎啊?”
于是,兩個人磨磨蹭蹭地收拾到了下午三點多,才喊了工廠裏的小貨車司機,幫忙把東西全都拉走。
臨走前,段志強坐在院子裏,一點兒不畏太陽曬。太陽曬的他整個人熱的透不過氣,心火也跟着旺極了,手裏的煙,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
何秀琴坐上小貨車的副駕駛座,催促他:“還磨蹭什麽?趕緊上車啊!你在這院子裏,坐到地老天荒,這房子,也不能變成你段志強的!”
段志強被她諷刺的眼睛一狠,随手把手裏抽了半根的煙,狠狠砸向了客廳的入口。
呸!他還不稀罕住呢!
回頭啐了一口唾沫,段志強頭也不回地走了。
段志強跟何秀琴,那輛裝滿行李和鍋碗瓢盆的小貨車剛開走,單星回就大汗淋漓地踩着進口的公路賽車,停在了自家門前。
把車推到院子的窩棚下面,單星回卸下肩上的雙肩包,往屋裏喊了喊,沒有人,便直接回房,拿上換洗的衣服,準備去洗澡。
哼着小調,從雙肩包裏拿出一束被包裹的很好的幹花--------------麗嘉,放在房間的書桌前。
這束花,是他在呼和浩特的大草原上,給沈歲進摘的一捧野花。
不知名的倔強小花,在夏季,于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野蠻生長。
他怕自己摘的這束花,帶回北京的時候,花已經全蔫巴了,于是就在當地的牧民家裏,借用了烤爐。他耐心地頂着夏日的高溫,坐在烈火烹着的烤爐邊上,親手把采集的各種不知名小花,烤制成了幹花。
這樣,它們出現在沈小姐面前的時候,就是一束永不凋謝的幹花了。
多浪漫啊!他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一路騎行了五百公裏,見識了山川、草原、牛羊、河流,給她帶回來了這樣美好的禮物。
單星回已經有點兒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沈歲進收到這束花時,臉上既驚愕又感動的表情。
嘿嘿,想想就覺得有點兒小臭屁。
單星回在洗手間裏沖淋着一路以來的風霜酷暑,忘我地哼着小調,等他從洗手間洗完澡出來,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家裏,客廳連廊熊熊燒着的火,一路通向自己的房間。
單星回濕噠噠的頭發上還垂着水珠,他想起了自己房間前,那束具有特殊意義的花。
沒有猶豫,決定沖進去搶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