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信使毛毛

轉天就是端午節了。

一大早沈珍珠就跟着沐氏起床忙活, 沈複年想到昨日女兒在鋪子門口胡說八道,禁足她一天內不許出門。

沐氏在聽說了女兒和侄兒的賭約後,點着沈珍珠的額頭罵道, “活該!”

沈珍珠雖然十分不情願,還是乖乖聽話,準備在家裏宅一天。

沐氏早上熬了豆粥, 煮了一大鍋粽子,炸了兩鍋糖糕, 還有許多油條、荷葉。沈珍珠把裏裏外外都打掃的幹幹淨淨, 衣服也洗好了。

沐氏找了一個小竹筐, 吩咐沈珍珠, “你在家裏守着, 我去給你大舅家送一些。”

沐氏端着筐子先去了沐家,給娘家送了許多吃的,順帶把沐雲舟罵了兩句,得了薛氏的一些回禮後回來了。

送過了娘家的, 沐氏又撿了一筐子準備送去婆家, 半路上還提醒沈複年早些回來吃飯。

等太陽老高了, 一家三口才終于坐在一起吃早飯。

沈珍珠給父母盛了一碗粥、剝了一個粽子, 還往他們碗裏各放了一顆白煮蛋, “爹, 娘, 趁熱吃。”

沈複年見女兒這般乖巧, 心裏有些後悔不該罵女兒。女兒這些日子內心已經很煎熬了, 自己還罵她。

沐氏一看就知道丈夫在想什麽,“珍珠,今日別去鋪子裏了。娘昨兒扯了一些特別好的細棉布, 等會子咱們做些裏衣。”

沈珍珠連連點頭,“好,我聽爹娘的,能閑着我高興着呢。”

沈複年往女兒碗裏夾了一筷子小菜,“以後在人前不可胡說八道。”

沈珍珠嘿嘿笑,“爹您別生氣,往後我不會了。”

一家三口和好如初,快快樂樂地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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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吃過了早飯,沈珍珠把自己的針線筐拿了出來,從裏面拿出自己編織的兩條五彩繩,親自給父母帶上,“爹,娘,願二老一直身體健康。”

然後她又拿出兩個荷包,挂在父母身上,“我手藝不好,請爹娘別嫌棄。”

沐氏十分高興,一把将女兒摟進懷裏,“我兒,你有這個心就好,爹娘很高興。”

女兒這般孝順,沈複年自然不會小氣,立刻掏出一個制作精美的小銀锞子塞進女兒手裏,“拿去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那銀锞子是專門用來送禮的,上面還刻有花紋,十分精巧。

沈珍珠高高興興地接下銀锞子,“多謝爹娘。”

沐氏看着針線筐,“這怎麽還有個荷包。”那荷包上面繡了一棵小松樹,松樹旁邊是一輪紅日。

沈複年眼裏精光一閃,然後摸着胡子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沈珍珠一笑,“娘,那是給毛毛的。”

說完,沈珍珠真喊來了毛毛,當着父母的面把荷包挂在了毛毛的脖子上,沈複年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複雜。

毛毛乍然被挂了個荷包,且荷包底下還有個鈴铛,叮鈴咣當的響個不停,它有些不大适應,搖了幾下頭,發現弄不掉,也就作罷。

沈珍珠把剛才吃了一半的糖糕給毛毛吃,“乖,快吃吧。”

毛毛吃的十分高興,也不再去管荷包的事兒。

沈珍珠摸了摸毛毛的頭,“爹,我今天不出門,但毛毛喜歡出去野,等會子您帶它去鋪子裏吧。”

沈複年嗯了一聲。

過了一會子,毛毛見沈珍珠不出門,果真跟着沈複年走了。

出門走了幾十步,沈複年與郭鐵匠打招呼。毛毛看到郭懷旭,立刻高興地飛奔過去。

郭懷旭蹲下來摸了摸它的頭,然後看到了毛毛脖子上的荷包。瞬間,郭懷旭的手停頓在半天空。

一輪紅日,正應和一個旭字。

郭懷旭臉上的表情比剛才沈複年的還要精彩,他的手又緩緩落到了毛毛的頭上。

摸了幾下後他喊道,“三弟,你過來。”

郭懷章跑了過來,也伸手摸了幾下毛毛,“二哥,毛毛居然還戴荷包。”

郭懷旭伸手,“把你的糖給我一顆。”

郭懷章從自己的荷包裏掏出一顆糖遞給他,郭懷旭接過糖,塞進了毛毛的荷包裏。

那頭,沈複年已經走了,毛毛火速叮叮當當跟了過去。

等沈複年走了之後,郭懷旭站在原地思索,那個荷包,原本是給我做的嗎?

沈珍珠正在屋裏陪沐氏做針線,她用腳指頭都能猜得到,毛毛肯定會去鐵匠鋪溜一圈,然後他就能看到荷包。

想到這裏,沈珍珠特別想躺到床上打個滾兒。

沐氏見她一直偷笑,奇怪地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沈珍珠連忙收起笑容,“想到咱們家鋪子裏的生意越來越好,女兒高興。”

沐氏有些狐疑,“你不會是又闖了什麽禍吧?”

沈珍珠趕緊一臉正經,“沒有的事。”

沐氏把那最好的料子給了沈珍珠,要給她做兩個肚兜。沈珍珠覺得沐氏做的肚兜有些勒的慌,自己稍微做了些改良,在前面做了兩個類似凹槽一樣的東西。

沐氏看着女兒畫的圖樣子一臉呆滞,“這,這東西能穿?”

沈珍珠悄悄道,“娘,不能勒太緊,容易生病的。這個剛剛好,您外頭穿寬大一些的衣裳,看不出來。”

沐氏忍不住臉紅,“這也太出格了。”

沈珍珠撒嬌,“娘,我不要穿那種勒得太緊太緊的,勒的我胸口疼。”

沐氏看了一眼女兒的胸口,姑娘家家的是容易疼,勒緊了确實不好。

她放下手裏的圖樣子,“說好了,我給你做,但你外頭要穿寬大一些的衣裳。”

沈珍珠連連點頭,“娘放心吧。”

母女兩個正在一邊說笑一邊幹活,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沈珍珠起身去開門。

來人正是沈寶珠,“姐姐。”

沈珍珠笑着把她拉了進來,“你總算舍得過來了,快進來坐。”

沈寶珠圓圓的臉紅撲撲的,頭上紮着紅頭繩,一看就透着喜慶,十分可愛。鎮上許多太太都看中了她這一副貌相,且她脾氣也好,要不是沈文清還沒說親事,媒婆早就要踏破沈家大房門檻了。

到了正房廊下,沈寶珠給沐氏行禮,“二嬸。”

沐氏笑着對她招手,“快來,坐到我身邊來。”沐氏讨厭潘氏是真的,喜歡沈寶珠也是真的。她經常感嘆,這孩子真是歹竹出好筍。

沈寶珠坐到沐氏身邊,“祖母讓我來告訴二嬸,今日過節,請二叔二嬸和姐姐晌午回去吃飯。”

沐氏想了想問道,“請了你三叔嗎?”

沈寶珠笑着點頭,“三叔那裏是文岳去請的。”沈老太太非常精明,知道大房以前用沈文岳膈應過二房,故而讓沈寶珠來請二房,二房母女一向喜歡沈寶珠,不管答應不答應,都會對沈寶珠和善。

沐氏沒有直接回答沈寶珠,而是從旁邊的筐子裏找出一塊布塞進沈寶珠手裏,“我給你姐姐扯了些布做小衣,多了一塊,你拿回去自己也做一件。”

沈寶珠連忙拒絕,“多謝二嬸,我有衣裳。”

沐氏擺起譜來,“我好歹是你二嬸,給你東西你接着就是。聽話,拿回去。”

沈珍珠也從自己的針線筐裏找出幾根絲線,“寶珠,我給你編條手鏈。”

沈寶珠眼睛亮亮的,“怎麽編呀?”

沈珍珠又找出幾根遞給她,“你跟着我學。”

姐妹兩個一個教一個學,等沈複年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派和樂景象。

剛好,姐妹兩個也各自編好了一條手鏈。沈珍珠把兩條手鏈都戴在沈寶珠手上,“這雖然沒有什麽镯子金貴,但勝在精巧,也怪好看的。”

沈寶珠十分高興,“多謝姐姐,我很喜歡。”

沈複年摸了摸胡子,“寶珠來了,珍珠,拿東西給你妹妹吃。”沈家兩代都是女兒少,一家子除了沈老太爺,都比較看重閨女。

沈寶珠連忙把來意說了一遍,沐氏和沈珍珠都看着沈複年。

沈複年正在猶豫,家裏又來了一個人,正是沐雲舟。

他進屋後先行禮,“姑媽,姑父,表妹,寶珠妹妹也在呢。”

一看到沈寶珠,沐雲舟基本上也猜到了來意,故而其他的話就沒出口。沈寶珠對着沐雲舟屈膝行個禮,喊了一聲沐表哥,然後什麽話都沒說。

沈□□動問,“表哥,你這會子來,是準備在我家吃飯?”

沐雲舟笑道,“我爹說讓我來請姑媽姑父和表妹去我家過節,既然寶珠妹妹來了,你們自然要回沈家去才好。”

沈複年想到前幾日跟大房和潘家鬧得不痛快,開口道,“寶珠,你回去告訴你祖母,今年我搬家頭一年,準備自己單過。珍珠,把早上買的肉切成三分,讓你表哥和你妹妹帶一份回去。”

沐雲舟笑道,“姑父,我這是來請客的,客沒請到,反倒還帶東西回去,我爹會罵我的。”

沈複年把袖子一甩,“罵你也是應該的,整日嘴上沒個把門的。”

沐雲舟趕緊作揖,“都是我的錯,請姑父責罰。”

沈珍珠偷偷捂嘴笑,然後去廚房切肉。沈複年讓兩個孩子坐下,沈寶珠見沐雲舟坐在沈複年身邊,她隔了兩張椅子坐下,并沒有坐到他身邊去。

沐氏心裏嘆氣,這孩子就是這般惹人疼。明明心裏看中雲舟,卻主動離他遠遠的,不給大人惹麻煩。

沐雲舟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沈寶珠的舉動,心裏也佩服起這個姑娘。自從沈家分家後,她就再也沒有多看過自己一眼。同樣是喜歡別人,寶珠妹妹比那王二姑娘好了百倍不止。

沈珍珠很快分好了肉,又找了兩個小籃子,給他們一人裝了一塊。她又把那塊紅布用油紙包好,放在沈寶珠的籃子裏。

這是沈複年孝順父母的,沈寶珠沒有權力拒絕,接過籃子後給衆人行過禮,然後轉身走了。

沐雲舟開玩笑,“表妹好偏心,單送寶珠妹妹東西,沒我的份。”

沈寶珠的腳步一頓,那是給她做小衣的布料。她立刻雙臉爆紅,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沈珍珠瞪了沐雲舟一眼,“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告訴表姐你欺負人。”

沐雲舟把籃子一提,“好好好,我走了。”

男孩子腿長腳快,他走到大門口時,沈寶珠還在手忙腳亂地開門。

沐雲舟見她似乎有些慌亂,長臂一伸,果斷拔掉門栓,打開了大門,“寶珠妹妹,請。”

沈寶珠嗯了一聲,提着籃子飛快地走了。

沐雲舟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頭,唉,我是不是造孽了。

客人都走了,沐氏立刻把手裏的針線一放,“我本來早就想做飯的,寶珠來請,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就沒敢動鍋,珍珠,走,咱們一起做飯。”

沈複年也跟着進了廚房,“今日回去,不免遭大嫂的白眼,還是讓老三一個人去吧。”

沈珍珠笑,“爹,您這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沈複年洗了洗手,“不怕,你三叔最會周旋。”

一家三口齊動手,很快就做好了一桌菜。一盆炖雞、一碗紅燒肉、一大碗蒸雞蛋、一盤新鮮的時令蔬菜、一盤子燴豆腐、一盤子腌辣椒炒雞蛋。

這時節正缺菜,能買到的菜很少,一家三口吃三葷三素,在平遠鎮體面的很。

沈家歡度節日的同時,郭家今日也擺了一桌酒席。劉氏今天很大方,做了八個菜。

郭鐵匠吩咐兒子們,“大郎二郎,今日你們陪爹喝酒。”

郭懷禮立刻起身,給父親和弟弟倒酒,“爹,要是我跟二弟吃醉了,下午鋪子裏可就沒人幹活了。”

郭鐵匠笑着端起酒杯,“今日過節,晌午該來的都來了,下午鋪子關了門都不會誤事,你們兄弟也大了,往後也要學着應酬。”

郭懷章羨慕地看着兩位哥哥,郭鐵匠笑道,“老三莫急,再等兩年,咱們爺兒四個一起喝。”

郭懷旭對着郭鐵匠舉起酒杯,“爹,兒子感謝爹娘對兒子的養育之恩。”

爺兒兩個碰了杯,郭鐵匠笑罵他,“大過節的,說這些話做甚,咱們都是一家子。”

郭懷旭笑着敬了郭鐵匠酒之後,又舉起酒杯對劉氏道,“兒子以前不懂事,對娘多有誤會,還請娘諒解。”

劉氏有些怔楞,她也舉起了自己的茶杯,“是我做的不好,你怪我也是應當應分。”

郭鐵匠打岔,“親娘母兩個,說這些話做甚。老二,你看開了就好,都是一家子,不用客氣。”

郭懷禮也跟着活絡氣氛,郭懷旭一邊笑着與家人吃喝,一邊在心裏想着自己的計劃。

等酒過三巡,郭懷旭對郭鐵匠道,“爹,兒子有件事想請示您。”

郭鐵匠有些發紅的眼睛看向二兒子,“什麽事?”

郭懷旭道,“爹,我們兄弟三個都長大了,家裏只有一間鋪子,爹想過以後要怎麽辦嗎?兒子可以什麽都不要,但三弟不行。”

郭鐵匠立刻打斷他,“胡說,你和老三是一樣的。”

郭懷旭笑道,“爹,您當年能赤手空拳在鎮上立業,兒子也想跟爹學一學。”

郭鐵匠眼裏精光乍現,“你有什麽想法?”

郭懷旭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一飲而盡,“爹,兒子想外出學手藝。”

郭鐵匠的酒立刻醒了一半,“怎麽,我的手藝不夠你學的?”

郭懷旭搖搖頭,“爹,兒子學了打鐵,難道以後跟大哥搶飯碗?”

郭鐵匠想了想道,“你都十六歲了,怕是人家不肯收這麽大年紀的學徒。”

郭懷旭放下酒杯,從懷裏掏出一根簪子遞給郭鐵匠,“爹,這是兒子打的,您看看。”

郭鐵匠接過那一根鐵簪子仔細看了看,眼裏忽然露出欣喜,這簪子比縣城鋪子裏賣的也不差什麽了。

他擡眼看了郭懷旭一眼,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細心教導他打鐵的郭大人。面如冠玉、氣質儒雅,聽說他是什麽探花郎,娶了侯門小姐,因為什麽緣故從三品侍郎貶為六品主事,被派到省城來監工,還要親自督查工人幹活。

雖然被貶官,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怨氣,認認真真幹活,發現自己對打鐵有興趣,還親自教導自己,甚至還開玩笑說二人都姓郭,不如連個宗算了。

郭鐵匠當然不敢,連連拒絕。沒想到最後他在危難關頭,把剛剛出生沒幾天的小兒子送給了自己。

是了,聽說郭大人不僅文采出衆,且一雙手十分精巧,去了工部後,發明了許多利國利民的好東西。旭哥兒大概像他爹吧,自小就心靈手巧,沒有任何人教他,他卻能打出這樣好的一根簪子。

郭鐵匠的手緊緊握着那根簪子,這個孩子,自己想藏起來,怕是藏不住了。既然你想飛,那就去飛吧。

“你這簪子打的像模像樣,倒不用去給人當學徒從頭幹起。既然你有這個天賦,爹不能埋沒你。過一陣子爹去縣城和府城打聽打聽,哪家首飾鋪子需要小夥計,你去多學一學。要是手藝能精進一些,往後回來自己開個鋪子,在這平遠鎮也能立足。”

郭懷旭沒想到郭鐵匠一口就答應了自己,心裏長舒了一口氣,“多謝爹成全。”

郭鐵匠把簪子還給他,“往後你就專心打你的首飾,鋪子裏的事情交給你大哥。需要什麽工具就開口,爹給你置辦。”

郭懷旭搖頭,“多謝爹,兒子有趁手的工具。”

郭鐵匠也想起來他最近忽然多了一把特別好的小刀,“你那把刀哪裏來的?”

郭懷旭沉默了片刻後,決定撒謊,“雲舟給兒子的。”

郭鐵匠嗯了一聲,“沐公子對你不錯,往後他有吩咐,你要全力以赴。”

郭懷旭點點頭,“兒子知道。”

過了端午節,郭懷旭果真開始認認真真研究首飾。劉氏沒幾樣首飾,郭懷旭就在記憶中搜索沈珍珠的首飾。她的金步搖、她的金釵、她的金丁香,還有她送給自己的玉佩。

郭懷旭用鋪子裏剩下的邊角料打造,鐵比較硬,不如金銀軟,不好成型,打長直的簪子還可以,一旦涉及到需要做一些花樣的東西,就凸顯出了鐵的缺點。

郭懷旭自己動手給自己做了幾樣工具,一柄小鑷子、一柄特別小的錘頭、還有一把小錐子,配合他那把刻刀,用起來方便多了。

郭懷旭一心一意研究自己的技術,幾乎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且再也沒去過沐家。

每天沈珍珠帶着毛毛從門口路過時,毛毛會到鋪子裏跟他打個招呼,也就這個時候,他會放下手裏的活兒,跟毛毛玩一玩。

當然,沈珍珠不會站在門口傻等,毛毛只能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郭懷旭每每只來得及在它的小荷包裏放一顆棗子或是一小塊兒糖。

他不知道棗子和糖她吃了沒有,但第二天毛毛來的時候,荷包裏的零食都沒了。

郭鐵匠知道兒子的心一時一刻都沒死過,故而每天把自己弄得非常累。自己養了十六年的孩子,郭鐵匠自然也心疼。

等到了五月下旬,天氣熱了起來,沈珍珠身上已經換上了夏季輕薄的衣裙。沐氏雖然不怎麽跟郭家來往,但她說話算話,仍舊給郭懷旭做了兩身夏天的衣裳,并親自送到了鋪子裏。

郭懷旭見到沐氏送的衣裳時滿臉震驚,“嬸子。”

沐氏把見郭懷旭發愣,笑着把手裏的布包放在案板上,“當初答應過你的,自然要說到做到。夏天來了,你身上的衣服翻來覆去總是這兩身,也該換換新的了。”

郭懷旭感覺自己內心的那股痛又湧了出來,沈家人說話算話,自己卻食言了。

他低下了頭,“嬸子,我不配。”

沐氏輕笑,“沒有什麽配不配的,對得起自己的心就好。聽說你最近在自己琢磨打首飾,這很好,男子漢大丈夫,有了立世根本,以後才能撐起一個家。你忙吧,我先走了。”

郭懷旭等沐氏走遠了,伸出手摸了摸那個布包。拆開一看,裏面是兩身嶄新的衣裳,除了外衫,還有中衣和裏衣,甚至還有兩雙鞋襪。

郭懷旭感覺眼睛有些酸澀,他連忙把包袱又系好,放回了屋裏。

第二天,郭懷旭穿上了沐氏做的新衣裳。沈珍珠路過鐵匠鋪門口時看了一眼,然後又若無其事的走了。

這回,郭懷旭沒有視而不見,而是擡頭看了一眼沈珍珠的背影。她的衣裙在風中飄蕩,鮮豔的顏色看起來那麽奪目。

郭懷旭摸了摸毛毛的頭,把自己早上吃剩下的半個雞蛋黃塞進它嘴裏,毛毛急匆匆而去。

沒過幾天,郭鐵匠果然幫郭懷旭找到一份差事,府城祁州有一家比較大的銀樓正在招學徒。

郭鐵匠自己先去查看了一番,發現靠譜,火速回來告訴郭懷旭。

郭懷旭毫不猶豫就答應了,父子兩個決定在家休整一天,第三天就出發。

轉天早上,毛毛到鋪子裏來時,郭懷旭往它的荷包裏塞了一張紙條和一個鐵絲做的小蝴蝶。

沈珍珠在鋪子打開了毛毛的荷包,找到紙條後十分奇怪,等打開一看,她有些發怔。

上面只有兩個字,珍重。

沈珍珠思索,這是什麽意思?他要出遠門?又沒招徭役又不征兵,他要去哪裏?

她捏了捏荷包,裏面有個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只蝴蝶。不看 顏色,單看蝴蝶的造型還是挺好看的,他沒有珠寶,就找了一些帶顏色的小石頭鑲嵌在蝴蝶翅膀上,可謂是煞費苦心。

如果鐵絲換成金絲、小石頭換成珠寶,這會是一只非常漂亮的蝴蝶。看來他手藝精進了許多,以後總算能有碗飯吃了。

沈珍珠把蝴蝶收了起來,心裏一直為那兩個字憂心。

吃過了晌午飯,沈複年回家去了,沈珍珠并沒有去後面歇息,而是直奔沐家尋找沐雲舟。

她把那張紙條遞給沐雲舟,“表哥,這是郭懷旭給我的。”

沐雲舟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你們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了?”

沈珍珠咳嗽一聲,把紙條摔給他,“他送給毛毛的,你自己看着辦吧。”

說完,她掀開簾子自己又回了鋪子裏。

沐雲舟這次沒有跟郭懷旭玩猜謎語,當天晚上,他直接拎着一壇子酒來敲郭家的門。

“懷旭,懷旭,開門,我是雲舟。”

郭懷旭聽到聲音後有些慌亂,強自鎮定來開了門,“雲舟來了。”

沐雲舟笑着罵道,“好小子,忒不地道,你要出遠門也不提前告訴我,我來給你送行。”

郭懷旭把他請了進來,“原想靜悄悄地走,沒想到驚動了你。”

沐雲舟斜睨他一眼,“靜悄悄?連毛毛都知道了。”

郭鐵匠走了出來,“雲舟來了。”

沐雲舟給郭家夫婦行禮,郭鐵匠讓郭懷旭帶着沐雲舟進自己屋裏去,還讓郭懷章給他們送了一壺熱茶、一碟子花生米,外加兩副碗筷。

沐雲舟給二人一人倒了一碗酒,“你準備去哪裏?”

郭懷旭也不瞞着他,“我爹幫我在祁州城找了一份差事,我想去學打首飾。”

沐雲舟點點頭,“三年大旱餓不死手藝人,既然你不想走科舉,學這個倒是不錯,你手巧。”

兄弟兩個舉起碗,各自喝了一碗酒。

沐雲舟嘆息道,“可惜了,懷旭你讀書天分這麽高,卻不能科舉。”

郭懷旭倒不在意,“天下讀書人那麽多,不差我這一個。這麽多年多虧了你教導我,不然我還是個大字不識的白丁。”

沐雲舟笑着倒酒,“以後得空了,還是要多讀書。就算将來你是個銀匠,也要做我大周朝最有學問的銀匠。”

郭懷旭笑着和他碰杯,“好,我聽大師兄的。”

沐雲舟笑得十分開懷,“你終于承認我是你大師兄了。”

二人好久沒有這樣一起毫無芥蒂地說話,郭懷旭十分高興,“你一直是沐家學堂的大師兄。”

兩個人一碗又一碗,很快,大半壇子酒快沒了,沐雲舟有些上頭,“現在你肯告訴我,到底是什麽原因了吧。”

郭懷旭臉上的表情變淡了下來,“雲舟,我不告訴你,是不想連累你。”

沐雲舟想了想,“你父母和你大哥都知道是吧?”

郭懷旭點點頭。

沐雲舟一拍桌子,“好你個郭懷旭,整日說把我當親兄弟。狗屁的親兄弟,你有心事告訴你大哥,對我卻一個字都不肯說!算我看走了眼,往後咱們還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說完,他起身就要走。

郭懷旭一把拉住他,“雲舟。”

沐雲舟被拉得坐了下來。

郭懷旭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咕嘟咕嘟一口喝光。沉默了好久,他終于說了一句話,“雲舟,我不是郭家子。”

沐雲舟點點頭,“這個不奇怪,你要是郭家子才奇怪呢。”

郭懷旭又喝了一碗酒,“我是罪臣之子,我爹負罪而死,如果我的身世被翻出來,會連累很多人。”

沐雲舟這回傻眼了,瞬間酒醒,“難道你就是因為這個,忽然拒表妹于千裏之外?”

郭懷旭喝了第三杯酒,“珍珠她是無辜的,爹娘也是無辜的。等我去了祁州,往後我盡量不回來,這樣就不會連累任何人。”

沐雲舟接話道,“懷旭,你這樣做太看輕表妹,看輕我沐家人,也看輕郭掌櫃。”

郭懷旭驚詫地看着沐雲舟。

沐雲舟也倒了一碗酒自己喝掉,“懷旭,你自己鑽到死胡同裏去了。郭掌櫃冒着風險養你十六年,難道就因為一句怕連累,往後就老死不相往來?你的聖賢書讀到哪裏去了?我沐家從來沒有那等趨炎附勢的小人,你一個字不告訴表妹,忽然狠狠推開她,讓她難過、讓她傷心,還剝奪了她選擇的權力,你這是對她好嗎,你一點不敬重她。”

郭懷旭急忙道,“我沒有,雲舟,我可以把這條命舍給她。”

沐雲舟笑了,“連命都舍得,何必吝啬一個真像。好了,天晚了,我先回去了,不用送我。”

沐雲舟真走了,連一句路上小心都沒說,留下郭懷旭一個人在屋裏發愣。

他默默拿起酒壇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是我錯了嗎?珍珠待我真心實意,爹對我和兄弟們一樣,娘雖然對我不大熱心,卻也從來沒說過怕受我連累把我送走的話。

他一字一句回想沐雲舟的話,我是不是真的傷了大家的心?一走了之,真的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他自己告訴自己答案,不能,我會牽挂這個家,我會永遠忘不掉珍珠。我該怎麽辦?雲舟知道了真像,會不會告訴珍珠?

那頭,沐雲舟并沒有回家,而是直奔沈家,拉着沈珍珠悄悄說了半天的話。

沈珍珠聽完後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又像哭又像笑,“這個傻蛋!”

在這個資訊不發達的年代,沒有DNA驗證、沒有血型驗證,只要你自己不承認,誰也不能說你就是罪臣之子啊。

沐雲舟見她只知道發呆,用扇子敲了敲她的頭,“快別發愣了,懷旭明日就要走了。”

沈珍珠在屋裏轉了半天,“表哥,這會子我要出門爹娘肯定不答應,你幫我辦一件事兒。”

沐雲舟點頭,“好,你說罷。”

沈珍珠找到自己的錢匣子,從裏面掏出四張五兩的銀票。然後找來紙筆,背着沐雲舟寫了張紙條,上面四個字:珍重,盼歸。

寫完之後,沈珍珠把紙吹幹,跟銀票裹在一起。想了想,沈珍珠找來剪刀,剪掉自己一小縷頭發,用一根紅色的繩子系好。

她喚來毛毛,把三樣東西一起塞進毛毛的荷包裏。

沈珍珠起身對沐雲舟道,“表哥,勞煩你帶毛毛去郭家,然後再把它帶回來。”

沐雲舟全程看得目瞪口呆,原來姑娘們都是這樣表達對情郎的愛意啊。哎喲,什麽時候能有人這樣對我啊。

他哼一聲,“我就是個苦力。”

沈珍珠笑着把他往外推,“好表哥,明兒我給你做個荷包。”

沐雲舟看了一眼毛毛脖子上那個髒兮兮的荷包,立刻撇嘴,“我不要,你做的荷包太醜了!”

在沈珍珠還沒揍他之前,沐雲舟哈哈笑帶着毛毛跑了。

郭懷旭沒想到沐雲舟還會再來,門一開,毛毛就沖了進去,嗚嗚叫地在他腿上蹭來蹭去。

沐雲舟指了指毛毛的脖子,“給你的東西。”

郭懷旭打開荷包,先看到那一縷頭發,眼底再次濕潤起來,“雲舟,我何德何能?”

沐雲舟呸一聲,“知道就好,要不是你小子橫插一杠子,表妹以後就是舉人太太了!”

郭懷旭看到二十兩銀票,立刻遞給沐雲舟,“這個我不要。”

沐雲舟看了他一眼,“收下吧,表妹不缺這個。窮家富路,就算用不上,也能壯個膽。”

等他看到裏面的紙條,眼底再次濕潤起來。

他擡頭看了看天,強行忍住了,然後把紙條塞進懷中,“多謝雲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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