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點兒呆
戈德裏克不再糾結于坩埚的問題,甚至在其後未再提起半句。
而伊萊爾的行動并未因右臂受傷帶來絲毫影響,到了晚上的時候,他還照常拿出羊皮紙教戈德裏克寫東西。
“你的手最近不要用比較好。”戈德裏克止住伊萊爾的動作,他實在是難以想象為什麽有人在右手幾乎廢掉的情況下還能如此面不改色,仿佛的确沒什麽大不了。
伊萊爾想了想,換成左手,流暢的字跡片刻後出現,和右手寫出來的效果幾乎沒有差別,寫完一句話,他看向戈德裏克,意思很明顯:這樣可以嗎?
戈德裏克堪稱無奈的搖頭,同時将伊萊爾手中的羽毛筆抽回,順便收起羊皮紙:“你現在受傷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覺,聽懂沒?”戈德裏克的語氣加重,強調着。
伊萊爾眯起眼睛。
“你這家夥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啊……”戈德裏克一方面覺得此人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跡,另一方面又對伊萊爾過往的生活方式感到揪心,這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少年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照顧自己。
少年聞言将臉偏開,嘴唇抿成一條細細的直線,略顯陰暗的臉色顯示他在思索着什麽,突然,戈德裏克的臉猛的湊近在他的視線下,伊萊爾條件反射的想往後撤,不過下一秒就忍住沒有動彈。
戈德裏克的鼻尖幾乎觸到伊萊爾的臉:“……你怎麽了?”
伊萊爾只是看着戈德裏克,沒有動彈,不過那片陰霾之色已然褪去。
兩人僵持間,戈德裏克陷入一陣恍惚,因為那毫不閃避的黑色眼眸,有人說,從一個人的眼睛可以看穿一個人的靈魂,戈德裏克不知道這種話有沒有依據,但伊萊爾的眸子卻是他所見過最純粹的色彩,透露着簡單,幹淨,平和,沒有多餘雜七雜八的信息蘊含其中。
微熱的鼻息散布在兩人之間,戈德裏克猛的回神退開來,他失禮了。
一陣沉默。
戈德裏克沒事找事的撥弄兩下火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扭頭,就看見伊萊爾正看着火堆發呆,他想了想,坐回伊萊爾身邊,小心的擡起後者受傷的右臂,仔細檢查一番:“留神點,別壓着手……恩,睡吧。”戈德裏克叮囑完,便眯起眼睛自顧自的打起盹來。
在睡覺時,戈德裏克比較喜歡和旁人保持點距離,和人肩靠肩練字與和人肩并肩睡覺是兩碼事,所以這天晚上戈德裏克有些不習慣,他本想拉開距離,但思及伊萊爾的傷勢,他沒有動,說實在的,其實兩者之間并沒有什麽因果聯系。
連風都沒有的晚上,雖閉着眼卻難以入睡的戈德裏克發現自己的感官變的異常清晰和敏感,肩膀處那不屬于自己的體溫和那綿長而平緩的呼吸聲都在提醒着他,身邊另一個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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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德裏克睜開眼,微微偏頭。
好像這是他第一次見伊萊爾睡着的樣子?戈德裏克突然意識到一直以來伊萊爾都是睡的比他晚,起的比他早,他從未見到對方毫無戒備松懈的樣子。
像一只貓。
戈德裏克的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只黑貓在陽光下蜷縮成一團睡覺的模樣,真的挺像的,戈德裏克又看了一眼,伊萊爾的眼睫毛也很長,過了很久,戈德裏克才收回視線,重新閉上眼睛。
身邊多一個人的确不太習慣,但并不是無法忍受,戈德裏克模模糊糊的想着,漸漸進入夢鄉。
……
伊萊爾的傷勢導致兩人前行的步伐慢了許多,休息的頻率變高。
盡管伊萊爾并不在意自己的傷勢,但戈德裏克執意要以休息為主,并積極給對方灌注如何正确照顧自己的常識。
“你的手還疼不疼?”邊給伊萊爾換紗布,戈德裏克邊問,不知道怎麽回事,伊萊爾的傷口恢複速度比較慢,略作清洗後,戈德裏克發現傷口并未完全愈合,不過好歹沒出現化膿發炎的狀況。
伊萊爾專注的看戈德裏克包紮的動作,沒有反應。
戈德裏克漂亮的打了個結,擡頭看了眼伊萊爾,有些疑惑,半晌後,轉身從烤肉架上切下一塊兔肉遞過去:“嘗嘗,看看我烤的鹹不鹹?”
自從伊萊爾受傷後,烤肉的活也被戈德裏克包攬了,當然,調料還是伊萊爾提供的。
伊萊爾絲毫不遲疑的接過然後很斯文的吃起來,戈德裏克緊接着為自己切了一份,嘗了一口,皺皺眉,轉頭又問:“你覺得熟了沒?”
伊萊爾聞言擡頭,回敬的是一個呆呆的表情。
戈德裏克摸摸下巴,腦子裏有什麽一閃而過,片刻後,他從口袋裏掏出很久沒吃的馬鈴薯,遞給伊萊爾:“你嘗嘗。”
伊萊爾依言嘗了一口。
“味道淡嗎?”戈德裏克立刻問。
伊萊爾終于察覺了什麽,先是看看馬鈴薯,然後看看手中沒吃完的烤肉,最後看向戈德裏克。
戈德裏克睜大眼,他總算明白心裏那怪怪的感覺是什麽了,問伊萊爾傷口疼不疼,對方需要想半天才能得到答案,他的肉沒烤熟,可對方吃了半晌也沒提出異議,味道不小心放重了,也不見有半點反應,換了個基本沒味道的馬鈴薯,對方也沒反應。
疼不疼,鹹不鹹,熟沒熟,淡不淡,就好像很難判斷或者不知道該如何判斷一樣。
戈德裏克撓撓頭,再度指向烤肉,問:“好吃嗎?”
伊萊爾的目光随之看向手中食物,搖頭。
戈德裏克嘴角抽動,又指向伊萊爾受傷的手臂,問:“覺得傷不重?”
伊萊爾點頭。
戈德裏克咬嘴唇,下一秒摸出口袋裏的羊皮紙,指着自己先前鬼畫符一樣的字跡:“覺不覺的下筆的力度不均勻?”
伊萊爾回敬的是一張茫然的臉。
戈德裏克直直的看着黑發少年,然後默默的收好羊皮紙。
他懂了。
在自我感知這一塊,伊萊爾只會從大範圍以本能做出判斷,所以他能判斷出食物好不好吃,卻不能細致的評論鹹淡,能判斷傷口對他來說是否嚴重,卻弄不清疼痛的程度分別,能指出字跡好看與否,卻評論不出不好在哪裏。
可是,怎麽會這樣?
戈德裏克拿起其中一個調味瓶,将裏面的鹽巴灑在許多在馬鈴薯上,遞上前示意伊萊爾吃一口。
伊萊爾咬了一口,面部表情表現正常。
“好吃嗎?”戈德裏克問。
伊萊爾愣了下,然後搖頭。
“這個味道就是鹹,太鹹了自然就不好吃。”戈德裏克詳細說明,然後又指向烤肉:“你覺得肉鹹嗎?”
這次,伊萊爾點頭的很迅速。
原來不是反應遲鈍,而是沒人教過他,戈德裏克心頭一顫,這明明就該是小孩子時期就該學會的常識,不是嗎?
“把肉給我吧,還沒烤熟。”戈德裏克悶悶的說着,拿回伊萊爾手中的東西,重新架回火堆之上,伊萊爾木然的看着火堆發呆。
戈德裏克只覺得心裏不舒坦,看看安靜的不像話幾乎沒有存在感的黑發少年,半晌後又問:“既然不好吃,為什麽要吃?”
黑發少年的眼神很坦然,帶着某種理所當然看着戈德裏克——不是你讓我吃的嗎?
戈德裏克看懂了,他張張嘴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