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泠泠
頭痛欲裂,沉睡的黑暗驟然撕開一條巨大的豁口,有清涼的風徐徐吹進來,漆黑的睫毛顫了顫,終于睜開,小鹿一樣烏黑濕漉漉的眸子轉了轉。
視線裏是潔白的房頂,身下是柔軟的大床,空氣裏彌漫着淡淡地盛夏黑莓的香薰味,蜜糖般甜膩。
藏嶺撐着胳膊直起身子來,額頭上冰敷毛巾随着她的動作往下滑了一截。
面前的是完全陌生的陳設,米白色的牆壁,巨大的落地窗前是淺灰色的地毯,白色的紗簾随着風微微擺動,玻璃小茶幾旁放着黑色的布藝沙發。
夜幕低垂,月色如細霜,溫柔而綿長的光籠罩下來。
不知不覺天色竟然已黑。
藏嶺撐着身子坐起來,她放在酒樓的包包和小西裝外套都被帶來了,放置在白色的櫃子上。
她俯身過去夠了包包過來,拿出裏面的手機打開,好幾個來自爺爺的未接來電。
跟藏葉回電話報平安時得知是爺爺讓顧以南得了爺爺的叮囑來尋她的,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她的心裏“咯噔”一聲,也就是說,現在是在顧以南的地方,視線落在一旁放在櫃子上的眼鏡,她一陣頭疼。
這張臉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看到了。
正在驚疑不定之時,房間門被人輕輕推開。
進來的是一位婦人,穿着绛紫色的圍裙,頭發包在發巾裏,雙手端着個木盆,盆裏盛着浸泡着冰塊的水和白色的毛巾。
見到藏嶺醒了,婦人愣了了一下,有些無措的将木盆放下,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道:“姑娘你醒了?可還有哪裏不舒服?”她說話帶着濃重的鄉音,卻讓人在這冷淡風裝修的空間裏覺得異常親切。
“已經好多了,謝謝您。”藏嶺沖她笑笑,指指地板,“請問這是顧以南家嗎?”
“是,是顧先生的公寓。”
“那他也在這裏嗎?”
Advertisement
婦人絞緊了手裏的圍裙,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說顧以南在隔壁書房,畢竟顧先生從來沒帶女人來過這裏,只是将人放在這裏讓她好生照料。
察覺到她的顧慮,藏嶺善解人意的彎了下唇角,拿了自己的包包和外套:“那麻煩您幫我跟他道個謝,我還有事情,就先走了。”
她笑起來時臉頰側露出了兩個淺淺地小酒窩,配上這精致的容顏,竟令婦人也恍惚了一陣,再回過神來時,眼前的小姑娘已經一陣風似得掠出了門。
書房裏,男人坐在深棕色的舒适座椅上,湛藍色的眸子淡淡的投了點視線在面前的投影屏上,棱角分明的額前垂下幾絲細發中和側臉的線條冷硬。
大屏幕上的視頻會議結束,顧以南擡手,修長泛着冷白的手指松了松領帶,挺直的後背往後一靠,陷在柔軟的椅背裏。
房間裏瞬間安靜的只剩空調運轉的細微聲響,他擡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杯,視線落下,杯子裏不知何時空了。
“陳嫂。”
“怎麽了,先生。”陳嫂推門進來。
顧以南擡手點了點空了的玻璃杯,陳嫂立刻明白過來,取了剛剛做好冰鎮在壺裏的果茶将杯子倒滿,擡頭瞅一眼半閉着眼靠在椅子上的顧以南,猶豫着開口:“先生忙完了?”
“嗯。”
“剛剛您帶回來的那位姑娘醒了。”
微阖的眼眸驟然睜開。
“姑娘說她還有急事,就先走了。”
顧以南坐起身子,手指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藏葉交代他把人安全送回家,怎麽着他也得把人親自送回家,此後這小姑娘再出什麽事都和他無關了。
帶藏嶺來的這處公寓是顧以南的私人公寓之一,在東城江北,遠離鬧市區,周圍沒有繁華的商業圈,既沒有公交也打不到出租車,料想她只能走很長一截才能到最近的公交車站。
夜色迷離,顧以南單手掌穩着方向盤,車窗落下來,車子緩緩沿着馬路行駛,路燈的橙黃色落在他袖口處,銀白色的袖口泛着光澤。
這裏本來就地處郊區,車輛人煙稀少,開了不多時,果然瞧見前面街道邊有個熟悉的身影,湛藍色的瞳眸在看清她的動作時微微眯起,顧以南放緩了車速,索性停在了路邊,車窗緩緩升起遮住他精致的面容。
那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是藏嶺,巴掌大小的臉上又架着一副黑框眼鏡,車裏的男人眼神暗了暗,只有他才知道那副眼鏡下的絕美容顏。
在美術館偶遇那次女孩穿着旗袍,顧盼生輝,眼眸裏仿佛盛了泱泱星河。
冰涼的藍色眸子輕輕一轉,視線又落在藏嶺身上,任誰都沒法把眼前這個帶着笨重眼鏡的姑娘喝美術館的旗袍少女聯系到一起,明明那般冰雪靈動的人,幾次在自己面前都裝的乖巧老實,甚至還有幾分麻木愚笨。
好一個瞞天過海。
顧以南手肘撐在窗側,手指彎曲,關節處微微摩擦過下巴,淺藍眸子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他向來對女人的容顏不甚在意,即便驚鴻一瞥也從未過多留意。
“汪汪汪——”凄厲異常的狗吠聲驟然響起。
藏嶺兩手握着剛剛從灌木叢撿拾來的木棍,與面前三條看不出品種的土狗對峙着。
她面前的空地處,幾截泛着誘人香氣的火腿腸撥開包裝紙扔在地上。
離得最近的幾條狗目露兇光,牙齒之間還夾雜着火腿腸的肉沫,卻都在沖她狂吠不止。
藏嶺雙手死死握着木棍,有小狗試探性的上前想嗅聞地上的食物,她手中的木棍在半空中威喝似得揮舞幾下,吓得上前的試探的狗後退幾步,沖她露出尖利的犬牙。
夏夜清風徐徐吹過,藏嶺額頭卻出了薄薄一層冷汗,本來嬌豔豔麗的唇瓣不知是吓得還是心虛,血色全無,但她固執的不退一步。
對峙良久。
狗群嗚咽着,沖她不懷好意的狂吠幾聲才不甘心的散去。
藏嶺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蹲下身,從包裏摸出紙巾,捏起地上火腿腸,随着她的動作,火腿腸的碎屑裏露出白色的粉末,她漆黑的眸子一震,咬了咬唇瓣,将手裏的東西扔進垃圾桶裏。
是異煙肼研磨成的粉末,是抗結核的藥,對狗卻是致命的,許多厭惡狗心理扭曲的人在食物裏撒上異煙肼扔在道路邊,流浪狗一旦誤食二十分鐘之內沒有得到救治必定死亡,就算僥幸送到醫院洗胃也只有極少數能活下來。
對于流浪狗來說,這是致命的毒藥。
藏嶺擡頭看向天空,明月皎潔,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她之所以知道的這麽詳細,是因為曾經也由于這種可惡的毒狗人撒毒,失去了陪伴她長大的鹿鹿。
送到醫院時,鹿鹿是絕望凄厲異常的狂吠,掙紮着從醫生手中跳出來,大小便失禁,全醫院的人都攔不住它,毒藥發作它的精神已經疼到恍惚,藏嶺始終都記得,她一蹲下,它就朝她跑來。
耳邊仿佛什麽都聽不到了,只有她。
她始終記得它漆黑的眼眸,不甘心的睜着,重重地倒在了她的身下。
曾經無數個日夜,她和鹿鹿溫暖的身體依偎着,互相取暖,她知道鹿鹿膽子小,遇到陌生的事物,她一蹲下,它就躲到她兩腿下面。
它覺得那裏是最安全的地方。
它覺得她可以保護它。
思及此,淚流滿面。
對着皎潔的月光,寂靜的街道,低空掠過的風,想起自己在藏家如今尴尬的地位,沒有父母疼愛保護,迫不得已為了家族利益聯姻,被未婚夫嫌棄疏遠,又在訂婚宴上被人暗算關進小屋子裏,種種事情回想起來,只覺得委屈萦繞在心頭,在當下這種場景最适合放聲大哭。
眼眶一酸,眼淚就要順着眼角流下來。
轉身時驟然對上那雙冷冷淡淡的淺藍色眸子,藏嶺整個人一愣,馬上要掉下來的淚水被她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男人倚靠在車門邊,右耳處別着一枚純黑的藍牙耳機,月光如水傾斜下來,他墨玉般的黑發在月光下有着淡淡地光澤,湛藍的眸子淺淡的看着她,鼻梁高挺,帥氣逼人。
顧......顧以南?!!!
藏嶺被他這幽靈般突然出現在旁邊吓得差點跳起來,這人怎麽神出鬼沒的。
突如其來的悲傷氣氛被這人的出現一打擾,瞬間緊繃起來。
不知為何,對上顧以南,她總是謹慎小心,既害怕又不得不接觸。
“顧......顧先生怎麽來了?”女孩仰着頭看他,可漆黑的眸子裏未來得及收回去的盈盈水意,像在強忍着什麽,惹人憐愛。
沒有理會她的強顏歡笑,連句客套的關心都沒有,顧以南扣在車門上的手指一用力,将副駕駛的車門打開,沖藏嶺淡然點頭:“藏爺爺讓我送你回去。”
“啊?”
“上車。”簡短低沉的命令。
“哦。”老老實實的爬上副駕駛。
車子穩穩的駛出,車廂裏安靜的落針可聞,在這樣封閉狹小的空間,身邊還有一尊冷冷的“大冰塊”,找話題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到了藏嶺的肩膀上。
正猶豫着要開口,身邊的人指尖輕點了點方向盤,淡淡地開口了:“你很讨厭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