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泠泠

H大校門口被來接學生回家的車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道路本就略窄,電車三輪摩托車機動車擠在一起,你“滴滴”我, 我“滴滴”它,都被困得前後左右挪動不了。

顧以南一手拉着小姑娘,單手推着行李箱, 帶着人三繞兩繞,出了最擁擠的路段。

天色漸晚, 最後一點沉浸的陽光染紅了天邊的雲朵,綿軟的火燒雲薄霧一樣, 缱絹鋪展着。

轉過街角, 一輛罩着玻璃罩的小推車停在路邊,上面用紅色的膠帶紙歪歪扭扭貼了幾個字——“冰涼葫蘆”。

小推車的車把上還挂着個大喇叭, 裏面循環播放着:“糖葫蘆,冰涼葫蘆, 三塊一串, 五塊倆兒。”

顧以南淺藍的眸子目視前方,似乎都沒看到這麽一輛小推車。反倒是旁邊一小股力量,似乎在逆着勁兒和他抗争。

他微愕, 低頭。

身邊的小姑娘眼睛像粘在了某處, 一步三回頭。

朝着她的目光看去, 看到了一排排糖葫蘆,整齊的插在泡沫板上。

他忽然停下腳步, 低頭看她:“想吃?”

藏嶺絲毫不矜持的點頭。

顧以南帶着她折回去。

“買糖葫蘆?”旁邊看攤的老大爺拿了糯米紙,笑呵呵地說:“挑吧, 三塊一個五塊倆兒。”

“我要這個, 還有這個。”藏嶺熟門熟路的挑。

老爺爺給她将山楂和橘子的糖葫蘆用糯米紙包好, 放進紙袋裏。

藏嶺接過,正低着頭伸着小手準備去兜裏掏手機,“滴”地一聲,那邊男人已經将錢付了。

“走吧。”他道。

“哦。”她慢吞吞地跟在後面,從袋子裏掏了一串糖葫蘆出來,邊走邊吃。

她吃得專心致志,嘴角沾上了塘渣,卻沒有注意到旁邊的男人逐漸變慢的步子,他刻意落了幾步在後面,将她小小的身子護在身前的姿态。

藏嶺滿足了咬了一大口山楂,酸酸甜甜地。

只見她眯着眼,眉眼彎彎,宛如三月桃花綻放。

一串糖葫蘆就能讓她這麽高興,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小東西。

夕陽金色的光芒籠罩了她半邊臉龐,能看到小姑娘用力咀嚼時鼓起的腮幫,上面一層細小的絨毛肉眼可見。

顧以南走在她斜後方,夕陽也落了半截在他的大衣上。

男人颀長的身影與女孩嬌小的影子在地上堆疊,并排。

車子一路開回了裕華國際。

藏嶺最後下的車,磨磨蹭蹭的剛下車,一擡眼,就看到顧以南掏出鑰匙就要開門。

“等一下!”她突然出聲,小旋風一樣沖到他面前,從男人和門之間的縫隙擠進去,陪着笑:“那啥,我來開門把,我這裏有新配的鑰匙,我試試好不好用。”

其實哪裏是什麽新配的鑰匙,壓根就是她把門鎖換了,怕他的鑰匙打不開,來為難她。

顧以南将一切看在眼裏,也不點破。

他後退了一步,紳士地給她留出位置來。

藏嶺拿着鑰匙開了門,做賊一樣。

瞧見小姑娘鬼鬼祟祟的樣子,顧以南一挑眉,将手插進口袋裏,俯身,問:“你這鑰匙怎麽感覺和我的不太一樣?”

“咔嚓——”房門被打開。

藏嶺頓時汗毛豎立。

她慢吞吞轉過身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咱們就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

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鎖換了呢?”

顧以南直起身子,被她誠實的樣子逗到,揚了揚唇,淺藍色眸子帶了絲笑意,像星光落入深海。

在他身後,夕陽緩緩滾落那最後一抹金光。

今年的春節略晚,在二月中旬。

顧以南老早就和蔵葉打過招呼,說留藏嶺在東城多住一陣子,等春節前夕帶着藏嶺一道回南江陪蔵葉過年。老爺子自然爽快的答應了。

只有藏嶺一個人被蒙在鼓裏,住在裕華國際這幾天跟顧以南提了好幾次她要回南江過年,都被男人用各種理由搪塞了回來。

最近幾天更是連下班時間都不見顧以南的人影。

顧園

清白的大理石與棗紅色的磚牆相映的獨棟小樓,二樓青白色的欄杆斑駁,院子裏的花草長久無人打理,瘋長的瘋長,荒蕪的荒蕪。

顧以南推門進去,上了二樓。

二樓的最東邊的卧室門開着,暖黃色的陽光從屋子裏灑落到走廊上。

他不禁有片刻的恍惚。

已經忘記了有多久沒在這小樓裏看到陽光的顏色了。

他忍不住腳步放輕,走了進去。

女人正坐在搖椅上,閉着眼曬太陽。

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斑駁的痕跡,她垂落在兩側的發絲根部泛白,陽光灑在她的臉龐上,有種歲月靜好的沉穩感。

在窗戶邊站了位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見到顧以南進來,沖他微微颔首,悄聲退了出去。

顧以南走了進去。

滿屋子的中藥苦澀味。

躺在椅子上的女人緩緩睜開眼,看到進來的人是顧以南,笑了一下。

“阿南來了?”

屋子裏正在對着床的衣櫥門開着,裏面整整齊齊地擺着幾排旗袍,雍容華麗的針線,精致完美的工藝,風一吹來,垂落的旗袍微微晃動着。

顧以南淺藍色的眸子在旗袍上一略而過,問:“就剩這些了?”

女人半張臉沉浸在陽光裏,眉眼莫名地溫馴。

她點頭,目光有些動容,卻還是笑着:“就剩這些了。”

從嫁到顧家來時帶着九十九箱子旗袍到現在,只剩下這些是完整的。

其餘的送人的送人,被她發病時剪碎的旗袍絢麗華美層層疊疊鋪散過一屋子。

路雪曼撐着手臂,從躺椅上吃力的站起來。

顧以南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女人一愣,擡頭看他。

他比記憶裏高了許多,如今,單手就能扶穩她了。

她看着他,目光裏沉浸着滿滿的憐愛與不舍。

“您要拿什麽?”他問。

“我親自來。”路雪曼笑笑,輕輕撫落開他的手。

她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到衣櫃前,顫抖着手将下面帶鎖的抽屜打開。

紅木的抽屜,裏面墊着幾層宣紙,上面放着個樟木箱子,上面雕刻着字畫,用黃銅鎖鎖着。

路雪曼微笑着,将手腕上一直帶着的紅繩解下來,遞給他。

上面挂着一枚小小的黃銅鑰匙。

“聽方浩說,我們家阿南有鐘意的姑娘了?”路雪曼走幾步就氣喘籲籲,卻依舊溫柔,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他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澀,眉眼間帶着遠超于年齡之上的成熟。

這些年她沒能以母親的身份陪伴他身邊,無需多言,她知曉在顧家,他自己成長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宛如站在懸崖走路的人,稍不小心,便是萬丈深淵。

他身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成熟與穩重,那是被歲月磨砺,被壓力碾壓而後站起來的蛻變。

顧以南點頭,淡藍無波的眸子看着她。

“打開看看。”路雪曼笑着催促。他捏着手裏小巧的黃銅鑰匙,插進鎖孔裏。

“咔嚓——”

将箱子打開。

裏面整整齊齊地疊放着一件櫻花粉的旗袍,領口上面綴着流蘇,下面繡着精致地花紋,用了瑩白的珍珠綴成花蕊。

“年輕的時候就想着我們阿南以後也會娶妻,就親手繡了一件給我們阿南喜歡的人。”路雪曼扶着躺椅,緩緩坐下,“最近難得清醒,想起來有這麽一件,款式有些老了,就簡單改了改。”

“你回去讓小姑娘試試,看合不合身。”

女人的目光格外溫柔,落在顧以南身上,粘稠的如有實質般的,滿是不舍。

當年生下顧以南後,她得知顧父在外面另有家室,加之那段時間,路家分崩離析,被顧家在不知不覺中掏空。

她的父母受不了打擊,相繼病逝。

路雪曼怎麽也無法想到,那個聯姻時口口聲聲說着愛她的男人會如此殘忍決絕,在路家倒臺後,另将自己在外面養的女人娶進了家門。

甚至,和那個女人早已擁有了一個兒子。

巨大的打擊讓路雪曼精神飽受刺激,整日淪陷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暴躁症,精神病,焦慮症,高度抑郁折磨着她。

她無數次想過自殺,在自己臆想裏的世界從樓上跳下去過無數次,每次在下墜的過程中都被一個人狠狠的拉住。

她想尋死不能,情緒瘋狂,就用鞭子狠狠的抽打那個人。在她一片暗沉的世界裏,那個人只是和黑影,她看不清面容。

直到後來,一次清醒,她看到了那個人的眼睛。

淺藍色的,帶着無限包容。

那一刻,猝然清醒。

她佯裝體力不支昏迷,在顧以南将她抱上床,離開後。

路雪曼站在二樓的卧室窗口,看着兒子離去時的背影,滿身傷痕。

于是,在為數不多的清醒裏,她開始積極配合醫生吃藥,控制止病情。

但,天不遂人願。

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漸漸地發展到,吃不下任何東西,只能靠着營養液維持生命。

今天,難得的陽光曬在身上,她突然覺得全身都暖融融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進這片溫暖裏。

一直負責她的趙醫生難得慌亂,守着她,寸步不離、

人之将死,亦是笑着模樣。

她閉着眼,躺在搖椅上,想起來,有個詞,叫回光返照,原來是這般感受嗎?

窗外的一小簇子紫藤花在冬季竟然開了。

路雪曼眯着眼,笑着望向站在旁邊的清隽俊秀的男人,道:“可以讓我看看那個孩子的照片嗎?”

女人溫柔的目光望向他。

顧以南點頭,将手機打開,彎下身子,遞過去讓她的高度剛好可以看到屏幕。

照片上的小姑娘正在吃糖葫蘆,側臉輪廓精致而柔和,嘴角吃的滿是糖漬,馬尾辮在夕陽的光暈下有着毛茸茸的輪廓。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女人唇角柔和,突然擡手,柔軟的手掌撫在顧以南頭上。

“阿南,媽媽對不起你。”

女人的手,格外溫暖。

窗外的雲朵綿軟,大朵大朵棉花糖一樣遮住陽光,剛剛明媚溫暖的溫度驟然降低,習習涼風吹過,窗外的那一小簇紫藤花在冷風中搖曳。

女人撫在他頭頂的手滑落下來。

木桌上的樟木箱裏,放着她一針一線繡織而成的旗袍。幾瓣紫藤花飄落進箱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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