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無憂

在陸澄陽的記憶之中,自己從未重新生出過所謂的龍鱗。

縱然無數人指責他縱魔龍禍世,甚至有人說血衣仙本身就是惡龍投生,陸澄陽身上也沒再犯過那被稱為魔龍血症的怪症。

唯獨那詭異的女聲,令他無從得解。

而眼前這個孩子,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也不可能只是一個亂跑的孩子那麽簡單。

陸澄陽輕握住了阿周的手,自己手上的血跡便順着龍鱗的紋路流淌而去。

阿周手上的龍鱗仿佛飽飲了血液之後就慢慢消失了。

直到這時候陸澄陽的心中才恍然生出一絲恐懼,眼前的一片猩紅最終徹底渙散而去。

阿周臂上龍鱗散去,疼痛感消失,欣喜地道:“爹爹,阿周不疼了!”

然而陸澄陽只能露出一個蒼白無力的笑容,後敵不過沉重的疲倦,突然昏倒了過去。

“爹爹!”

——

陸澄陽迷糊中感覺有人替自己掖被子,于是他死命拽着那人的手說:“別叫我爹,我沒那麽老,也沒有兒子……”

謝璟将他的手拎起來,準備塞回被子裏去,然而睡夢中的陸澄陽卻仍然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陸澄陽忽然有些急躁,但是那股清淡的味道忽然鑽進了他的鼻息之中,莫名讓他覺得安心下來。

最終他好不容易松開了謝璟的衣袖,卻又忽然撲進了謝璟的懷中去,仔仔細細地将那香味狠狠地嗅一遍,方才罷休。

陸澄陽複睜開了雙眼來,不過一雙眸子裏滿溢猩紅。

謝璟盯着他的雙眼,念起了靜心咒。

陸澄陽眸中血紅褪去,緩緩朝床榻另一側靠去,同謝璟拉開了些距離。

倒是謝璟這時候摁住了陸澄陽的肩膀,道:“陸藏。”

陸澄陽一開口,聲音有些啞:“謝璟,你怎麽來了?”

“平蘇郡裏的屍身可都同你有關?”

平蘇郡是徐城下屬小城,也正是離榮興村不遠的舊城,此時想必正是血流成河過後的一片狼藉。

謝璟果然是來質問,而不為別的什麽。

陸澄陽道:“不錯,所以你是來殺我的?”

他也沒想到自己一開口話竟然如此狠絕。

而那時,也正是那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女聲頭一次說:“不殺他,你就會死。”

謝璟聽到那“殺”字,微怔了一瞬,才道:“那些剝皮的屍身,也是你所為?”

陸澄陽聽出來謝璟的聲音有些顫抖。

剝皮?什麽剝皮?

縱然先前一路殺伐有些過頭,但是這檔子事情好像他沒有做過。

陸澄陽吸了下鼻子說:“我只掏心,不剝皮。”

他這話自說得輕松,好像掏心掏的是個果核,剝皮也是去的果皮一般。

“掏心?”

這件事情同謝璟所說的剝皮惡劣程度都一樣。

何況最終謝璟親眼所見的慘況還是被掏心的屍首中還有被剝了皮的。

“仙門自會主持公道,處置……”

謝璟話沒說完,陸澄陽便道:“公道?公道在哪裏?”

“等仙門一個個查清楚,榮興村中的人就已經死光了。”

謝璟微凝眉,語氣卻仍是平靜至極:“你大開殺戒,其中還有無辜之人。”

“不,那每一個人都該入地獄。”

陸澄陽同謝璟對視,目光确實□□裸的堅決。

“五宗還會對此事進行裁決。”謝璟接着說,“我信你說的一切,其中一部分人定然不是你下的殺手,有人在此借機渾水。”

“陸藏,但你需當面陳詞。”

陸澄陽沒聽進去幾個字,忽然笑了起來道:“你好少這麽多話啊。”

謝璟此時才皺了眉,将方才的話原模原樣又說了一遍。

陸澄陽說:“我不需要當面陳詞,我确實手上有無數條性命,五宗要殺要剮,便來找我好了。”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謝璟眉頭深鎖,道:“陸藏,你不是這樣的人。”

平日向來溫和平靜的神色這時卻難得出現了一絲慌亂。

那慌亂消失過後,那無可挑剔的面容上慢慢浮現出的——

是陸澄陽最不喜歡的悲憫。

先前在鶴聞子臉上望見過,他就自骨子裏讨厭起來。

“那我是怎麽樣的人?”陸澄陽心裏騰然升起了火氣,“你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嗎,謝璟?”

“你以為自己成為的當世宗師,就真的能洞悉萬物嗎,我最讨厭的就是自以為是的人!”

“況且我已經離開不鳴閣多時,你不必再事事管着我了!”

“陸藏!”

謝璟忽然擡高了聲音喚了他一聲。

陸澄陽這時候才緩下聲音來,重重地吐出幾口氣。

“對不起,我來遲了。”

謝璟并無怒意,只是又輕輕朝他說道。

那悲憫之色散盡之後,就只是簡單的難過而已。

此時靜心咒疊加至第七境,陸澄陽眼皮發沉,最終又睡了過去。

——

謝璟重新為陸澄陽蓋好了被子,垂眸凝視了他一會兒之後,才推開門出去。

正有個小孩躲在金光大殿的廊柱後面,此時聽聞腳步聲,才探出腦袋來。

“爹爹。”

這孩子好像見人都叫爹爹。

謝璟循跡到平蘇郡之時,此地已經是漫天血腥之氣。

五宗四處尋覓榮興村民衆和牽扯進“魔龍血”傳言的人,另一頭卻有了驚人門門主屠城的消息。

先前陸澄陽在榮興村收拾了一群人,手段就已經極其殘忍,謝璟聽聞便立刻找到其所在。

二人大打出手,奈何他未用全力,最終被止空傷及了靈脈。

小作修養之後他便繼續尋找陸澄陽,最後在平蘇郡找到了昏沉倒地的陸澄陽和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謝璟這時微俯身子,摸了摸這小孩的頭,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周。”

阿周張着黑得透徹的雙眼,直直望着他。

謝璟糾正道:“爹爹是不可胡亂喚的,叫的是生你養你的至親之人,只能叫一人。”

“還記得你的爹爹是誰麽?”

阿周猛搖頭說:“我不知道。阿周沒人養。”

“那你娘呢?”

阿周道:“沒有。”

小孩的回答都是不帶任何猶豫的。

原來是個孤兒,不知怎的跑到了平蘇郡去。

謝璟道:“過來吧,換身衣服。”

阿周換了衣服,又吃了些東西,眼睛中便更加有神采起來。

他扯着謝璟的袖子歡快地叫着:“爹爹,爹爹!”

謝璟又愣了一下,果然解釋過後還是一樣。

于是他便只當這孩子的“爹爹”是跟“覺得親切的人”一樣的意思。

謝璟臨走時又入殿內望了下陸澄陽。

陸澄陽的面容此時終于陷入了安寧之中,謝璟不禁擡手去觸碰了一下,陸澄陽的呼吸慢慢溢在他的指尖。

謝璟最終還是收回了手,又探了下陸澄陽的靈脈才掩門而去。

“爹爹,你要走嗎?”

阿周小跑過來問。

謝璟又摸摸他的腦袋說:“你要同我走麽?”

陸藏雖不至于對一個孩子失手,但是近來都受戾氣所擾。

也許這孩子暫時由他收養會好些吧。

阿周道:“走,走哪裏去?”

“去不鳴閣。”謝璟道,“是仙門之一。”

阿周指了指殿內,問:“那爹爹也去嗎?”

他問的是陸藏。

謝璟道:“他,暫時不會。”

阿周聽到了“不”字,便重重搖頭說:“不,阿周不去,阿周要跟爹爹在一塊兒。”

興許是說完了話,他自己也覺得哪裏怪怪的。

兩個都是爹爹,可他又要跟爹爹在一塊兒,這個爹爹要走他不跟他走,可是另一個爹爹也不走啊……

謝璟道:“那你便留在此處吧,看到那座殿了麽,裏面有些吃的。”

他指的是另一座金光殿。

阿周點了點頭。

“過些日子,我會再來的。”

謝璟道完之後,便召出持恒劍禦劍而去。

——

十五年過去,阿周成了澤清仙尊謝璟的座下弟子周無憂。

陸澄陽當初施下的那護身氣箓已然完成使命,慢慢消散而去,歸于世間浩蕩之中。

他本來想探一遍周無憂的靈脈,但是突然有一道無形的氣浪橫亘在了他和昏迷不醒的周無憂之間,阻住了他伸去的手。

在周無憂消失前的那一瞬間,陸澄陽将渾身靈力爆發而出,可還是沒來得及阻止下這強大的化氣之術。

唯有一片雪花靜靜飄落在了他的手掌之中,又融化了下去,留下切膚而涼薄的寒意。

陸澄陽想起澹臺珩說過,話本所流傳的故事裏也有幾分真,便是他前世死時的雪景。

但是他閉眼前的一瞬,還沒有見到任何雪景。

那對謝璟所說的“仙尊不如來看場雪”不過是一句戲言,不想會成了真。

他無比确信又是那縱遁物之術的高手帶走了周無憂。

那個背後的人——也許是那個狐面人,一直在同他們玩着一個游戲。

一定還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遁物之術,雪花。

雪?

陸澄陽陡然想起,當初溱雲子也提及過遁物之術至玄妙之極,可以創出虛幻的自然之景。

可是那終究只是溱雲子所提出的一種理想化的推測,當世應當還沒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

那麽這雪花就多半是真的雪花。

此時已經臨近人間六月,他前世死時該也是六月。

人間六月之雪,并非來自九城,而該來自常年冰封飄雪的極寒之地。

但是血蠱分明同他的屍身有關,源頭又在青城,這樣一想一切好像又說不通。

可他轉念再一想,既然有人能夠掌握如此精妙的遁物之術——

那麽地點從來就不是矛盾點。

他的屍身,當年應當也是由高階的遁物之術堂而皇之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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