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先師
地下陵墓的寒氣撲面而來,陸澄陽瞬間打了個哆嗦。
微提靈力行走一段路之後,他覺得好了些。
周遭都倒映着明亮的冰藍光,陸澄陽行過入口的一段直路,來到了岔口。
這岔口分了三路,陸澄陽頓步半晌,澄淨瞳浮紅,然後朝右方岔路行去。
此路行去,是一處處深鎖的銅門。
每道銅門上都刻印着近代宗師之名,不久他便看到了鶴聞子的名字,鶴聞子旁便是溱雲子棺椁所在之處。
“師尊,我回來了。”
陸澄陽看着那“溱雲子”字樣,腦海中浮現過了便是舊時之憶。
他未能見到溱雲子最後一面,如今想來,同溱雲子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竟是:“老頭兒,說好了,身上多帶點銀錢買吃的回來。”
——
仙歷若幹年前,陸澄陽還在思索着如何将止空之力在最短的時間內發揮至極致,一時未有進展,返回修竹院的路上,卻迎面撞上了正在談論溱雲子的幾名同門子弟。
那幾個弟子見到了他,紛紛吓了一跳,然後道:“陸師弟節哀。”
然後便撤開了老遠。
而後陸澄陽才從鶴聞子口中得知,溱雲子登遐了。
鶴聞子面色平靜,陸澄陽卻無法接受。
溱雲子登遐,并非衰老,并非疾病,卻是因為溺水。
陸澄陽覺得溱雲子可以喝酒醉死,可絕不相信他會溺水而亡。
“我不相信師尊就這麽登遐了。”年少的陸澄陽立在鶴聞子跟前,“閣主,我要見師尊。”
鶴聞子不動聲色道:“澄陽,逝者該安息,切莫太過難過。”
“我要見師尊。”
陸澄陽擲地有聲。
鶴聞子重複了一遍:“澄陽,溱雲已經登遐了。”
陸澄陽卻仍是道:“我要見師尊。”
鶴聞子同他對視,目光沉如深潭,道:“澄陽,溱雲誤落水而亡,已經登遐了。”
“鶴聞子,我要見我師尊。”
少年的眼睛已經顯出幾分狠戾,鶴聞子仍然不為所動——
仿佛形成了一場無聲的對峙。
一旁原本靜默的謝璟此時忽然上前,朝陸澄陽道:“陸藏,我們出去。”
陸澄陽并不回應謝璟,仍是對鶴聞子道:“我要見我師尊,我不相信我師尊會這麽登遐。”
他手掌已經暗自聚起了不少靈力,被鶴聞子一瞬間制了回去。
“陸藏。”
謝璟扣住了陸澄陽的手腕,卻未使下狠勁。
陸澄陽面上仍是一臉固執,但手上卻并未怎麽掙紮,由着謝璟将自己帶離了墨林府。
兩人相對無言,謝璟松開了陸澄陽的手,本來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止了聲。
只是當時的謝璟也未曾想過,陸澄陽後來還是執意要見到溱雲子的面容。
在溱雲子的棺椁正式入神脈之前,陸澄陽攔住了擡棺椁的仙師。
“澄陽,你這是要做什麽?”
仙師們望見橫空出現的陸澄陽,都十分詫異,随即又護住了封住溱雲子棺椁的冰車。
不過他們一時沒有防備陸澄陽,被幾記狡黠的氣刃灌入靈脈,一時竟使不上靈力。
“陸藏,放肆!”一位仙師一面極力破開那氣刃帶來的阻塞,一面指着陸澄陽道,“溱雲仙尊已經仙逝了,你為何要如此執着地見他的面容,逝者該安息啊!”
另一位仙師也道:“澄陽,逝者該安息!”
安息。
安息。
這個詞不斷回蕩在陸澄陽的腦海之中,他飛身至那冰車跟前,擡起一只手,手指卻微微有些發顫。
“師尊。”
他無比鄭重地喚了一聲,破開了冰車,卻沒勇氣打開棺椁。
陸澄陽猶豫之間,一位仙師已經恢複了靈力的運轉,瞬間使出一擊,令陸澄陽退開了冰車數步。
其餘仙師合力,将那冰車重新封好。
“澄陽,快回去吧,今日的胡鬧全當你一時過于哀傷,我不會上報閣主。”仙師收回了縱靈力的手,“能飛升之人寥寥無幾,生死枯榮,皆是天命。”
“天命?”
陸澄陽仿佛被這二字刺激了一般,腦中又開始回蕩起了那個神秘的女聲。
“不鳴閣。”
“不鳴閣。”
“去不鳴閣。”
他耳畔還湧來了巨大的浪潮之聲,随即澄淨瞳一顯,陸澄陽瞬間使出了至真。
無實形的至真卻爆發出了強勁的靈力,若不是仙師躲閃及時,定都會受到重創。
陸澄陽手掌微顫,但至真的力量卻遠比之前更為強橫。
就好像方才那麽一瞬間,靈力便上了一個境界。
但是——
仿佛氣海之中也翻騰起了無盡的浪潮,陸澄陽手掌之上浮空的至真之劍陡然擴展了一倍,橫劈而去,仿若要将周遭一切都狠狠折半。
仙師們更是始料未及,竟都被掀翻在地。
在至真差一點摧毀那冰車的時候,又一股看似柔和卻一瞬間覆滿整個視野的銀光散開,抵擋住了至真奔湧的這層氣浪。
鶴聞子白衣翩然而至,佩劍岚仙分出的劍影立成陣法,将陸澄陽爆發的靈力收轉回去。
“不是天命,是人心不古。”
陸澄陽澄淨瞳的紅光散去,忽然說了這樣的話。
鶴聞子略皺眉頭道:“澄陽,你說什麽?”
“人心不古。”陸澄陽的手再次凝起了一把浮空至真,“鶴聞仙尊,我師尊是你師弟,難道你真的不查明他的死因麽?”
至真瞬間破開了數道劍影,直朝鶴聞子橫斬而去。
鶴聞子手持岚仙,接下了這幾乎是要燃掉陸澄陽大半靈力的一擊。
“澄陽,住手。”鶴聞子的聲音略沉,“溱雲不會願意看到你這副模樣。”
“你的化氣之術,是他心血所在,也是畢生之傲,你需控制自己的情緒,切莫走火入魔。”
陸澄陽在這一刻,腦中卻湧現過無數流言。
鶴聞子早年登上不鳴閣閣主之位,是因為溱雲子的讓位。
而溱雲子後來鋒芒盡斂,專心于仙術理論研究,常年雲游,不問閣中之事。
溱雲子先前發現了一套新的古籍,研讀之後便外出雲游,歸來卻只傳來了登遐的消息。
“我師尊一定是發現了什麽。”陸澄陽無比篤定,“鶴聞仙尊你,也一定要隐瞞什麽麽?”
鶴聞子無奈嘆了口氣道:“世間萬千,無知勝過已知,何必太過執着。”
陸澄陽手中的至真卻再次光影大盛。
鶴聞子道:“也許師弟這一次是真的錯了。”
他的岚仙也再不收手,分出的劍影擴至十倍之數,齊齊發出金光,同時仿若都在争鳴。
一位仙師睜大了雙目,有些難以置信:“閣主這是,萬劍歸鳴,這是要……”
這是要廢掉陸澄陽的修為。
陸澄陽也知道這是萬劍歸鳴,而鶴聞子使出這樣的大法,就是要将他的修為徹底歸零。
“所以連您也覺得,化氣之術是同魔門心法相同的邪術麽?”
陸澄陽無奈地笑笑。
果然,就連鶴聞子,必要時候還是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化氣之術争議許久,不如不存在的好,少給不鳴閣添麻煩。
“澄陽,十鳴之後你若還不收手,自知後果。”
鶴聞子面沉如水,岚仙已然起勢。
陸澄陽道:“您若不說,答案我便自己去尋。”
他眸中再次流轉紅光灼灼,至真引天地靈氣,眼見着又要破開冰車。
無數劍影在他身周飄浮。
數息之後,這些劍影會一道道刺透他周身,然後帶走他所有的靈力。
陸澄陽屏息一瞬,然後再次破開了冰車。
棺椁靜靜躺在冰車之中,刻印着一朵象征不鳴閣的蓮狀印記。
陸澄陽将棺釘一顆顆拔盡,然後又深呼吸一口,準備将棺蓋推開。
然而這時候,劍鳴已經生效,幾道劍影穿透他的身軀,将他重重擊倒在地。
陸澄陽拼力起身,然而接踵而至的劍影卻毫不留情地繼續吞噬他的靈力,分明是無形之力,卻仿佛沉重無比地将他釘在地上。
他的雙手緊緊摳住斑駁的地面,滲出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為了一朵緩緩綻放的紅蓮。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意識終于開始渙散,卻又有一道白衣身影落于他跟前。
之後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籠罩了一層氤氲的朦胧,但是幾道聲音他還是聽得清的。
“思庭,你退開。”
“師尊,陸藏罪不至此。”
“我自有定數……”
——
“你不能離開不鳴閣。”
那女聲頗有些哀怨又無奈地告訴陸澄陽。
“為什麽不能離開不鳴閣?”
陸澄陽對着一片清冷的寂靜問,但是四周空空如也。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陸藏,陸藏?”
熟悉的聲音忽然重灌入耳,陸澄陽辨出了這是謝璟的聲音。
他仿佛從一個潮濕又陰冷的沉夢中驚醒,額前和手心盡是冷汗涔涔。
陸澄陽睜開雙眼,四周不是先前無盡的黑暗,卻是清冷的四壁,只有緩緩在空中浮動的靈流輕輕籠罩在他的身周。
他知道這是後府。
後府是受罰弟子的懲戒之所。此地有一道不鳴閣先輩化出的一陣,注入靈力則可引發。
他所在之處,便是此陣中的一部分。
謝璟道:“陸藏,你現在感覺如何?”
陸澄陽又聽到了謝璟的聲音,然後朝氣海試探。
雖然他渾身覺得疲弱至極,但是氣海之處,仍是有綿綿不盡的靈力。
萬劍歸鳴沒有生效。
不,是鶴聞子沒有使出真正的萬劍歸鳴。
陸澄陽剎那間徹底醒轉過來。
“我的靈力還在。”他慢慢起身,然後對着壁牆問道:“你呢?”
壁外的謝璟沉默了一瞬,道:“無妨。”
陸澄陽不再說話,又盤坐而下,注視着那一方壁牆。
“不多時你便可離開這裏了。”謝璟又道,“師尊只是暫時将你留在此處而已。”
“嗯。”
陸澄陽應道,聲音卻輕飄飄的。
“陸藏?”
“怎麽?”
謝璟似頓了一頓,才道:“任何心法都無正法或邪法之分。”
“修習不鳴閣心法的修士也曾誤傷無辜,你的化氣之術斬過無數邪祟,不枉普濟蒼生之初心。”
“心法,靈器,從來都只是輔助,真正主導這一切的,使用其法其器的人。”
陸澄陽聽完,突然隔着牆笑了兩聲,道:“你怎麽不繼續說了?”
謝璟聽他身影恢複了精神,便道:“說完了。”
然後便走了。
後來陸澄陽想離開不鳴閣,鶴聞子卻不同意。
“你不能離開不鳴閣。”
鶴聞子瞬間像是蒼老了許多,只沉聲朝仍在後府中的他如是說。
“我師尊已經死了,我不要待在這裏!放我走!”
陸澄陽又一次控制不了自己的澄淨瞳和暴走的靈力,似是朝着鶴聞子喊,又是朝着無聲的空氣吶喊。
鶴聞子只問他:“澄陽,那聲音還在麽?”
陸澄陽知道鶴聞子所說的是那神秘的女聲。
他并未回答鶴聞子,鶴聞子卻也知道了那聲音從未徹底消散。
“澄陽,好生睡一覺吧。”
“你不能離開不鳴閣。”
鶴聞子又重複了一遍,聲音一落,陸澄陽便墜入了自己的修境。
——
陸澄陽化出道氣箓,氣箓映入銅門的鎖扣符文,符文微現銀光,然後緩緩而開。
冰室之內,正放着溱雲子的棺椁。
陸澄陽盯着棺椁望了一會兒,然後雙膝跪地,對着棺椁重重磕了三個頭。
然後他起身,借着玄冰的藍光打量起四周。
溱雲子棺椁周遭的東西本應是整齊排列的,此時卻略顯淩亂。
陸澄陽眼瞳又微泛紅,腳步快速在周遭走了一小轉,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他蹲下身子,輕輕在地上觸摸了一下,發現了些許塵土。
陸澄陽又複閉眼感知,只覺此處曾游走過不弱的靈息,的确有人來過。
他觀察了一遍冰室之內的物品,并未發現尋明燈。
随溱雲子入神脈的,不僅僅只有太陰,還有一些其他的書卷。
這些書卷皆是溱雲子的傳世之作,有的是關于仙門心法的探讨,有的是關于魔門邪法的研究,最負盛名的,當是關于化氣之術的手記。
可此處唯獨沒有同化氣之術有關的任何竹簡或是書籍。
而更奇怪的是,這靈息該是什麽陣法留下的。
此地施過陣法,還并非小陣,陣法的靈力會彙聚至一中心處。
陸澄陽浮空略劃出微弱的金色脈絡,幾行詭異的符文不久顯形于空。
這是還魂之法的符文。
符文重構一番,又勾勒出九城的輪廓來。
這輪廓之光十分黯淡,但卻有一處明亮刺眼。
陸澄陽瞳孔微張,那個地方對應的是——
九城西南方的梁城。
那天裴淼淼的死,也許不是巧合。
回想起之前那魂魄抽離之感——
他的複生,竟是有人借太陰施下的還魂大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