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錢業會館
西探當然不會擔這個責任,但程佩青卻必須據理力争。他知道,這就是他今天在這裏的理由。
葉宅的主人在門口看了會兒戲,好像看得乏了,也不打算與他們硬碰,吩咐汽車夫把車子倒進宅子裏,攙了夫人回去休息。
交涉到最後,兩名西探總算做出決定,到隔壁錢業會館借用那裏的電話,打回彙司捕房請示。鐘慶年也跟着去了,門口只剩下程佩青與其餘幾名華捕。
趙淮原又過來搭讪,程佩青等得焦灼,無心與他廢話。
倒是葉宅的那個司機,進去停好汽車,又晃到大門外,一副閑來無事的樣子,靠在門邊跟他們打聽,做巡捕多少年了怎麽吃上的這碗飯每個月進賬好不好
套路都一樣,自然一拍即合,幾個人很快聊得投契。
其中一名華捕拿趙淮原打趣,說:“我們都是才剛入的行,但趙阿哥可是跟鐘大哥同一期從戈登路訓練站出來的,做了這麽多年,還是個巡捕,幾次要升包打聽都不成功,月俸只有十多塊銀元。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攢夠銅钿,在這寸土寸金的上海灘頂下一間房子,讨老婆,生兒子。”
話裏話外盡是調侃,趙淮原卻不以為忤,眯眼咂嘴擺着手,說:“你們不要挑撥離間,鐘大哥是我阿哥,他升上包打聽自有道理,我心服口服。”
“什麽道理啊”旁人看戲不嫌事大,非要他說出來。
“就憑你還要來問”趙淮原卻只是嬉笑回去,假裝從制服口袋裏摸出兩樣東西,做出寫字的樣子,“包打聽跟巡捕不一樣,接了案子是要寫報告的。要是給你去做,準是找一截子禿頭鉛筆,拆散一個香煙殼子,鬼畫符一樣寫在裏面的白紙上,狗屁不通,白字連篇,難為死了公事房裏的通譯。我鐘大哥讀過書,字寫得多少好,還學會講幾句外國話。從前做巡捕的時候,只要是西探帶隊,哪一次不是他代傳的命令就是因為這幾樣才升了副巡長,又升巡長,再升包打聽,你們這幫赤佬哪個比得過”
大約是實話,赤佬們無以反駁,只是笑着說:“鐘大哥什麽都好,就差一樣。”
“差了什麽”趙淮原問。
人家回答:“馬屁功夫還是你最好。”
趙淮原倒也不動氣,噴一口煙道:“不是我說,要是我有鐘大哥的本事,或者鐘大哥有我的本事,做上華探長也是早晚的事情。”
衆人只當他做夢想屁吃,嬉笑起來。
“哎——”趙淮原卻又嘆氣,說,“只是可惜了,做人大概就沒有樣樣順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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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才剛轉折,兩名西探從隔壁回來。衆人立時收聲,各自找了地方肅立,心照不宣。
西探過來,交代上面的指示——兩下裏各退一步,只要葉少均答應暫不外出,巡捕房便也暫時不拘人不搜宅子,只留下華探與華捕在前後門守備,一直等到次日上午英國領事館開始辦公,得了領事的簽字許可,再做打算。
不等程佩青表态,那司機轉身進去報信,片刻出來回話,說葉先生答應了。
這結果似乎皆大歡喜。程佩青別無他法,也趕緊去隔壁錢業會館借電話,打到銀行彙報,再由行長如此這般地交代給軍政府財政部。
他打這通電話的本意是想讓軍政府出面與租界工部局交涉,就算不能改變當下的決定,至少多派幾個人過來共同守備,與他一起等待領事的簽字。但一圈折騰下來,上面顯然不想與租界當局起沖突,回到他這裏,仍舊只是個待命的指示。
程佩青無奈,只好奉命行事,挂了電話,回去繼續等。
周遭悶熱依舊,極遠處隐隐有雷聲滾過,雨卻遲遲不肯落下來。煩亂之間,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的是什麽,是領事的簽字,還是一場豪雨。
從電話間裏出來,卻見鐘慶年正在外面與會館的門房講話。
銀錢業內多的是寧波幫,就連門房也是一口寧波官話。程佩青不曾聽見鐘慶年問的是什麽,只聽見門房回答:“……哦,隔壁那位葉先生啊,去年年底剛剛搬進來的。房子怎麽頂下來的我倒是不曉得,只聽其拉講是南洋什麽地方歸來的富商,夜夜洋燈長明,進出都是汽車,三天兩頭在德大西菜社擺酒席,排場不得了。喏,今年正月十五我們這裏拜神仙祭先董,他還來送過禮,帶着太太,一起看了戲才回去的……”
會館裏一共兩座大殿,前面是公共議事廳,後面是先董牌位房,院子裏還有一座光緒十四年建的百鳥朝陽打唱臺,每逢聚會議事或者敬神演宴,都要請戲班子過來唱堂會。
“不過也不好說,大概不是太太……”門房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下來。
“為什麽說不是太太”鐘慶年問。
“聽其拉講,其是梨園出身,好像還是個什麽角兒,名字叫樓小瓊。俗話講的,戲子不入門,入門終禍害。這種嚒,總不見得是明媒正娶的咯,倷講是不是……”
門房說得起勁,卻也只是猜測而已。鐘慶年沒再往下打聽,幾步走到院子裏,手搭戲臺一躍而上,又登二樓,推開那裏窗口的雕花隔栅,手足并用攀上青瓦屋頂。層層疊疊的瓦片在他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響,有幾下聽起來竟像是鐘罄一般。一直爬到屋脊,恰好可以望見隔壁葉宅。此時頭頂烏雲壓境,天光晦暗,粉牆內竹林幽深,只隐約透出些暖色的光來,偶見人影憧憧。除此之外,什麽都看不到。
程佩青在下面等着,對這位姓鐘的華探倒是有些改觀,覺得此人雖然樣子粗魯散漫,但事情還是在做的。
“看見什麽沒有”他一直候到鐘慶年下來,是想攀談幾句的意思。
但鐘慶年只是搖了搖頭,徑自返身往會館門口走。
程佩青幾步跟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大門,轉到葉宅那邊,卻見門口一個人都沒有,心裏便是一緊。走近了才知道兩名西探已經離開,留下的華捕被葉家主人請進轎馬廳裏了。那汽車夫也在,拆開一包英國進口的品海牌香煙發了大半圈,又招呼娘姨準備茶水點心酸梅湯。
鐘慶年面孔撂下來,幾個華捕看見他,趕緊起身回到門外屋檐底下站好。
趙淮原還是那副笑臉,把夾在耳朵上的一支煙遞過來,嘴裏嘀咕:“兩只外國老毛倒是惬意,就叫我們守在這裏……”
“上頭怎麽講,我們就怎麽辦。”鐘慶年沒有接煙,把他帶到角落裏問,“看得見裏面嗎”
趙淮原正想給自己方才偷閑找個理由,即刻點頭,壓低了聲音回答:“裏廂有道照壁,我存心繞過去看了一眼,還真就是有鈔票人家的樣子。客堂間裏擺了許多畫和古董,中國的、西洋的都有。反正我也不懂,只曉得看起來值老價钿了……”
鐘慶年聽着,點點頭,調開目光望了望天色。
趙淮原自己點了煙,吸了兩口,又罵起來:“冊那,看這幅樣子肯定要落大雨,真的要守一整夜啊我倒是算了,反正就一個人,回不回去侪一樣,但是阿哥侬醫院裏哪能辦……”
鐘慶年掃了他一眼,他這才住嘴。
程佩青就在幾步之外,總覺得這一眼是沖着自己來的。
“不要亂講話。”鐘慶年關照。
趙淮原連聲應承:“好,好……”
程佩青不想叫人覺得他聽壁角,存心走遠了一點,又擔心幾個華捕叫葉宅裏面的人籠絡了,正好看到馬路對面有個行腳小販,便跑過去買了幾包香煙回來犒勞他們。
煙發了一圈,其餘人都接了,還在那裏比較,說他買的龍球牌沒有品海的好。只有鐘慶年擺手不要,轉開去另一邊的角落裏抽他自己的煙。
程佩青更加覺得他這個人與衆不同,跟着走過去,這一次沒有寒暄,直截了當地問:“鐘長官有沒有見過中華銀行發行的鈔票”
鐘慶年轉過臉來看看他,搖搖頭。
辦案的探員不曾見過涉案的關鍵證物,聽起來實在荒謬。但經過這一天的折騰,程佩青已經不覺得意外了。他從西裝口袋裏摸出皮夾,抽出其中的兩張紙鈔,都還是新的,只是被空氣裏的水汽浸得潮了,摸起來有一種特別熟軟的手感。
鐘慶年接過去看了看。程佩青給的是兩張五元票,正面上方橫書“中華民國軍用鈔票”八個字,中間印着金額,兩旁注明“中華銀行經理此處”經理“就是發行的意思”,“上海通用銀圓”,“憑票即付”,“執此為照”,并蓋着朱章。背面全是英文,有財政總長的簽名。
兩張鈔票粗看一模一樣,只是其中一張蓋了“樣張”黑印,而另一張蓋的是“僞鈔”紅印。
“是不是覺得有些眼熟”程佩青猜測他會怎麽想,在旁解釋,“這一版軍鈔照搬了橫濱正金銀行鈔票的格式,只是去掉了象征封建王朝的雙龍,還把年號從明治改成了皇帝紀元 4609 年……”
鐘慶年聽着,鼻子裏出氣,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程佩青也覺得兒戲,但總要為自己做事的銀行辯護幾句,“印鈔票須得經過設計、制圖、雕版,每一道工序都要花時間。但軍政府急需支付各種費用,刻不容緩,所以才通過日本領事的關系,用了日本人的鈔票版子。這麽做,只是為了應急。”
不料鐘慶年卻道:“我其實不認得什麽日本鈔票。跟你們這樣的先生不好比,我們小老百姓一向只認銅板、銀洋和金條。美金或者英鎊也可以,随便走進一家錢莊銀行,馬上可以換成真金白銀。但是你們這種鈔票……”香煙抿在唇間,手指彈了彈那兩張軍鈔,“哪天要是巡捕房用這個發月俸,管它是真是假,我是不肯要的。”
只這幾句話,便把兩人劃開了界限,程佩青一時不知再說什麽。
不等他開口,鐘慶年已經回到案子上,又問:“你們這軍鈔是在哪裏印的”
“上海集成銀公司,”程佩青回答,“用的是繪石版和證券紙,在石印機上印的。”
鐘慶年用食指與拇指捏着鈔票撚了撚,又換了個角度,借着天光,細看上面的文字與圖案,而後緩緩道:“印鈔票的事情我不懂,但你剛才說過,設計、制圖、雕版,每一道工序都得花時間。你們作為正經銀行,尚且覺得時間緊張,不得不借用別家的鈔票版子。而這軍鈔發行不過幾個月,僞幣就已經擴散到浙江,查抄一處就是幾十萬,線條、顏色、紙張也幾乎看不出什麽差別……”
程佩青心中一動。他其實早就覺得這裏面不簡單,但究竟是怎樣的淵源,不敢妄斷,只有等抓到印制假鈔的人才能搞清楚。
鐘慶年說罷,把兩張鈔票遞還。程佩青擺擺手,道:“只是樣張和廢票,長官留着吧,辦案的時候也許用得着。”
這一回,鐘慶年倒是沒有拒絕,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解開扣着的皮繩,把那兩張五元紙鈔夾在裏面,又重新扣好,放回原處。
程佩青看着他這麽做,再回想方才的對話,鐘慶年的每一個問題都問在點子上,比他今天在彙司捕房打過交道的西探都要靠譜。但他也不得不注意到鐘慶年的用詞,你們。
那種感覺只能說是諷刺。
軍鈔發行之初,頗受士紳歡迎,有不少商人和學者不惜以重金徵兌第一號。當時報紙上說,這代表着革命是人心所向。但像鐘慶年這樣的人,就如方才用的那個詞——百姓,區別于“先生”的芸芸衆生,似乎并不覺得這幾張紙與自己有什麽關系。跟鈔票比起來,他們更願意相信真金白銀。哪怕一樣都是紙,也是英美印出來的更香。
在這亂世裏,這想法無可厚非。但程佩青還是想要解釋,如果沒有統一的貨幣,就沒有統一的財政,也就不會有統一的政治和軍事基礎。這軍鈔是開國之後發行的第一版鈔票,對于民國來說具有多麽重要的意義。
還有,他雖然讀過書,但家中也只是祖上在江蘇府縣做過些小官職,到了他這裏早已經談不上什麽父蔭,無論留學還是出社會做事,全憑自己,跟“小老百姓”并無階級上的不同。
想說的話很多,可真要提起來,又覺得交淺言深,犯了社會上行走的大忌。更何況對方只是一個租界裏的包探,聽不聽得懂都是個問題,不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