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它出生了
時間已臨近傍晚,華捕們喊肚皮餓。趙淮原打發底下一個小巡捕去北火車站那裏的點心店買兩斤牛肉水煎包,當作晚餐。包子買回來,一班人蹲在街沿吃起來。趙淮原撕下半張新聞紙,裹了幾個,殷勤地給鐘慶年和程佩青拿過去。
程佩青嫌油膩,無甚食欲,更覺得在街邊吃東西不雅觀,但又不好走開另外找地方吃夜飯,便拿了一個謝過,随便咬兩口聊以充饑。
正吃着,聽見葉宅內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和汽車發動的聲音,随後門闩一響,大門吱咯咯地打開,那部黑色福特轎車又從裏面開出來。警車還在門口橫着,轎車開不出去,喇叭聲大作。汽車夫從車窗探出頭對他們喊:“麻煩長官讓一讓,要出人性命了!”
華捕們正吃包子,回頭張了張,一時沒人動地方,只有鐘慶年和程佩青立刻擱下手中的食物走過去。
葉宅的那位主人坐在汽車後排位子上,把車窗玻璃搖下來,像是努力克制情緒,對他們解釋:“內子大約受了點驚吓,就要分娩了,我們現在得去醫院。”
程佩青警覺,他方才總想找到葉少鈞的破綻,此刻一見,處處都是破綻,聲音顫抖,頭發從額上挂下來,滿頭滿臉都是濕的,分不清淚還是汗,懷中還半坐半卧着一個人,就是那個看起來像大家閨秀,又被會館門房說是戲子的女人,衣服還是那身衣服,樣子卻也大變了,此時面色慘白,簪環淩亂,頭發被冷汗浸濕貼在額上,口眼緊閉,像是忍着劇痛。
程佩青難辨真假,提議說:“打電話請助産士過來吧”
葉少鈞一聽便動怒了,反問:“要是助産士來了說她得做手術呢”
程佩青還是單身,哪裏懂得這些,不知如何作答,只聽見女人口中胡亂呻吟,像是在哀求什麽,卻已經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了,看樣子幾近休克。
只有葉少鈞明白她在說什麽,緊緊握着她的手,低頭安慰:“別怕,你一定不會有事,孩子也一定不會有事的……”随即又對汽車夫道,“他們不讓,就撞過去吧。”聲音不高,但足夠堅決。
無奈車夫不敢,回頭辯解:“巡捕房的車子比我們的轎車大,就怕到時候撞壞了,更加耽擱了去醫院。”
葉少鈞走投無路,幹脆推開車門從車上下來,抱起女人就要往外面跑。程佩青這才看見他長衫上已經染了血,一片觸目的殷紅挂下來,且還在不停地洇開,零星的血跡滴落在宅門口的青石方磚上,蜿蜒一路。他看得心驚,愣在原地。
鐘慶年一直未曾開口,此時突然轉身上了警車,搖下車窗吩咐:“我拉警笛在前面開路,淮原你帶兩個人開另一輛車跟在後面,其餘人留下守在這裏。”
話說出口,趙淮原哎哎應了兩聲,帶上人往後門跑去。鐘慶年又對葉少鈞道:“離這裏最近的是公濟醫院,就在蘇州河邊,北蘇州路上。”
葉少鈞看了他一眼,來不及再說什麽,把妻子放回轎車內,自己也坐進去,關上車門對司機下令:“趕緊走!”
人要是跑了呢車裏要是夾帶着什麽證物呢程佩青這才反應過來,追上去拉開警車的門試圖阻攔。話是壓低了聲音說的,但還是那一句:“萬一出了什麽變故,誰來擔這個責任”
Advertisement
“我。”鐘慶年回答,聲音同樣不高,卻足夠清楚,“我來擔責任。”
程佩青啞口無言。他知道自己可以堅持不同意,但卻說不出這一句——我來擔責任,只得默默坐上警車副駕位置,由着鐘慶年發動引擎。
三輛車前後一線,沿鐵馬路往南行進。
程佩青一顆心虛懸着,不時回頭看後面葉家的福特轎車,只怕突生意外。
途徑的第一個路口是七浦路,那一帶多是茶商店鋪,恰好在過運貨的馬車,靠警車鳴笛才開出一條路來。
繼續往前,兩側都是棋盤格子民宅,小弄堂開不進汽車,也算安全。
再過第二個天潼路口,葉家的轎車還是保持着原來的速度,像之前一樣跟上來。
已經能隐約望見蘇州河道上密密的桅杆,空氣裏嗅得到一絲腥臭的水汽。離目的地很近了,程佩青稍微放心。
但就是在這個時候,後視鏡裏的黑色福特突然在十字路中央調轉方向,沿天潼路往東疾馳。
“他們為什麽朝那裏開!”程佩青驚呼,話說出口才覺得愚蠢。
跟在後面的趙淮原也來不及反應,一直沖過路口才猛然剎停。而鐘慶年已經原地調頭追了上去。正是路上最繁忙的時候,福特加速,再加速,一路按着喇叭疾馳,撞翻了路邊的水果攤和黃包車,行人更是避之不及。鐘慶年駕的警車在後面追得很緊,兩輛車一前一後,拐到北四川路,再一路往北,又轉回到文師監路上。車輪碾過電車軌道,劇烈地颠簸。程佩青整個人被抛上去又落下來,手撐車頂,勉強認着路。他忽然覺得疑惑,這分明是在往北火車站去。那裏路上行人更多,福特不可能甩掉巡捕房的警車。
果然,眼見着兩輛車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近到他可以看到福特後排的車窗玻璃搖下來,還有葉少鈞,手裏拿着什麽東西正要伸出窗口,臉上仿佛還是那樣無邪的笑容。只是這一次,那笑莫名叫他覺得恐怖。本能先于意識,他好像猜到會發生什麽,尚不及做出反應,鐘慶年已經點了一腳剎車,瞅準一個空檔往路邊打方向蛇形,大喊一聲:“低頭!”
程佩青俯身躲避,本以為會聽到槍聲,以及子彈擊穿玻璃的脆響,結果卻只聽見一陣騷動,甚至可以說,是歡呼。
他擡頭,只見前面轎車的窗口洞開,恍惚間好像正湧出許多碩大的飛蛾,起初只是一片灰白,直到展翅開來才發現顏色越來越多,随風舞成一個漩渦,再四散開去,斑斓成一片。不等他辨出是什麽,就聽到有個聲音在高喊:“銅钿!撒銅钿啦!搶啊!快點來搶啊!”
下一秒鐘,警車一頭撞上那一片鈔票漫成的霧。周圍的路人已經湧上來,像群鴉嗅到了屍體的腐臭。穿號衣的黃包車夫,赤膊的扛包苦力,街邊的乞丐,賣雞蛋的村婦,趿木屐的縫窮老妪,從四面八方撲到車上,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擠,拼命地搶。看不到眼睛,也不見面孔,只有各種形狀的肢體,各種膚色的手指,不像是許多獨立的生命體,倒好像是一個只有一種欲望的鬼怪,正瘋狂舞動,或咆哮,或呢喃,都是一樣的腹語:銅钿!搶銅钿啦!
鐘慶年不得不剎停,無論按喇叭還是鳴警笛都沒有用,每次勉強起步,便有人拍打着車廂喊,軋死人啦!軋死人啦!而更多的人還在蜂擁而至。他奮力推開車門,對空中鳴槍,那些人被槍聲吓了一跳,但手腳也僅只停了半秒。是在賭他不敢直接對人射擊,也是覺得法不責衆,就算他敢,槍子兒不至于打到自己身上。這可是錢啊,跟錢比,命又算什麽呢
直到趙淮原的車子趕到,幾個巡捕吹着口哨沖下來,手持警棍驅散了人群,但福特轎車已經不見蹤影。兩輛警車分了兩路,繼續往北,一個崗亭一個崗亭問過去,伯頓路,海寧路,北四川路,靶子路,一直到公共租界的邊沿彙合,駐守路口的日本巡捕告訴他們,從沒見過這麽一輛牌照號碼為 476 的黑色福特轎車。
程佩青只覺頭皮發麻。回想方才,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直到看見滿天飛舞的鈔票才完全确定偵緝處的情報沒有出錯。他們要找的就是這個人,葉少鈞。而這個人,已經逃之夭夭了。
夜幕降臨,雲層後面滾過一陣雷,隆隆聲由遠而近,像是終于撕破了一幅繃緊的鼓皮,雨水一滴兩滴地砸落,越來越密,越來越沉重。所有人都已經放棄了,等着回去交差,只有鐘慶年還俯身在引擎蓋上看一張商務印書館新測的上海地圖,手指沿着細微的道路描畫,然後折起來,扔給程佩青,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程佩青冷笑,一句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又覺得說與不說都沒有意義——就憑你,怎麽找呢
巡捕們怨聲載道,但鐘慶年堅持。他默不作聲,又好像到了暴怒的邊緣,神色陰沉,颌骨緊扣。他們都怕他,只好跟着他一點點地找過去,甚至遠到越界築路的區域,天主教女學堂,商務印書館的印刷廠,延緒山莊,日本人小學校。時間點滴流逝,搜索的範圍越來越大,目标就好像一滴水溶進汪洋,希望越來越渺茫。
直至深夜,他們終于發現了那輛牌照號碼 476 的黑色福特轎車,被抛棄在寶山路水廠附近的一座旱橋下面。
程佩青從警車上下來,跟着鐘慶年朝橋下走,西裝外套總算脫掉了,裏面的亞麻布襯衣已經濕透,緊貼在身上,分不清是因為汗還是雨。水傾洪而下,像個巨大的琉璃鐘罩在他頭上,幾乎找不到喘氣的空隙。他甚至有一種錯覺,自己會淹死在這裏。
室外的氣溫已經降下來,福特停在一片黑寂中,車窗玻璃上滿是霧氣,看不清車內的情況,但沒有人天真地以為裏面還會留着任何線索。直到鐘慶年按下把手拉開車門,一股濕熱的血腥氣撲面湧出來。
手電筒的白光照進去,程佩青看到那個藝名樓小瓊的女人倚坐在後排位子上,像一只松了線的木偶,頭和手優雅地垂落,好像已經死了,精巧的面孔脫了妝,蒼白得宛如一片撕碎的宣紙,衣服被血和汗水浸濕,襦裙掀到膝上,兩腿之間有一小團污濁的肉體,拖垂到她腳下的血泊裏。
鐘慶年俯身下去,雙手捧起那個東西,方才意識到那是個嬰兒,紫灰色的皮膚薄到近乎透明,渾身滿是血和胎脂,黏着幾張各種顏色的殘幣,依稀辨得出是軍鈔,美元,還有英鎊,也許有真的,也許都是假的。
忽然間,胎盤下來了,女人喘過一口氣,不像是活物發出來的,倒好像是一個無生命的空腔最後的嘯鳴。臍帶另一端的嬰兒卻有感應,渾身顫抖了兩下,開始啼哭。
但那并非真正的哭泣,沒有眼淚,沒有感情,只是聲帶的震動,表達這世間最自私的欲望,告訴別人它在這裏,要吃,要溫暖,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