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六月六
也許就是因為做了決定,那一年,欣愉和知微的生日過得格外奢侈。
先去拍照片,這倒是每年都有的規矩。那個照相館離墳山路很遠,在蘇州河的北邊,滬東四川路上。欣愉記得他們換了兩部電車,再走很長一段路,最後在一家小得不起眼的鋪子前面停下來。
店門口的櫥窗裏貼着很多肖像照,是老板挑選客人中間拍得好的,多印一份,放在那裏做廣告。
其中有一張側臉的半身像,黑白的,沒着過色。可能因為年數久了,被日光曬得越來越淺淡,變成朦胧的棕灰色,和旁邊其他照片比起來,有種特別溫柔的感覺。照片裏的女人年紀很輕,梳着辮子,看起來簡直像個學生,正對着畫面外微笑着。
鐘慶年每次都會站在那裏出神,直到老板隔着櫥窗玻璃看到他們,一臉欣喜地迎出來,張羅着要他們進去。
那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頭兒,謝了頂,非常瘦小,穿束腳燈籠褲和黑布鞋,講話帶很重的廣東口音,喊她和知微“妹妹”,讓她們叫他“阿公”,又彎着腰問,今年幾歲啦
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鐘慶年代她們回答:“過了生日就七周歲了。”
“一晃眼就是七年,要不是看着小孩子大起來,都不覺得有那麽久……”老板笑着點頭,又背過身去揉眼睛,說,“也不知道我還能給你們拍幾回。”
“怎麽這麽說呢明年,後年,大後年,還要來找您呢。”鐘慶年笑,知道年紀大的人都喜歡這樣講。
老板聽了挺高興,一邊擺布景,一邊絮絮地解釋:“現在到處都是外國人開的照相館,就算是中國人也是大店生意好,像寶記啦,還有王開。我這樣的小店,怕是做不下去了啦……”
店堂的确很狹窄,也很簡陋,只有閃光燈亮起來的時候才不顯得昏暗,牆角挂着一面鏡子,受了潮,泛出花紋,鏡子邊上用棉繩系一柄木梳,地上堆着蒙塵的絹花,還有從房頂上挂下來的背景紙,上面畫着各種亭臺樓閣,或者外灘的江景與大廈,造作卻美好。只可惜處處舊了,處處顯得落寞。
“要是淑靜還在就不一樣了,”老板又道,開始調照相機,人矮,背又駝,鑽進蒙布裏看取景器簡直不用彎腰,“淑靜會逗笑,會梳頭,會畫眉毛,有時候還能幫着我揿幾張。淑靜最會對付小孩子,也最知道女客人想要照成什麽樣子。那時候的生意總是比現在好,後來請人,再也沒碰到過這麽得力的……”
鐘慶年默默聽着,沒接他的話,帶欣愉和知微到牆邊鏡子那裏整理衣服和頭發,再讓她們去布景前面站好,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
老板也還是一意地往下說:“你還記得嗎你那時候在彙司捕房,每天巡邏都會經過我們店門口。淑靜在店裏忙,隔着櫥窗,你朝她看,她也朝你看,你們倆就這麽認得了……”
說到這裏,老板笑起來,從蒙布下面探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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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慶年也跟着笑。時隔七年,他偶爾還是會想起産床上蒼白如紙的妻子,一顆心還是像被刀割。但那把刀終于磨鈍了,心也習慣了疼痛。他很少會落淚了。
然後,鎂光燈爆開,影像凝固,欣愉和知微只覺眼前碎了一地的星星。老板也還是像從前一樣,誇她們乖,贊她們長得好,給她們吃糖。
從照相館回來的第二天,是過生日的正日子,農歷六月初六。
一早照例吃壽面。鐘慶年在爐子上燒了水,給她們下面條,寬湯,挖一小勺豬油,切了細細碎碎的蔥花,蓋上一個荷包蛋,再倒一點點醬油。面條很燙,熱呼呼的一大碗,她們一邊吹一邊吸溜吸溜地吃下去,直吃得滿頭大汗。
鐘慶年笑看着她們,問:“接着要去做什麽”
“去大世界!”知微叫起來,欣愉也眯着眼睛笑。
越是不能去的地方,就越是期待。期待得越久,到了終于實現的那一天,就越恍惚到不真實。
欣愉記得門票是一角錢小洋,可以玩上一整天。門口有十二面哈哈鏡,旁邊貼着名字,叫“凹凸光之奇鏡”。那個時候開張兩年多,已經不大稀奇了。常客們大都司空見慣地走過去,只有她們這樣的小孩子才會手拉着手站在鏡子前面,看着彼此在鏡中的映像,一個胖,一個瘦,一個長臉,一個長腳,或上下颠倒,或左右分離,笑得停不下來。
再往裏面走,更發現此地大得像個宮殿。房子是曲尺形的,中間有個耍雜技的露天劇場,四周是環形廊橋,連着紅寶、銀門、高樂,林林總總十來個劇場。裏頭唱戲、唱歌、唱評彈、演魔術,還有蛇身體、三只腳、連體人這樣的怪胎秀,總之什麽都有。
廊橋上有各種游藝項目,坐風車、拉杠鈴、擊電棒、打彈子、套金剛、釣王八、吹橡皮牛。
廊橋下面有小吃攤,還可以騎小毛驢。知微要吃綠豆糕,又說要騎驢。父親也難得揮霍一次,全部都答應。趕驢人好心,把她們算作一個,只收一角錢讓坐了一回。
除此之外,還有一部鐵籠子一樣的電梯,門口總是排着長隊,一籠一籠地送人上八層塔樓去看風景。
她們一層樓一層樓地玩上去,看見駐場的小京班在演西游記,鑼鼓打得喧天響。但隔壁卻又是唱越劇的,咿咿呀呀地傳過來。
劇場前面位子已經坐滿,來晚了的人都站着看戲。她們太矮了,總是被擋住。父親把她們抱起來,被後面人搡了兩下抗議。欣愉有些不好意思,知微卻很得意,高高揚着頭望着舞臺。
白天沒有名角兒登場,布景、行頭都不太好,做的也都是武戲,配戲的龍套更是跑江湖的武行,罄哐罄哐圖個熱鬧罷了。
第一出演的是花果山,六只小猴子翻滾出來,都是孩子演的,穿一樣的行頭,畫一樣的臉,身材卻千奇百怪。個子高的也就十來歲的樣子,矮的跟欣愉知微她們差不多。排在最中間的那個已經練得很好,手裏耍着五色旗,滿場伏虎跳,還會淩空踢花槍。可角落裏一只胖猴崽卻一看就知道是才學的,跟鬥翻到一半,一屁股坐到地上。就這麽硬湊在一起,十分滑稽。她們看得哈哈大笑,黏着不肯走。
再到下一場,總算坐到位子,臺上演的是《三請樊梨花》。這一天能稱得上角兒的正好就只有這麽一個刀馬旦,全套點翠的頭面,穿蟒紮靠,戴了翎子,臉畫得豔若桃花,一雙鳳眼斜飛入鬓,目光随着功架流轉,能唱、能念、能做、能打,又叫她們看得入了迷。
從劇場出來,已經是午後了。
父親帶着她們上塔樓,在那裏買了一杯酸梅湯給她們吃。你一口我一口,知微只曉得記着輪次,不要誰多了,或者誰少了。還是欣愉問:“阿爸你要不要”
鐘慶年笑着搖搖頭,揉了一把她的頂發,走開幾步,點了一支煙。
正是盛夏,天空中雲舒雲卷,風吹來海上豐沛的水汽,高處難得的涼爽。他微微俯身,手肘靠在欄杆上,望着遠處出神。
後來,隔了許多年,鐘欣愉每次嘗到烏梅的味道,總是會想起當時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父親眼角的細紋。
接下去的事就有些記不清了。也許是玩得太瘋,她起初只是伏在父親肩上歇一歇,沒想到就這樣睡過去,最後是被抱着回家的。
但後來憶起當時,知微卻總是說:“那天睡着的人其實是我,你是拖着阿爸的衣角走回去的。”
欣愉覺得不對,她分明記得那膩膩的汗意,溫熱的風,父親寬實的肩膀,豔陽下閉着眼睛都能看到的一片金黃。以及醒來時,發現臉上和手上黏黏的痕跡,舔一下,還是甜的,是酸梅湯的味道。
可再轉念,又是不一樣的畫面。她同樣也記得自己拖着父親的衣角,走過寬闊的敏體尼蔭路和愛多亞路。那時,路邊只有些碗口粗的小樹,樹蔭還很細碎,午後耀目的陽光坦坦蕩蕩地灑下來,曬得她雙頰發燙。
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她也不确定了。
只記得那天夜裏,父親拿出新書包,還有新買的白羊毫筆,一塊硯臺和一截子徽墨,說是送給她們的壽禮。她們把文具裝進書包,再把書包背在身上,對着玻璃窗照自己的影子,想看看是不是也像那些上學的大孩子一樣神氣。
又隔了幾天,父親帶她們去培華學堂考小學。
學堂裏的先生問她們幾歲可認得字那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先生,話說得很和氣,也不是什麽難答的題。欣愉卻緊張得想吐,還好有知微握着她的手,才讓她鎮定了一點。可過後知微又要笑她,說:“這有什麽好怕的”
但不管怎麽樣,她們還是拿到了培華學堂的藍布校徽,就連過生日拍的照片也洗出來了。
相紙被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裏,四周有精致的白色花邊,圍着一方黑白灰的畫面。畫面中,她們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兩相望。身上穿一色式樣的小褂子,梳一色式樣的學生頭,臉上帶着相似卻又不同的笑容,一個是一望見底的天真,另一個卻透着些狡黠。
欣愉想象,如果老板把這張照片擺在櫥窗裏,路過的人停下來看一看,大約也會議論:這一對雙生子,不是長相一模一樣的那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