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鏡中人

林翼不語,帶着鐘欣愉往舞場後面走。

那裏也有一個出口。推開門,冷氣便湧進來,外面是一條黢黑的小巷。此時天上仍舊不見星月,到處都已經被雨浸透,水從屋檐上滴落下來,在牆角的明溝裏流淌,漫射着前面馬路上透過來的微弱的燈光,宛如一個覆滿焦油的涵洞,蠕動,吮吸,把所有誤闖進來的人吞吃消解。

鐘欣愉看不清路,腳下沒數。林翼一手虛攬在她身後,帶着她去房子後面的救火梯,從那裏爬上去。她滑了一下,一把抓緊鐵梯的欄杆。他的手也覆上來,拉住了她。

皮膚是冷的,手心卻熾熱。不知道為什麽,鐘欣愉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她無暇多想,只當是 deja vu。

走到二樓,推開鐵樓梯盡頭的門,兩個人又回到光亮裏,室內還是那種蒙着彩紙的暧昧的燈光,混雜着酒精,香水,以及可疑體液的氣味,再加上滿牆豔麗印度壁紙,地上鋪的金沙大理石,其上斑駁的花紋像是骷髅的眼睛,一對接着一對,黑洞洞地望着她。

走廊兩邊是一個個房間,林翼用鑰匙打開其中的一扇門,讓她跟着他進去。

房裏沒有開燈,空氣幹淨而冷冽,像是隔絕的另一個時空。但窗外分明就是 Lion Ridge 的霓虹店招,燈管焊在鋼窗架子上。

借着那一點閃爍的熒光,鐘欣愉看到窗口留着一條縫,夜風吹得紗簾拂動,雨滴正從那裏潑進來。

她又覺得似曾相識。隐約想起許多年以前,她來血巷找知微,好像也是在這麽一個房間裏。但她記得那時樓底下的舞場小得多,簡陋得多,裝飾也跟現在完全不同。

林翼關上門,又去關窗,而後才拉亮了窗邊的一盞落地燈,把牆角的暖爐開關掰下去。燈光不太亮,房間仍舊籠着一層霓虹的顏色,時而是綠的,時而又變紅了。暖爐開始工作,發出嗡嗡的聲響,先于熱氣散開的是一絲隐隐的檀香。

鐘欣愉朝那裏看了一眼,大日牌的,燒煤油。還有窗外對面建築上挂着的啤酒廣告,櫻花牌,其實就是從前的怡和,如今換了瓶子上的标貼,打上了“日本海軍專供”的字樣。

這些細節總是讓她覺得恐怖。整個城市随着戰事的推進一點一點地改變,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早已經習以為常,只有她這個突然的闖入者才能看出其中的區別。

“這是知微住的地方”她明知故問。

其實早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大銅床,以及床頭櫃上擺着的一盞銅燈,一小尊銅香爐,還有一個水晶小花瓶,瓶子裏頭插着幾支銀皇後。

知微有些迷信。燈,香,闊葉長青的植物,床頭必須要有這三樣東西,旺財運。

林翼點點頭,沒說話,示意她去坐窗邊的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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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欣愉照他的意思坐下了,而後才開口問:“她人呢”

“出去了。”林翼回答,伸手松開領帶,拉過一張椅子,在她對面坐下。

“去哪裏了”鐘欣愉又問。花瓶裏插的銀皇後還是新鮮的,水也很澄澈,顯然主人才剛離開不久。

林翼像是能看出她的心思,添上詳細的解釋:“有個歌舞班子,全都是白俄,這趟出去,是早就簽了的演出合同。”

言下之意,并不是因為你。

“要走多久”鐘欣愉繼續問下去。

“四個多月,”林翼回答,“青島、天津、北平、哈爾濱、奉天,一路北上。到威海衛坐汽輪,先去橫濱,再到東京和神戶,最後一站香港,從那裏回上海。”

鐘欣愉意外,卻也不意外。知微從來就是這樣,來去自由。

“日本人的合同”她問。其實話說得很明白了,北邊那些地方都已經是日占區。戰場上一路乘勝,總需要慶賀和狂歡。

林翼沒有否認,又說:“路上再帶點東西,賺頭很好。”

“帶什麽呢”鐘欣愉裝作不懂。

他便也泛泛地回答:“什麽都有。”

這就是他給她放《夜奔》的原因,電影裏反的走私奸商大概就是他們這樣的人。

林翼知道她明白了,靠到椅背上笑起來,說:“你也別怪我們發國難財,其實愛國的財,我們一樣也發。銅钿就是銅钿,分什麽香的臭的呢”

“愛國的財”鐘欣愉重複,等着聽下文。

林翼卻沒再說什麽,探身過來打開床頭櫃的門。門後是只夾萬,焊在牆裏的。他一格一格撥動圓鎖,轉盤發出輕微的機械聲。這情景又讓鐘欣愉覺得似曾相識。

鎖舌彈出,夾萬的鋼板門無聲開了。裏面自然是鈔票,日元,美金,英鎊,法幣,顏色各異,有新有舊,但都被一卷一卷地捆紮好,整齊地疊放着。

“你們在做套利。”鐘欣愉道,不是問句。

林翼果然點頭,又關上了那兩道門。

1938 年,日本人在北平扶持臨時政府,成立聯合準備銀行,發行一種叫“聯銀券”的鈔票。法幣可以自由兌換英鎊與美元,為了與法幣抗衡,聯銀券也號稱綁定與日元之間的彙率,一比一。

鐘欣愉當時就曾做過這樣的預測——一定會有游資利用其中的彙率差套利,甚至反過來影響日元的彙價。顧問室裏的其他研究員不以為然,認為這種兌換是受到日方限制的,不可能形成規模。結果卻是讓她料中了,日方大肆做空法幣的同時,日元也在被各路游資做空,東京幾張大報上面關于“圓安問題”的報道連篇累牍,連帶着日本陸軍方面的對華經濟政策都受到質疑。

她知道這裏面所有的淵源,甚至并不意外林翼和知微便是這“游資”之一,但親耳聽到林翼這麽說出來,還是讓她感到一絲神奇。遠隔重洋,她想到的,他們當真做了。

“不會有事吧”她表現出擔憂的樣子。

“用聯銀券換日元是要日本官方許可的,”林翼給她解釋,像是安慰,又不太認真,“這生意說是租界的黑市在做,寧波幫,溫州幫,猶太幫,其實每一筆裏面都有日本人的份。誰說只有中國出漢奸到了銅钿面前,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是岳飛文天祥”

言罷便笑起來,十足的諷刺。

“你們打算就這麽做下去”鐘欣愉繼續問,朝着她計劃中的方向。

林翼搖頭,說:“已經停手了。這跟交易所裏做股票是一個道理,現在每班去橫濱的船上都有那幫在虹口開兩替屋的日本人,連浪人都開始夾帶日元,看見他們,就知道這生意已經沒有做頭了。”

“那以後呢”鐘欣愉又問。

林翼看着她,靜了靜才反問:“你是在擔心我做漢奸麽”

鐘欣愉料到他會這麽想,只是低頭自嘲:“你別取笑我了。就像你說的,銅钿就是銅钿,不分香臭。大家亂世各求自保而已,哪裏顧得了那麽多呢”

再往下,又到她回國的原因了。

林翼卻換了話題。他俯身過來,雙肘支在膝上,眼睛找到她的眼睛,對她道:“欣愉,你需要多少錢”

這是個有些壓迫感的動作。落地燈的光籠罩着兩個人,甚至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但不知道為什麽,鐘欣愉感覺他的語氣近乎哀求。

“你需要多少錢”他又問了一遍,聲音愈加低下去,“我可以給你,你買到船票就去美國,不要再回來了。”頓了頓,再添上一句,“……知微不會介意的。”

“那你們呢”鐘欣愉也看着他問。

“我們也是要走的。”林翼回答。

“打算去哪兒”她并不放過他。

“……澳門。”他反應很快,可聽起來還是像信口編的。

“什麽時候走”她繼續追下去。雖然歐戰爆發,但葡萄牙仍舊保持中立,這個葡國治下的小島便成了距離這裏最近的“和平世界”。這并不是一條不可能的出路。她又一次地想,逃吧,一起走。

林翼卻像是被她問住了,又笑起來,含糊作答:“等錢賺夠了就走。”

什麽時候才算夠呢她忽然想起這句話,似乎是從前就問過的。方才的沖動不見了,她也像他那樣說一半留一半:“我不打算再去美國了,只想見見知微,我等她回來。”

林翼似乎并不意外,卻住了口,背靠到椅子背上,調開頭去看着窗外。樓底下隐約傳來薩克斯管奏出的旋律,以及貝斯彈撥的節奏,還有遠處江海關大樓的鐘聲,敲了十二下。

他站起來,對她道:“宵禁了,你今晚就留在這裏吧。”

鐘欣愉對此并無異議,但他又加了一句:“保險箱裏的東西随便拿多少都可以,密碼你知道,知微不會介意的。”說罷,便走出房間,帶上了門。

留下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周圍反而好像沒有那麽安靜了。煤油爐還在燒着,房間裏已經溫暖起來,她聽着變幻回旋的音樂,複盤方才的對話。知微不在,四個月,來不及了。但計劃仍舊可以繼續,也必須繼續下去。

除去那些言語,林翼的面孔和雙眼同樣頻繁地出現在她的腦海當中。她發現很多時候自己無法分辨他眼神裏的含義,是猶豫,疑惑,試探,還是沉迷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意識抽離,她從沙發上起身,打開床頭櫃的門,手伸進去,找到夾萬的旋鈕。

林翼說,密碼你知道。

本能般的,她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動,136,587,直到聽見輕微的機械聲,鎖舌又一次彈開。

側身在床沿上坐下來,拿出裏面整齊碼放的鈔票。那氣味是她熟悉的,算不得馨香,也不難聞。銅钿就是銅钿。

最下面壓着一只馬口鐵的匣子,她摸到了,抽出來,好像一直都知道它就在那裏。匣蓋上陳舊的印花一點一點暴露在燈光之下,是外國城市的街景。小時候看見了也不認得,現在知道了,這畫的是倫敦塔橋。還有上面印着的字母,一個很普通的英國牌子,Walker's。

匣子擱在膝上,手指輕撫,卻沒有打開。她知道裏面有什麽。

回憶湧來,她須得努力摒除,才能不被吞沒。甚至感覺身後有人望着自己,可回頭去看,才發現那只是化妝鏡中的映像。

床對面有個梳妝臺,嵌一面橢圓形的大鏡子,鏡前擺着香水和脂粉,旁邊的衣架上挂着一件黑色的和式晨衣。

鐘欣愉望着那面鏡子,仿佛可以看見一個人不着寸縷,從床上下來,走到梳妝臺前,披上那件晨衣,綢緞衣擺随着動作飄起,又複平靜,宛如一只大鳥收攏它黑色的雙翅。而後,慢慢地化妝,慢慢地更衣,像一個即将粉墨登場的演員。

“知微……”她在寂靜中開口輕喚。

鏡中人也看到了她,指間夾一支美麗牌香煙,笑了笑說,侬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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