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海99

又下過一場雨之後,梧桐落光了枯葉,上海便入了冬,鐘欣愉開始在彙豐銀行上班。

外彙科的寫字間在銀行大樓的第四層。交易員坐正對外灘的那一邊,女秘書和低階職員一起坐在另一邊一個長條形的大房間裏,從窗口望出去,是後面的副樓、金庫以及倉房。

室內擺着一列一列的寫字桌,每張上面都有一臺科羅納牌打字機和一盞黃銅架子綠色燈罩的臺燈。

1879 年,愛迪生發明燈泡。到了 1909 年,美國人麥克法丁給燈泡加了個綠燈罩,起名 Emeralite Desk Lamp,綠碧玺臺燈。後來因為銀行夜班最多,這種燈又被稱作 Green Bankers Lamp,銀行家臺燈。

鐘欣愉清楚地記得,曾經有人預言,這盞燈會是她與“銀行家”之間唯一的聯系。

之所以這麽講,是為了勸她不要學金融。就算一定要學,等到畢了業,也務必找一間學校去教書。

對于女人來說,教師和産科醫生是唯二不吃虧的職業。理由簡單明了,這兩項工作對付的是孩子和女人。

銀行卻截然不同,簡直就是在男人堆裏搶飯吃,搶的還是最戳他們心經的東西——銅钿。

說這番話的人,其實就是知微。

回想當時,鐘欣愉只覺得諷刺。知微好像看得比誰都明白,自己卻第一個紮進去,毫不留情地搶着最戳男人心經的東西。

但她後來也曾無數次地記起這幾句話,比如在滬江以及賓州的大學裏,還有在華盛頓的時候,又比如此時此地。

洋行已經算是女職員多的地方了,且薪水也比別處更好,但正對黃浦江的寫字間裏坐着的的确全部都是男人。

其中當然也包括外彙科的主辦交易員。此人姓馮,名字叫馮雲謙,年紀不過三十歲出頭。之所以早早高升到這個位子上,除去本人美國留學的文憑,還因為此地現任的買辦也姓馮,是他的伯父。

所謂買辦,是有皇上那會兒留下來的規矩,洋行在華做生意須有華人協理,是為買辦。而成為買辦需要入股,且通外語,行事規矩也和華商有很多不同。自從上海開埠,這份職業的壁壘就漸漸豎立起來,以至于變成了“世襲罔替”。銀錢業中尤為明顯,滬上各大外國銀行裏的買辦一職始終就在幾個家族手裏轉來轉去,彼此之間不是叔伯兄弟,便是姻親。

馮雲謙是其中的後起之秀,家學淵源,年輕得志,人也長得漂亮,講一口好英文,風度宜人,總是三件頭英國精紡料子西裝,薄底皮鞋,在銀行公事房裏進進出出,就連襯衣都比別人的更白一點。

雖說鐘欣愉并不是他個人的秘書,來上班的第一天,他還是過去她位子上與她打了招呼,又向旁邊幾個職員介紹,說:“這位鐘小姐也是你們’滬江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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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有不少職員從滬大商科畢業。但鐘欣愉知道,馮雲謙這麽做是因為沈有琪的面子。

有琪與這位馮先生已經秘密地走了幾年,南陽路公寓其實就是他名下的房産。自己能夠這麽快進來做事,也是因為他的幫忙。

雖然香港方面完全可以替她安排一個類似的職位,但一定不如現在這樣自然。如果後續的行動順利,她很有可能會受到極其嚴苛的背景調查。在那種情況下,最要緊的就是沒有任何特出的地方。

結識安德魯,以及在沈有琪處借住,都不是随意而為的。

有琪曾經玩笑,說她匆匆搬家是“過河拆橋”。也許真的是。但她更願意說這是避嫌。在此之前,她的确需要有琪這條路。但在這之後,她們還是脫開幹系得好。

作為外彙科的文書,鐘欣愉雖無秘書的頭銜,卻要同時服務幾位副理,每天的工作大多就是打字與速記,間或整理需要存檔的交易記錄。

完成了瑣碎的案頭工作,離開寫字間,她還是會像一個洋行女職員那樣生活。

有人說,上海灘的洋行是國際老處女大本營,裏面一大群自給自足,不再做婚姻打算的女人。她在這些前輩的眼中,大概就是抓住二十幾歲的尾巴,還在做夢的那一種。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約會要赴,中午在西餐館吃飯,午後茶歇去跳“茶舞”。科裏的秘書主管自然不太高興,卻也沒說什麽。畢竟約她出去的都是走廊對面的高級職員,而她只是個臨時雇傭的文書,就算表現再好,也做不長的。

除此之外,便是去靜安寺路上的貝爾蒙美發室做頭發。

有琪惦記着歐師傅的手藝,禮拜六來四樓外彙科公事房找她,約她同行。

如果斷然拒絕就太過刻意了,鐘欣愉答應下來。過後又覺得諷刺,原來把掩護身份做得太好了,也會帶來不方便。

禮拜天去到店裏,一切如常。

有琪燙發,時間久。她只需洗頭吹頭,弄完之後便坐到後面的沙發上等,從旁邊書報架子上拿了一本婦女雜志在手裏翻着。

對面牆上的鏡子裏映出歐師傅,正給有琪弄頭發,一邊弄,一邊閑聊,說自己十五歲開始就在老家的店裏幫忙。

有琪意外,問了一句:“你不是上海人啊”

他好像洩漏天機似地,趕緊湊到有琪耳朵邊上說:“哎呀,你不要講出去哦,人家都當我是在上海學的手藝。”

有琪揶揄:“這有什麽啦上海灘的理發師傅,十個裏面有九個都是揚州人。”

他卻又怨艾起來,說:“反正在你們眼睛裏,蘇州河北面的都是蘇北人。”

有琪聽得笑出了聲,歐師傅這才招呼手下小徒弟給她上燙發的電夾子,自己走到店堂後面洗手,而後拿一條熱毛巾細細地擦幹。手指很長,骨節分明,一雙拿慣了剪刀和剃刀的手。

他站着的地方離鐘欣愉坐的沙發不遠。鐘欣愉知道,是在等她的彙報。

“這兩天已經開始上班了。”她沒擡頭,繼續翻着手裏那本《玲珑》。

“金術士呢”歐師傅問。

“暫時沒有進展。”她知道不應該,但只能這樣回答。血巷那一夜之後,林翼再沒和她見過面,無論用什麽由頭,她只能見到常興。

歐師傅不做評價,只是說:“我這邊的消息,他約了許,耶誕前夜在大西路‘上海 99’碰頭。”

鐘欣愉品出言下之意,幾乎立刻道:“是為了談格雷格的事情,他的合夥人。”

也許就是因為接得太快,那邊反問:“他告訴你的”

“對。”她沒有半點遲疑,“你們也知道的,格雷格關在大橋集中營,他正想辦法把人弄出來。”

雖然林翼什麽都沒對她說過,但她确定。

歐師傅只笑了,說:“到底談的是什麽,我們現在都不曉得。”

鐘欣愉心裏一悸,語氣還是很平靜:“給我一點時間,你們除掉他又怎麽樣呢還是會有其他人,但相同的機會再也不可能有了。”她曾經用同樣的理由說服過她的上級。

歐師傅頓了頓,打開一個罐子,挑出一點凡士林,在手背上抹勻,而後簡短地回答:“我只能執行上面的命令,能給你的時間不多。”

“我知道,”鐘欣愉略一點頭,重複了一遍日期和地點,“耶誕前夜,大西路上海 99,我會去的。”

店堂前面小徒弟喊,歐師傅又過去幫忙,與另一個女客人聊起蘭心大戲院正在上演的一出話劇。說生活程度漲上去,店裏給的薪水不夠開銷,他晚上有時候還要去給劇組做頭發。女客人說,真是辛苦啊。他答,是的呀。

鐘欣愉還是像剛才那樣翻着雜志,只是手慢慢捏緊了,畫頁上美好到不真實的海上淑女起了皺。

時間不多了。這句話,她默默地又對自己說了一遍。

到了耶誕前夜的那一天,還是和麥加利的安德魯同行。

是她提出來的,也得到了熱烈的響應。因為據說‘上海 99’是眼下最時髦的俱樂部,最好的樂隊,歌舞,賭場,而且沒有宵禁。

此人不知從哪裏借來的一輛派卡德,坐了一車的男男女女,一同去滬西。

車行不算太久,經過最後一處巡捕房,便離開了租界範圍。前面設着路障,是一道由沙袋和鐵絲網築起的臨時工事,沿途盡是豪華轎車,正排隊接受檢查。

車一輛接着一輛通過,很快輪到他們。其實也就只是幾個滬西特別警察署的人,身後佩着槍,手上重複着相同的動作,手電筒往車裏照一照,而後要司機打開後備箱,再用一面鏡子看車底有沒有藏着炸彈。并沒有什麽太過為難的,畢竟車上的這些人都是他們的財神。

但除此之外,她還是看到了那樣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上面另加了一個細長的黃三角,寫着“和平建國”四個字。那是所謂和平政府的記號。

通過路障,進入西區。

夜色下的大西路,俱樂部亮着霓虹燈,一家連着一家,茉莉花,百老彙,上海 99,兆豐,秋園,再過去一點就是德國人的聯僑總會。

前一陣,為響應和平政府市長發起的“清潔歹土”運動,滬西特別警察署也曾在此地打擊犯罪,但其實除了賭場的招牌拆了,其他一切如常。大家都是交了“稅”的,有 76 號的特別照會。

鐘欣愉看了眼手表,已經十點鐘敲過,租界就要開始宵禁了。但西區沒有這樣的規矩,全上海的夜生活都聚集到了這裏。

轎車在‘上海 99’門口停下,已經聽見裏面小號和薩克斯管奏出的旋律,随夜風傳得老遠。

一行人一同下了車走進去。底樓是舞廳,此刻晚餐還未全部撤掉,舞池空出來一半,夜舞也才剛開始。

他們找地方坐下來,占了一張圓桌。幾個男人飲着威士忌,大談金融和政治,說戰局焦灼,英國開始施行外彙統管政策,限制自由彙兌。彙市幾乎停滞,各國彙價下跌趨于同步,互彙套利幾乎已經無利可圖。

鐘欣愉聽着,玩味地想,外灘銀行裏的高級職員和血巷的林翼想到一起去了。

而後又說到囤貨。如今全上海做投機生意的人都在囤實物,大米,棉紗,染料,以及亂世之王——黃金。面粉漲了 6 倍,大米 10 倍,煤炭 25 倍,每天都有人突然暴富,也有人輸到走投無路,排隊從國際飯店二十四層樓上往下跳。

話到此處,難免就要提起回國的事。

有人憂心忡忡,說上午從十六鋪碼頭發往香港的郵輪也許就是最後一班疏散船。

但也有人提醒,此時的倫敦正一遍又一遍經受德國人的轟炸,皮卡迪利廣場一片火海。回國還是不回國,其實并沒有什麽兩樣。甚至留在上海可能更安全一點,至少美國海軍的軍艦還停在黃浦江上,從外灘的銀行大樓裏就能看到。而且也不用擔心被征召入伍。至于薪水,反正是用英鎊結算的,于是就連此地飛漲的物價都對他們毫無影響。

至于太平洋上到底會不會打仗,幾個人争論起來。有的認為美日之間必有一戰,也有覺得美國人絕不會燒着美元,只為了替英國解圍。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說得最有道理,互不相讓。

但轉過頭去,還是照樣喝酒跳舞,相約第二天去鄉村俱樂部騎馬、打鳥。說着說着,忽又想起上個禮拜在基督教青年會雙打回力球的比賽結果。當時有過約定,輸了的那一方,須得在衆目睽睽之下拉一趟黃包車。

所有人都已喝到微醺,無所謂地跑到外面馬路上,操一口蹩腳的中國話,找來兩個車夫,給他們一點錢,把車子借來用。

輸家當即脫掉夜禮服,齒間咬着抽到一半的古巴雪茄,拉車跑完整條大西路,再轉頭返回。中途起了興,又有人加入,且還要競速,看誰先跑回“上海 99”門口。

每輛車上都坐着女伴,鐘欣愉就是其中之一。

到達終點的那一瞬,她看到林翼,就站在圍觀人的當中,正将臉上一副威尼斯式的面具取下來。

他看着她,她也望向他。雖然知道會遇見,甚至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但真的遇見了,心跳還是不受控制地快起來。

她能夠感覺到來自于那道目光的壓力,簡直就像是一句髒話抽在她臉上:鐘欣愉,侬冊那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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