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樊梨花

許多年之後,鐘欣愉讀到過一本書。書裏說,有些人聰慧,敏捷,卻毫無共情的能力。而這種對其他人的鈍感其實是一種天性,犯罪的天性。

但在當時,欣愉并不懂知微為什麽會這樣,只記得那兩個男孩子拿着錢走了,父親招呼她們上樓進屋。

欣愉以為這下肯定要挨罵了,心跳得似鼓擂。但鐘慶年卻只是讓她們坐在床沿,自己把椅子拉過來坐到她們對面,開口對知微說:“你現在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原原本本地。”

知微意外,愣了愣才開始講,原原本本地。

她說自己這段日子總是去大世界門口撿香煙殼子,那塊牌子真的是她在路邊撿到的,那之後就憑着牌子裝作京班的小龍套混進去玩過幾次。

本以為父親未必會相信,也許還要追問:你老實講,到底是不是你偷了人家的東西畢竟她是有過前科的人。且還記得二房東家老太太的話,又闖禍了吧,要被阿爸打了。

話說完,知微就問:“什麽時候打”

“什麽打”鐘慶年一時沒懂。

“就是打我呀。”知微給他解釋。

鐘慶年竟也語塞,嘆了口氣反問:“……我打你,你再去打人,有用嗎”

“那你說要怎麽辦”知微還是一貫聽憑發落的态度。

鐘慶年想了想,沒再說什麽,只是讓她帶他去那個藏寶的牆角,看着她扒開磚塊,拿出那塊木牌。

“哪怕是地上撿的東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這個道理懂不懂”他蹲在那裏問知微。

知微也蹲着,看上去小得一點點。天早已經黑下來,旁邊人家的窗口透出些微煤油燈的光,她眼睛在那一小團昏黃裏半明半昧,勉強點了點頭。

“還有,”鐘慶年繼續說下去,“你不能這樣沒輕重地傷着別人……”

“為什麽”知微不服,又辯解起來,“他們動手動腳,而且還裝死騙人,敲我們竹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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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動了家夥,要是真的戳瞎了眼睛或者人叫你打死了,你該怎麽辦呢”鐘慶年跟她講後果。

知微卻無所謂,脫口而出:“瞎就瞎了,死就死了,誰讓他們……”

鐘慶年心裏一搐,打斷她問:“你知道死是什麽嗎”

這問題倒是讓知微怔住了。

她不知道。

又或者對她來說,死就是死,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就像那些被孩子們切成小段的蚯蚓,不動了,每一個環節緊縮在一起,身體變得黢黑、僵硬,而且乏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感覺。

“我不是說你遇到事情不能打回去,”鐘慶年試着往下說,卻又自覺笨嘴拙舌,調開目光望向弄堂深處,努力找一個合适的表達,“但你得知道那個分寸,否則不光會傷了別人,這件事你自己也得背着一輩子……”

我才不會,知微想說,但看着父親,最後問出來卻是一聲:“那到底是什麽分寸呢”

鐘慶年也看着她,說:“每件事都不一樣。你來告訴我,原原本本地。我一定相信你,聽你說你的道理,就像今天這樣。”

“然後呢”知微又問。

鐘慶年回答:“你也得聽我說我的道理,我們一起來看這分寸是什麽,好不好”

知微仍舊望着父親,忽然安靜下來,像是信了,又好像還有話要說,但最後只是點了點頭。

欣愉旁觀,雖然這種對話已經有過很多次了,每一次都有下一次,但她覺得知微是聽進去了的,至少在那一刻。

磚塊塞回牆洞,他們牽着手往家裏走。

一邊走,鐘慶年一邊說:“明天一早,你跟我一起把牌子給人家送回去,再問問那個受傷的孩子這幾天有沒有人照顧……”

“幹嘛”知微警惕地問。

“要是沒有,你去給他送飯。”鐘慶年回答,這一句,是沒得商量的語氣。

知微當然是不願意的,可也沒讨價還價,但結果倒是多慮了。

第二天,她們跟着父親又去了一趟八仙橋菜場,打聽到小京班龍套的住處,就在後面弄堂裏。因為離大世界很近,那一片住着不少讨生活的演員,唱戲的,講彈詞的,耍雜技的。

只是沒想到小京班的晨練開始得這麽早,摸到那個門口,只見着一個常六兒,正在天井裏掃地。戲班子裏的小徒弟要做雜事。

鐘慶年叫知微把牌子還給人家,還捎了一袋橘子過來,剝了幾個,讓他們坐在門檻上吃。

常六甜了嘴,接過木牌便既往不咎,話又多起來,說阿哥已經到劇場去了。班主講的,雖然不能登臺,但練功還是得練。

不多時,有師兄回來取東西,常六才住了嘴,拎着橘子跑到房子裏面去了。

離開那裏,鐘慶年去四馬路中央捕房,欣愉和知微走在去學堂的路上。

知微并沒對方才的事情說什麽,只是看看欣愉,意思是:你看到了吧,根本沒有那麽嚴重,那猴子就是裝死敲竹杠。

欣愉明白,卻還是松了口氣。她記得父親昨夜說的話,無論如何,她不想人家受傷,更不想自己背着這件事情一輩子。現在這樣不失為一個好的結果,哪怕真的是那猴子裝死敲竹杠。

再見到常六,是幾天之後了。

那個傍晚,他又跑到墳山路弄堂裏,站在一百三十六號門口吵,意思是上次給的錢不夠,還要鐘慶年再賠錢給他們。

欣愉尚且莫知莫覺,知微已是一臉了然,站在天井裏看着常六,就像看一個騙子,又好像在說:果然。

鄰居聽到聲音出來湊熱鬧,有知道事情原委的,也都說是敲竹杠。尤其是二房東,直接勸鐘慶年不要管,否則更加沒完沒了。

常六聽見他們這麽說,喊得聲嘶力竭:“你們要是不管,那我只好去馬路上撞汽車!”說完轉身就要朝弄堂外面跑。

周圍人都當他做戲,笑笑便散了。只有鐘慶年幾步追上去,一把捉住了他。

常六掙不脫,忽然哭起來,哭得涕淚橫流,說:“阿哥要死掉了,阿哥要死掉了呀!”

鐘慶年其實也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但到底還是跟着去看了。

還是在八仙橋菜場後面的弄堂,還是那幢石庫門房子,有個三層閣分給他們這個龍套班子,當作宿舍用。

爬上閣樓,頂開一扇木門,便聞到一股油膩酸臭的體味。裏面本來應該住着不少人,但此時被褥雜物都已經收拾起來,打成包袱堆在樓梯口,看樣子是要搬走。只剩角落裏還鋪着一條草席,上面躺着一個人,身上緊裹一塊藍布單子,正瑟瑟發抖。

費了點勁才認出來,就是那個被知微弄傷的林一。此時整個人已經瘦得脫了相,左邊眉骨上的傷腫得發亮,參差不齊的黑色針腳之間滲出血水,滾了膿,周圍布滿水泡,連帶着半張臉都變形了。他閉着眼睛睡在那裏,還是那副有出氣沒進氣的樣子,只是上回是裝的,現在成了真。

鐘慶年一看就知道是傷口感染,蹲下來,摸了摸他額頭。

許是高燒讓他神志不清,林一感覺到有人碰自己,努力睜開眼,卻好像看見什麽可怕的東西,搖着頭躲避,嘴裏喃喃地說:“不要不要,不要再緊了,頭要裂開了,師父求求你,疼,太疼了……”

鐘慶年知道情況不好,問常六:“醫生怎麽講”

常六嗫嚅:“其實……其實沒有去看過醫生……”

鐘慶年意外,但轉念一想也不意外,又問:“那這傷口是誰縫的”

常六跪在邊上,低着頭,半天才說出來:“……班主在弄堂裏找了個裁縫,用縫衣服的針線縫了幾針……”

那時候都覺得沒什麽大不了,他結結巴巴地告訴鐘慶年,班主收下賠來看醫生的錢,可又說這麽花了不值當,就把林一送到弄堂口寧波裁縫那裏縫了幾針。反正一樣都是針,都是線,火上燎過的,保險。還說武行裏受一點皮外傷都是這麽弄的,縫完了用燒酒沖洗傷口,再上些土制的金創藥,保管幾天痊愈。至于賠來的錢,做什麽不好,要去送給那些西醫

除此之外,還許了他們吃一個禮拜的肉,所有人都歡呼起來。男孩子又愛逞強,林一被針紮得呲牙咧嘴,咬着根筷子,一聲沒吭。師弟幾個在旁邊看,也覺得很佩服。只是後來傷一直不見收口,反而越來越嚴重。剛開始還能硬撐着練功,後來人沒力氣了,燒得昏昏沉沉,飯也喂不進。

鐘慶年無語,打斷他問:“你們班主呢”

“……這就要走了,”常六回答,“今天晚上十六鋪碼頭的船,到天津去。”

“就這麽把人扔下不管了他拜了師父嗎師父也不說話”鐘慶年詫異,卻也知道多半就是這麽回事,門外已經有人在搬東西了。

常六不語。所以他才跑去墳山路大吵,确實已經是走投無路。

房子裏響着雜亂的腳步聲,塵灰揚起。上下忙碌的都是龍套班子裏的小徒弟,正把行李鋪蓋扛到樓下,捆在兩架雇來的獨輪車上。班主大概存心躲了出去,根本不見人影。

只有門口竈披間裏還坐着個中年人,正就着一口小鍋吃飯。鐘慶年問他,林一怎麽辦他嘆了口氣說:“這種事,只能看他造化了……”聲音穩穩的,悠悠淵源,像是梨園一行裏唱旦角兒的。

欣愉牽着父親的手,覺得恐怖。有人要死了,周圍的人卻無動于衷。

而知微只是驚異,是因為認出來眼前這人其實就是臺上的樊梨花。真人頂發稀疏,很白,很瘦,手臂上爬着青筋,腕骨凸起,甚至根本不是一個女人。

鐘慶年沒再說什麽,返身上樓,叫常六搭一把手,從木梯上抱了林一下來。中年人看見,既不問,也不攔,仍舊默默吃着鍋裏的泡飯。林一渾身沒有力氣,好似一副零碎的竹架。鐘慶年一直把他抱到弄堂外面,又囑咐欣愉和知微先回去,自己叫了一輛黃包車,帶着他走了。

看着黃包車遠去,欣愉莫名安心,父親總會有辦法。知微卻在想,這下又要從哪裏借錢,或者當掉些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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