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藏寶地

過年放假那幾天,林翼總是和知微欣愉一起玩。

知微到藏寶地拿出她的寶藏,想要和他玩刮香煙牌子。林翼不屑,嫌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而他已經是在蘇裱店學生意的大人了。

知微看着他,直接問:“你是不是不敢來”

林翼果然被她激将,說:“來就來啊,怕你啊不要到時候都輸了給我,光屁股回家。”

知微一笑,并不與他起口舌之争。林翼手裏沒有煙畫,她還很大方地借了幾張給他做本錢。兩人當真玩起來,手拍紅了,嗓子喊得起毛。最後輸到光屁股回家的是他。

新年過去,齊先生從鄉下回來,店重新開張迎客,林翼得回去繼續做他的小學徒,但欠着知微的債卻還沒還清。知微并不着急,也不肯一筆勾銷,只是記着利息,每次看見他,就跟他讨。林翼無法,只好想辦法慢慢還。

除去裱畫修畫,蘇裱店另有一項生意,是替人買賣字畫。那幾年到處打仗,許多富人遷居到上海,寄居在租界裏。也有不少文人名士逃難過來,鬻字為生。收取的報酬叫做潤筆,明碼标價定了潤例貼在店堂裏。若是生意成了,蘇裱店作為中間人,抽其中的三成。

成為學徒的頭一年,林翼除去調漿糊,幹得最多的就是到處取字畫,送字畫。趁着出來出來跑腿的機會,他也會撿地上的香煙殼子,拆出裏面的煙畫拿去還債。

可知微收了賬又要損他,說:“你這樣不行啊,眼看大半年過去了,你說你學生意都學了點啥別跟我講調漿糊啊,我曉得你會調漿糊。”

林翼給她氣死了。其實他自己也着急,但店裏的習慣就是大帶小、老帶新,新學徒難免都要被作踐個一兩年,大夥計平常盡交些雜事給他做,難得碰上正經手藝活,也總是給他難堪,并不好好地教,就等着看他犯錯,一旦如他們所料,嘴裏便啧啧啧得山響。

欣愉看出他的心思,跟知微說,你倒是幫幫他呢。

怎麽幫知微自然是知道的。她可以幫他的,是調顏色的本事。

那之後,她便常常往蘇裱鋪子裏去。可說是幫他,卻也不全是。

有時候拿着捏着教他一點訣竅,石色,水色,墨青,汁綠,老綠,檀香,林翼拿個樣子給她看。她告訴他怎麽個調法,紅,黃,青,白,以及水和墨,各占幾分,統統叫他背下來。

但更多的還是盯着捉他躲懶,每每發現他抱膝縮在店堂後頭某個角落裏睡覺,她便悄悄摸過去,用毛筆蘸了水,化開瓷碟子裏的殘色給他畫臉,而後捏着他的下巴說:“喔唷,還真挺好看的,怪不得你們班主說你這扮相不學旦角可惜。”

林翼驚醒,吓得話都講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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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你好看,又不是壞話。”知微見他這樣,更覺得好笑。

林翼好不容易緩過神,躲開她的手,罵:“滾啊你!”

知微只管跑,還得是欣愉,趕緊給他找水洗臉,免得叫老板看見。

冬去春來,天氣越來越暖。林翼別的手藝沒怎麽學會,漿糊倒是調得精益求精,和幾個賣字的老先生也處得挺不錯。

落魄文人多少有些古怪,拮據且清高,自傲又自卑。只要一句話說錯,就可能壞了一筆生意。但林翼占着年紀小、嘴又甜的好處,在脾氣最臭的書畫家那裏也能說上幾句話。且他的嘴甜是不分名氣的,哪怕對方只是個幫人抄書的前清老秀才,寫一千個字只要價幾個銅圓,他也“先生”“先生”地叫着,恭恭敬敬。齊先生最看中他這一點,說他以後在這個行當裏一定有得可做。

轉眼又将入夏,培華學堂例行期末考試,欣愉成績優秀,如願跳了班。

而後便是暑假,這一年的農歷六月六又開始被計劃着了。知微還想去大世界裏玩,欣愉則惦記那家照相館。她想再像從前一樣去拍一張照片,這一次希望能和父親,還有林翼合照。她甚至可以想象那畫面中每個人的笑臉,以及相片印出來之後,父親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寫上的字——八周歲留念。

本以為父親做案子忙,或許難以成行,但這兩樣,鐘慶年卻都答應了。學堂已經放假,欣愉和知微不必去上學,他便挑了一個下半天,去蘇裱鋪子跟齊先生打聲招呼,把林翼帶了出來,一同去蘇州河北面的那家照相館。

還是像往年一樣,他們走路去乘電車,不同的是鐘慶年在路口的郵筒那裏停了停,投進去一封信。

“是寄給誰的呀”知微好奇,踮着腳,扒着父親的胳膊也要看。

“沒有誰,是做案子的事情。”父親還是這樣回答。

知微偏還要問:“今天不是禮拜日,阿爸怎麽有空是案子做完了嗎”

“帶你出來還不好啊”鐘慶年還是像從前一樣,不跟她們多言,頓了頓才又道,“等這個案子做完,阿爸就不做偵探了,好不好”

“不做偵探,那還是回去做巡捕嗎”知微意外。

“也不做巡捕了。”鐘慶年回答。

“那阿爸要去做什麽呢”這下連欣愉也覺得意外了。

鐘慶年卻只是笑了笑,說:“做警衛,做跑街,總會有辦法的。”

那是一個含糊的回答,但他的笑容裏卻有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輕松。這個笑留在鐘欣愉的記憶裏,經久不逝。與之同在的,還有信封投進去那個幽深的缺口之前,她在上面讀到的幾個字——寧波路,程佩青。像是從前看見過,或者聽見過的,再一次碰到,便格外地敏感。

倒了兩次車,走了很長的路,他們又到了那家照相館。

一年過去,老板的背比上一次看見更駝,櫥窗裏照片上女人的輪廓又淺淡了一點,更朦胧卻也更溫柔地對着他們笑着。小照相館也更敗落了,就好像整個縮小了一圈。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她們長大了一歲,又長高了一些。

但老板還是像從前一樣,隔着櫥窗玻璃看見他們,笑容滿面地迎出來,招呼他們進去,一邊調整燈光和焦距,一邊拉着家常,念叨着生意難做。

而後,閃光燈亮起,留下了那個畫面,父親和她們是坐着的,林翼立在一旁。

那是林翼生平第一次照相。知微特別關照他不要眨眼,否則照片就要廢了。他不懂這裏面的規矩,怕浪費錢,更不願意在她面前出醜,便刻意睜大眼睛,結果便是一副愕然的表情。知微不曾看見,卻早料到了,對着鏡頭狡黠地笑起來。 畫面就定格在那一刻。

至于大世界,還是要等到過生日的正日子。

期待的過程比真的成行更讓人興奮,那段時間,孩子們總在商量着這件事,到時候要玩些什麽,吃些什麽。

欣愉問林翼幾時過生日。林翼說:“我不知道,要麽也六月六吧”

欣愉內疚起來,好像提了什麽不該提的事。

可知微還是存心和林翼過不去,說:“滾啊你,生日也要偷別人的。”

林翼也不相讓,即刻回嘴,說:“你這人還真霸道,就一個日子也成你的了我看黃歷上也沒寫着你名字。”

知微笑笑,按下不提。

直等到六月六那一日,林翼去撕蘇裱鋪子牆上挂的黃歷,舊的那張撕了去,下面那張上塗白了兩行,被人重新寫上“金翅大鵬女神仙華誕”。字是胡亂湊的,筆畫也不大對,大概只有總在一起玩的孩子才看得明白。但那字體卻與原本鉛印的一般無二,乍一看竟辨不出給人改過,更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改的。

林翼看得笑出來,又在那裏暗罵,冊那。

後來那一整天,每次有人往黃歷那邊走過去,甚至拿手指點着細看,他一顆心就跟着提起來,一直提到嗓子眼。

所幸并沒有人發現,就這麽蒙混了過去。直到那天晚上關了店,他左右望望無人,偷偷撕下那一張,折起來藏好了。

當時節氣就快到小暑,店鋪夜間還要上門板,室內不通風,酷熱難當。留在店裏睡覺的夥計大多搬到門口街沿上過夜,有的睡竹躺椅,有的打地鋪。林翼也不例外,拖着一卷席子出去,鋪在石階上。涼快是涼快,就是半夜時常被蚊子咬醒。

這一夜也是一樣。入睡之前,他眼望着不遠處大世界的白色塔樓,霓虹燈還亮着,仿佛能聽見鑼鼓家什敲打起來,看見臺上旌旗招展。京班裏大約還是那幾個角兒,龍套應該全都換了。恍然間,又見自己也坐在臺下,身邊是鐘爸爸,欣愉,還有知微。一個對他笑着,一個盡使壞,就想把他擠出去。但不管怎麽說,那些在臺上翻跟頭的日子好像已經是遙遠的記憶了。

“林翼……”忽然有人推他。

西街是一條小路,沒有街燈,天上只一彎新月。他睜開眼,心突突地跳着,緩了緩才認出來眼前的人。

“欣愉……”他說,在黑暗中坐起,“怎麽這麽晚還跑出來”

“還不是為了給你送這個”知微道。欣愉那邊已經遞過來一樣東西,小小的圓盒子,是清涼油。

“那也不用夜裏跑出來啊……”林翼接了,嘴上埋怨,大人似地訓她們。

“給你送東西還不讨好了,”知微不快,又要作弄他,開了清涼油的蓋子,摳了許多,全都抹在他胳膊上,“喏,送你個竅門,夜裏要是熱得睡不着,把清涼油在身上到處抹上一點,馬上就不熱了……”

“鐘爸爸呢”林翼還是問。

欣愉這才說:“阿爸還沒回來。”

“是不是一個人呆着害怕,要不要我陪着回去”林翼以為自己猜到了她們夜裏跑出來的原因。

“你得了吧,膽子這麽小。”知微卻只是不屑,拉了欣愉就走。

“你等等啊!”林翼在後面喊,但她連頭都不回。

林翼暗罵,爬起來跟在後面走了一路,從西街到墳山路,一直等到看見她們進了一百三十六號的門才停下腳步。

他松了口氣往回走,到了鋪子門口,便緊裹着被單睡下去。店裏的大夥計看見了,笑他有毛病,這麽熱的天還要蓋得嚴嚴實實。他卻越睡越冷,這才發覺又着了知微的道。是清涼油搽太多了。

除去這小小的插曲,這就是極其平常的一夜。但林翼記得,他們走回到一百三十六號門前的時候,亭子間的窗口仍舊沒有燈光,鐘慶年應該還沒有回來。

那天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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