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格雷格
節禮日的午後,鐘欣愉到了 Lion Ridge。
平常日子這個時候,在此出入的大多是附近上班的低級職員,趁吃飯時間過來跳個午場。休息日人便更多些,一直跳到四點鐘的茶舞場。這兩場的舞票比夜裏的便宜一半。當然,伴奏的樂隊和伴舞的小姐也都要差一點。一分價錢一分貨,是上海的規矩。
光天化日之下的血巷,所有的粗鄙與簡陋都坦白地顯現出來。舞女們臉上的粉底蓋不住眼睛下面熬夜留下的青色,口紅的邊沿參差不齊。男客人更糟,肩膀上一層頭皮屑,張開嘴很難不看見牙齒上的煙漬。但他們彼此并不介意,照樣跳得樂此不疲。開戰後的這幾年,上海人無論中西,都無比投入于各種玩樂,跳舞其實只是其中之一,還有看戲和打麻将,就好像沒有明天一樣。仔細想想,這種态度也許是明智的,誰知道明天會怎麽樣呢
整條街上唯 Lion Ridge 沒有營業,大門緊閉,霓虹燈也不亮,擡頭只看見蒙塵的燈管以及後面嶙峋的鋼架,好像一處已經被遺棄已久的廢墟,多少年沒人來過了。
鐘欣愉上前推門,才發現并沒有上鎖,裏面漏出依稀的燈光和零碎的音樂聲。她走進去,舞臺上有女演員在排練,地板上一臺留聲機正放着一首舞曲,旁邊椅子上坐着兩個人,看着她們跳。
其中一個便是常興,聽到開門的聲音回頭,見是她,立刻起身一步跨下舞臺迎過來。
另一個也朝她這邊看,着意打量了一番,而後對她點頭一笑。鐘欣愉這才認出來,竟是在華懋看見過的那個混血舞女,此刻卻穿着一身男裝,上面是俄國式的半開白襯衫,下面是芭蕾舞演員那種緊身黑褲子,叉開兩條修長的腿,騎坐在椅子上,腳上也是跳舞的軟底鞋,腳背繃起時顯出優美的足弓。
他看出她眼神裏的驚訝,臉上的笑又濃了些許。
常興已經走到她身旁,招呼她在一張圓桌邊坐下,朝臺上努努嘴,解釋:“那是舒拉,請來替狗二哥的。”
舒拉,還真是個俄國男人的名字。鐘欣愉點點頭,她知道過去負責選演員、編舞和排練的都是格雷格,在外面頗有些名氣,人稱“上海齊格飛”。
“你別看他這樣,其實很兇的,”常興繼續跟她閑扯,湊近了壓低聲音說小話,“簡直像老早戲班子裏的教頭,一個不滿意就拿琴弓抽人家小腿。但女演員都還蠻喜歡他的,大概因為他從來不會對她們動手動腳。”
鐘欣愉聽得笑起來,也明白那言下之意——不像格雷格。
兩人正說着話,後門開了。她朝那邊望過去,見是林翼走進來。逆着光,被勾出一個剪影,辨不清面目。直到關上門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臉,眉目間有些疲憊,身上穿着粗花呢三件頭西裝,講究,卻又比前幾次見面糙了一些,像幫派裏的匪徒,文雅卻又危險的那一種。
他走過來,把手裏拎着的一只黑布袋頓在她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看不見裏面裝的是什麽,但她認得出那輪廓和質感,是一卷一卷的鈔票。
“就是今天晚上,虹口大橋大樓門口。”他果然這樣對她說。
那是日本憲兵隊的司令部和拘留所。鐘欣愉立刻就明白了,第一個條件已經達成,格雷格要被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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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g”舒拉離得不遠,也聽見了。
“你去嗎”林翼問她,玩笑似地。
舒拉兩眼仍舊盯着臺上排練的女演員,頭也不回地跟他講上海話:“去死。”
林翼笑笑,轉而又問鐘欣愉:“你呢”
“我去。”鐘欣愉點頭。
他沉默地看着她,而後也點點頭,說:“好。”
反倒是常興有些錯愕,看看林翼,又看看鐘欣愉,說:“阿哥,那種地方,我們兩個去就好了吧……”
但林翼和鐘欣愉都沒有理會他。
夜幕降下之後,他們出發去虹口。
常興開車,林翼和鐘欣愉坐在後排位子上。
也許是為了舒緩緊張,常興的話比平常更多,說的都是從前的事情,比如他初初認得格雷格,講不來他的名字,當面喊他“喂”或者“哎”,背後叫他“狗二哥”。人家說格雷格是“上海齊格飛”,到他嘴裏也變了味道,用山東快板兒書的調子唱:芝加哥有個齊格飛,咱上海灘有位狗二哥。
格雷格聽說,很長一段時間處處與他不對。常興埋怨林翼,說:“阿哥,這件事肯定是你告訴他的,你還一直不認。”
林翼笑笑,不作聲,看了鐘欣愉一眼。行駛中的汽車正穿過公共租界的繁華地段,光線明滅變幻,他不曾看到她的回應。
常興也無所謂有沒有人理他,接着叨叨:“說句老實話,舒拉比二哥好。二哥這人太狗,今天睡這個,明天睡那個,老是有女的為了他争風吃醋,你們還記得那一回嚒他自己搞忘了,把兩個睡過的安排在一場,結果臺上跳着跳着就打起來,撕衣服,抓臉,扯頭發……”
說是批評,卻講得挺高興,林翼看看他,說:“你現在也不差。”
常興一時語塞,還在那裏笑,但笑着笑着大約又想到接下來将要面對的事,臉上戲谑的表情如水流在沙地上,慢慢地消失了。
車子很快開上外白渡橋,鐘欣愉看到橋上的路障,中間拉着交錯的鐵絲網,兩邊是沙包壘起的工事,上面架着大正十一式輕機槍。
探照燈光刺目,穿透擋風玻璃照到他們臉上。常興停了車,回頭看了一眼。林翼卻很泰然,只對他說了句:“下車吧。”
也許最近出過什麽事情,此地的檢查比進入滬西的檢要仔細許多。一紙通行證遞過去,而後便是搜身。林翼手裏捏着禮帽展臂站在那裏,眼睛一直望着鐘欣愉,好像想看她是不是受得了。但她只是垂目,人家要她如何她便如何,從頭到尾。
給她搜身的只是一個矮小的日本士兵,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身後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槍。
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她記得自己曾經手過無數有關戰争的數據,就好像看着兩個國家在眼前博弈,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其實是第一次離得這樣近。
過了路障,進入虹口。汽車繼續向前開,很久沒有人再講話。窗外也是一片沉寂,是因為燈火管制,所有建築的窗口都必須拉上簾子,貼上黑紙。鐘欣愉默默看着,試圖回憶曾經繁華街道的樣子,普通人在此地生活,很多廣東移民在這裏聚居,最常見的營生便是南貨店、粵菜館子,還有照相館……
大橋大樓就在眼前了,林翼叫常興靠到路對面,關照他不要熄火,又對鐘欣愉說:“你待在車上。”
鐘欣愉明白,這是如有意外不必等他,直接開走的意思。她忽然很想對他說點什麽,但最後只是看着他推門下車,拎着那袋鈔票,朝對面那一道鐵門走過去。
守衛看見他,步槍從肩上卸下來拿到手裏,他舉起雙手繼續朝那裏走,說了句什麽,聽不清。
放人是談好了的,但現管的這些還需要打點。錢袋子交進去,屏息等着,似乎又過了很久才看見裏面有人影晃過。
于他們意料之外,格雷格是被兩個憲兵擡出來的,整個人裹在一條毛氈毯子裏,看不清頭面。常興見狀趕緊也下了車,跑過去,和林翼一起把人接了過來。
鐘欣愉已經翻到駕駛位子上,把車開起來,靠過去讓他們上車,而後調頭,以最快地速度回到租界的範圍裏。
離開虹口的一路上,車上三個人都不曾說話,鐘欣愉回頭草草看了一眼,只見一個渾身是血和淤傷的人,皮膚白得像紙,肚子怪異地隆起。
她認不出來。記憶中的格雷格二十幾歲,在大華舞廳做舞男,哪怕口袋裏一塊大洋都沒有,蝸居五福弄吃泡飯,出門都是穿得山清水綠的。
知道情況不好,他們把人直接送進金神父路上的醫院裏。護士一看,便用推床送到急診室,打電話叫值班的醫生起來檢查。
“脾髒破了,肚子裏都是血。”醫生說,叫護士簡單處理了皮外傷,打一針嗎啡下去,挂着葡萄糖水,等着做手術。
“鐘小姐……”格雷格到好像緩過來一點,躺在推床上,遠遠地已經看見鐘欣愉。
林翼站在旁邊,說:“你省省吧。”
格雷格好像這才看見他,又開口說:“我就應該聽你的,早一點坐船離開這裏。”
林翼笑說:“現在也來得及,等你好了,我給你做本護照,你想要哪一國的就做哪一國的,随便你到哪裏去。”
格雷格牽動唇角,像是笑起來,隔了會兒才又開口問:“你曉得蕊內到哪裏去了嗎”
林翼搖搖頭,說:“不曉得,沒人曉得,她走的時候誰都沒告訴。”
格雷格不響了,好像在發怔,又像是迷糊了過去。
手術室預備好,人就給推進去了。
常興不落忍,在旁邊問:“阿哥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呢,哪怕騙騙他也好。”
林翼卻說:“有些人還是不在一起的好。”
鐘欣愉聽着,總覺得他這句話另有所指。
但林翼偏又不往下說了,轉而問她:“你知道他這幾年做了些什麽嗎”
鐘欣愉不語,等着他的下文。
林翼自問自答:“是他把俱樂部開到虹口和滬西,簽了演出合同,專門排了節目去橫濱,去長崎,他有好幾個要好的日本朋友,掙到的錢一半拿去送給他們。”
換而言之,他什麽也沒做,是個再完美不過的順民。
鐘欣愉明白他的意思,哪怕是這樣,也會落到如此境地,那你我呢你真的要繼續下去嗎
她明白他的意思,今天晚上讓她跟着一起去虹口,就是想讓她看一看與那些人對抗到底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你看到了吧她好像聽到他在問,還要繼續嗎
手術做了很久。宵禁開始之前,林翼讓常興把鐘欣愉送回聖亞納公寓。
她沒有異議,照他的意思去做,但洗漱之後躺到床上,還是如以往一樣不能入睡。
一遍又一遍地,她想象着有人破門而入,自己被拖出去,戴上黑色不透光的面罩,帶到大橋大樓審問,等候處決。
然後這個被帶走的人又變成了林翼,她看到有人走近他的身後,用繩索勒在他喉間,他徒勞地反抗,蹬踏。她沒法靠近,只能眼看着他的動作慢下來,越來越無力。
再然後,她看到自己倒在浴室的地上,身體蜷縮起來,痛徹心扉地哭着。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她說。可下一秒,他又回來了,從身後抱住她,說不是的,不是你的錯。
她蜷縮起來,收攏了自己的身體。他便也不出一聲地抱着她。就像是一部做作至極的默片,但戲中人卻又是那麽的投入。
淩晨時分,她從夢中驚醒,看到他坐在床邊。
“我配了這裏的鑰匙。”他伸手給她看,一個圓扣套在中指上,鑰匙挂下來,黑暗中閃着極其細微的光。
她驚魂甫定,喘息地看着他。
“就你這個樣子,真能做這種事嗎”他玩笑,摸了摸她汗濕的額頭。
她沒有回答,既是不知道怎麽回答,也是因為發不出聲音。
“怕嗎”他又問,臉上笑沒有了。
她搖頭,整理了一下情緒,終于開口:“我沒有什麽可隐藏的,身份都是真的,不用勾引誰,也不用刺殺誰,就是公事房裏坐坐。”
“嗯,你從前就是膽子大的人。”他又笑了,大費周章地送一個人過來,當然不會只是公事房裏坐坐。
她也笑了笑,有點不記得了,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