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火車軌

消息是第二天傳來的。

趙淮原坐着巡捕房的汽車到墳山路,聽一百三十六號的鄰居講,亭子間那家的女兒才剛出去了。他于是又到弄堂裏找,把欣愉和知微從公用水龍頭那裏叫過來。

“乖囡……”他還是像從前那樣喊她們,但一嘴煙氣,眼睛是紅的,蹲下來看着她們欲言又止。

父親前一夜沒回來,但這段時間也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她們知道他總會回來的,根本沒多想。直到此刻,欣愉已經預感到不對,心跳急劇地快起來,一句話都說不出。還是知微盯着趙淮原問:“我阿爸呢”

趙淮原錯開眼神,頓了頓才道:“早上起來吃過東西沒有”

“吃過了,”其實還沒有,但知微接口回答,又問了一遍,“我阿爸在哪裏”

趙淮原伸手揉了一把面孔,一半是擦汗,另一半是因為困倦,而後才站起來說:“走吧,我帶你去找他。”

他牽着她們,天熱,手是膩的,身上黑色香雲紗的褂子被汗水洇濕,隐隐散出氣味。欣愉本能想要掙開,但知微卻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經過一百三十六號門口,見有幾個人圍在那裏看熱鬧。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兩個年紀輕一些的包探已經從房子裏出來了,見到趙淮原,便小跑幾步跟上,一道往外面走。

巡捕房的汽車就停在弄堂口,一個包探坐到駕駛員位子上,另一個替趙淮原拉開後排的車門。

“乖囡,上車,我們去找你阿爸。”趙淮原抱了她們一把,讓她們坐到裏面,自己也坐進來。

拉門的包探麻利地關上了車門,到前面副駕位子上坐好。車子發動起來,駛出墳山路。

“找到了嗎”趙淮原問了聲。

副駕位子上的人立馬轉身過來,先是搖搖頭,又拿出一張紙給他過目,說:“阿哥,你看這個會不會……”

只是一張照相館取照片的憑據,趙淮原瞥了一眼,說:“去試試看吧。”

欣愉想告訴他們,那是我們生日拍的照片。但知微捏了一下她的手,欣愉跟着她目光的方向望過去,才發現林翼正在對面跟着飛奔,眼睛緊盯着這輛車,像是着急要找個空檔過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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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已經升高,蟬拼命地叫着,日光刺目,每一寸都是炎炎的暑氣。他被一個拉黃包車的人撞倒,褲子好像摔破了,膝蓋上有灰塵和血的擦痕。但他又踉跄着爬起來,還要往前跑。

欣愉又想說,爺叔停車。知微卻只是望着那個方向,把一只手掌按到窗玻璃上。

腦中像劃過一線光,欣愉也想起趙淮原的那一問,找到了嗎她們的家大約已經給翻過了。還有那張照相館取照片的憑據,原本是放在桌子上那只馬口鐵糖果匣子裏的。

隔着一條路,林翼也看到了知微的手勢。像是明白了什麽,他腳步慢下來,最後黏在地上,隐入往來的人和車流,不見了。

我會回來找你的,知微在心裏說。此去不管如何,他們中至少有一個還好好地在外面。而後她轉過臉坐好,與欣愉互相握着手,卻又感覺整個人也被由裏到外攥緊了,一動都不能動,一句話都說不出。

車一直往東開。路上沒有人講話,趙淮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煙。天氣熱,車窗全都搖到最低。溽熱的風混雜着香煙的味道灌進來,吹得她們頭昏腦脹,腦中是所有的可能,好的,壞的,最壞的。

最後,車子開進四馬路上的中央捕房。大門有兩層樓那麽高,裏面是寬闊的場院,四周被紅磚外牆的英國式房子圍起來,放眼望去,全都是一色式樣森然的窗口。在當時的她們眼中,巨大如堡壘。

趙淮原把她們帶進樓裏,也有一瞬的茫然,不知道再往哪裏去。

還是知微提醒:“我阿爸呢”

“你吃過東西沒有”他又問了一遍。

“吃過了,我阿爸在哪裏”她執着地重複。

趙淮原沒再說什麽,帶着她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廊盡頭。而後往下,再往下。她們的心便也跟着一路沉下去,像是溺了水。

地下室有長長的甬道,空氣涼下來,卻是那種叫人不适的濕寒,膩膩地如影随形。她們看見兩扇厚重的鐵皮大門,被推開,又在身後合上。天光沒有了,外面聲音也沒有了,難辨晨昏。眼前是一個四方屋子,一側是冰死人的冰箱,另一側是水槽,有個老頭兒正接了一根橡皮管子出來在那裏沖洗,汩汩的水落到薄鐵皮上,再淌到地下。血腥氣被空氣中的酸腐味道蓋了去,只看見淡淡血水蜿蜒蛇行,有生命一般往黢黑的落水孔裏鑽。

屋子中間停着一架推床,床上蓋着白布,洇出一點血水來,隐約辨得出一個人的形狀。

“你阿爸出了一點事情……”趙淮原只說出這樣一句話。

“什麽事情”知微問,哪怕最壞的結果已經擺在眼前了。

“是因為抓壞人,被火車撞的。”他告訴她們,控制着聲音。

卻不料知微又問:“在哪裏撞的”

“北火車站那裏……”趙淮原下意識地回答。

以至于知微直接走到推床前,伸手去拉蓋布一角,他也完全沒想到,站在那裏一時來不及阻止。但她真的掀了。

角落裏那個老頭兒已經關了水龍頭,哐當一聲将橡皮管子扔到地上,踏着套鞋走出去。房間裏霎時靜下來。

欣愉定在那裏,仿佛鐵皮玩具松了發條,想起那張曾對她微笑的臉,眼角皺起的紋路,以及那雙大手粗糙溫暖的觸感,眼淚噴薄而出。

而知微只覺得奇異,人被火車軋死是這樣的嗎她細細地看着,腫脹變形的五官,折斷的軀體,但除此之外還有被掀去一片的頭骨,反折過去的肩膀,手腕上一道道的傷痕,皮膚裂開來,流過血,已經發黑了……

她睜大了眼睛看着,看着,看着。只是欣愉一直在哭,害得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她看不清。

趙淮原愣在原地,遲了幾秒才手忙腳亂地把那塊布撿起來重新蓋上,而後兩只手按着她們的肩膀,好聲好氣地說:“你不要怕,阿爸不在了,還有爺叔。”

知微忽然意識自己也許看得太久了,以及此刻眼淚的必要。她也哭了起來。先是喉嚨裏聲音出來,而後淚水自然就來了。有欣愉在,哭變得很容易。

那天晚上,她們在巡捕房裏過夜。趙淮原領她們去食堂吃飯。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欣愉卻什麽都吃不下,但知微強迫她吃。要吃飽,才有力氣。只可惜身邊一直有人。這裏是中央捕房,全上海最不容易逃脫的地方。

直至夜深,她們被趙淮原安頓在偵緝科的空房間裏。

燈關了,門也合上,但她們一直睜着眼睛,聽着外面人說話的聲音。

照相館裏的那張照片已經給取回來,就那麽放在寫字臺上。畫面裏每個人都微笑着,像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快樂。桌上的燈照下來,相紙有些微的反光。

趙淮原沒有細看,只是把它翻過去,背面朝上,而後問:“沒有別的東西了”

對面回答:“沒有了,只有這個。”

聲音也是熟悉的,就是白天在車上的那個年輕包探。

但一陣沉默之後,另有一個陌生聲音說:“人既然已經走掉,這件事就算到此為止,以後不要再提了。”

像是有特別的權威,其他人都應:“哎。”

而後便又聽到腳步朝這裏過來,門被推開一條線。

還是那個聲音問:“這個是……”

“對……”趙淮原點頭,緊跟着輕聲地說,“蠻作孽的,小姑娘只有八歲,從小我看着大起來,一直叫我爺叔的。”

那聲音停了停,又道:“其他你自己看着辦吧。”

“好,好……”趙懷原應着,關上了門。

眼淚已經幹涸,欣愉和知微聽着腳步遠去,心裏明白,她們就是這個“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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