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年會
年末的最後幾日,上海開始下雪。
先是雪子,後來又成了片,慢慢地在屋頂和樹枝上積起來,是江南難得一見皚皚的景象,整個城市遠看顯得分外潔淨。落到路上,卻又被踩化了,融成泥濘的冰霜,使得街道近看更加肮髒。
本地德國電臺在廣播裏預言,倫敦勢必會在農歷新年來臨之前陷落,偉大的第三帝國即将在歐洲建立起新的秩序,亞洲的“解放”也就不遠了。
但報紙上卻說,工部局衛生處每天早晨都從租界裏收走結了冰的屍體,還有佛寺裏信徒們組織的“陸地慈航”,去滬西替凍死在“歹土”上的人收屍。一個雪夜過去,能收到六七百具,其中一多半是嬰兒和幼童。
繼煤氣之後,用電也開始設限。有軌電車停了,車廂孤零零地凍在南京路的軌道上。但該得出門的人還是要出門,為了一天天縮減的薪水,一步一步走在半融的雪地裏。
林翼把汽車留給了鐘欣愉,連同那個白俄司機,接送她往來在銀行和公寓之間,并且把自己日常用的一堆東西也送到了聖亞納。
常興聽到消息,跑去跟他講:“阿哥加油,是她聽你的,還是你聽她的,就看你本事了。”
他品出其中隐晦的含義,一個毛栗子敲過去,卻也沒話講。心裏确實是這麽想的,只是對結果不抱太大希望。她是什麽人啊,他輸給過她太多太多次,這一次又憑什麽會不同呢
費朵拉禮帽,牛津皮鞋,各色匣子和裝衣服的袋子,由公寓門房幫忙搬到樓上。鐘欣愉開門接着,一件件挂進衣櫃裏,知道他這是廣而告之。他們兩個人就算是同居了。
但本人卻沒來,大概耽擱在某一處俱樂部裏,直到她次日早晨離開公寓去上班,都沒有見着面。
緊接着這一天是禮拜六,眼看元旦又要休市放假,銀行大廳早早結束營業,樓上各科的公事房裏也比平常松散了許多。
與沈有琪告訴她的一樣,馮雲謙即将去往香港,臨走之前在外彙科辦了一個小小的新年會,帶來一瓶香槟,還有曲奇餅和巧克力。他去香港的事由也就這麽傳了出來,說是一個銀行界的會議,上海各大行都派了代表參加。
科裏有人深表羨慕,畢竟這個時候很多人都在琢磨離開此地的路子,要麽是去國外的疏散船,要麽就是由香港轉道重慶。
但也有人拍馬屁,說馮公子這回一定是又要高升了。馮雲謙只是笑,開了香槟,分了曲奇餅和巧克力,跟衆人道了聲“Happy New Year”,早早下班走了。
鐘欣愉卻不能不想到更多,在這個時間點上,各大行派代表在香港開會,顯然也是因為即将開業的中央儲備銀行。
新年會之後,職員們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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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桌一位四十多歲的文書正把分到的曲奇包在打字紙裏,擡頭看見鐘欣愉,有些尴尬地解釋了一句:“帶回去給孩子吃的……”
鐘欣愉把自己那一份推到他手邊,說:“我不愛吃甜的,你一起帶回去給孩子吧。”
那人頓了頓,道了謝,收下了。
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周圍有家庭的中國籍職員大都這麽做,還有兩個印度人也一樣。
鐘欣愉只是笑了笑,沒再說什麽,心裏卻在想,此時的上海已經是整個中國生活資料最豐裕的地方了,而洋行公事房裏的這些人又是這個城市普通階層中收入最高的那一部分。如果他們也有了肉眼可見的窘迫,那其餘的那些又會怎樣呢
戰争殺人,未必會見血,其結果卻可能更加殘酷。她記起這句話來,說話的人此時在香港,多半是馮雲謙要在那個會議上見到的。
下午三點鐘,銀行提早結束營業,下面大廳裏有電話打上來,是林翼。
鐘欣愉穿上大衣,拿了手提包,與同事道“新年快樂”,而後搭電梯下樓。走出電梯廳,便看見林翼在門口等她,身上穿一件黑大衣,禮帽拿在手裏,身後就是玻璃門,外面又開始下雪了,望出去一片灰白,銅燈從挑高的穹頂上挂下來,灑落微黃的暖光。
她朝他走過去,挽了他的手臂。恰好給外彙科一個女同事看見,笑着對她說:“朋友來接啊”
她也笑,跟人家點點頭。
新年前夕美好的場景。
林翼也不說話,像是跟她一樣,不願意打破這暫時的錯覺。他們穿過轉門走出去,汽車就停在外面。司機已經給打發走了,他自己駕車,帶她往西邊去。車窗上起了霧,只有雨刷掃幹淨兩片小小扇形,看見車外風雪中的街道,有種與世隔絕的空寂。
“去哪裏啊”最後,還是她先開了口。
“邁爾西艾路,”他回答,“我定了衣服給你。”
“不用了吧……”她婉拒。
但他不等她說出理由,打斷她道:“三十一號晚上許亞明請客,你既然要演,就演得像一點。”
她沒再說什麽,已然會意,第二個條件也要達成了。
錯覺也随之破滅。如同這一場雪的隐喻,遠看都是好的,近看才發現肮髒的內裏。
車子開到邁爾西艾路,林翼帶她走進一家法國人開的時裝屋,讓女店主拿現成的晚裝出給她試,又差跑街的夥計記下顏色和款式,去附近西比利亞皮草行取幾件皮草大衣過來,配成一套。
現在這個時候還能大筆開支置裝的人少之又少,這種事若是全權由店家做主,必定是往昂貴了去的。果然,夥計取回來的幾件,不是滿天星的紫貂,就是白山貓。
女店主殷勤地在旁邊幫忙,叫店員把兩扇屏風式的大鏡子折成合适的角度,給她照背後的樣子。
鏡中光影交錯,她忽然以為看到了知微側臉的輪廓。直到回首,才發現那其實就是她自己,像是正一點一點地被填進那個樣子裏。
擡眼便遇到林翼的目光,他也正看着她在鏡中無數的映像。
許亞明請客的日子定在西歷的最後一天,這回不用去滬西,而是借了林翼的地方,辦在逸園的俱樂部裏。
鐘欣愉最初聽說這個地點,多少有些意外。
那段時間,租界各種暗殺頻發。許多名流已經離開此地,剩下的不是稱病深居簡出,就是在報紙上刊登啓示,說明自己無意參與政治,也不接受任何職務。
而許這個人,已經給軍統盯上了,卻還是敢這樣招朋引伴,要麽是真遲鈍,要麽就真是個人物。
赴會之前的那個禮拜日,她又去貝爾蒙。頭發做好,歐師傅送她到門口,兩人在存衣服的房間裏講了幾句。她告知進展,本意是想得到一個确定的答複,他們不再會對金術士動手。
但歐師傅只是補充:“還有,你跟他同居了。”
鐘欣愉怔了怔,點頭。顯然軍統方面跟着林翼的人并沒有撤走。對他們來說,金術士還是不穩,連同她這個臨時插手進來的人,也不能完全被信任。
“你們倒是沒想過除掉許”她忽然就問出來了,明知這個問題不可能得到回答,但還是真心覺得諷刺。
“我只能執行上面的命令,”歐師傅仍舊是那句話,替她取了大衣,在手裏抖一抖,幫她披在肩上,展開袖子,又添上一句,“你也一樣。”
鐘欣愉伸手穿進去,轉頭對他笑了笑,便又回到一個普通女客人的身份裏,扣上紐子,道了別,走出美發室。
許亞明請客的那一天,銀行已經放了元旦假。
林翼到聖亞納公寓接了鐘欣愉一同前往,在車上就對她說:“中儲行那件事,其實不一定能成功。”
“為什麽”鐘欣愉問。
林翼回答:“不是覺得你不可能,是你太高看我了。黑市裏混着這麽多人,許何必非要為了我,費那些勁呢”
鐘欣愉聽着,知道他還在懷疑她真正的目的,言語間總在試探着,但也品出他的言下之意,問:“你聽說什麽了”
林翼笑了笑,只答:“你到地方就知道了。”
的确,她到了那裏就知道了。
這一場聚會排場實在了得。夜幕落下之後,各色轎車在俱樂部門口的馬路上排了長長的一列。冬季裏最冷的時候,下着雪子的天氣,挑高的舞廳暖氣燒得溫暖如春,旁邊餐室裏擺了長桌冷餐,供客人自助。到處都是鮮花,花香混雜着香槟塔和呂宋雪茄的氣息,萦萦繞繞。
請的人也都是名流,銀行界人士更是來了許多。鐘欣愉再一次覺得怪異,但其實也不算意外。許辦的明華公司,董事會裏有不少人本身就是有名有姓的。
許亞明倒還是老樣子,打扮中庸不出錯,但也不鋪張,就是個儒商的樣子,走過來跟林翼道謝:“說林老板辦事實在出色。現在的上海灘,湊得齊這些東西的,未必有這品味。有這品位的,又湊不齊這些東西。”
待許走開,鐘欣愉對林翼道:“你看,還是用得着你的。”
林翼輕輕笑了笑,湊近了她耳語:“就為這個啊那不如留着狗二哥。”
鐘欣愉無語。也許歐師傅是對的,金術士還不穩。她想再說些什麽,卻發現有許多事自己尚不能告訴他,時機未到。
“鐘小姐……”許亞明在一群人中間喚她。
她應了聲走過去,見那一圈都是銀行界的人。
許先生給她介紹,說:“這位是某行的,貸款方面的專員。這位是某某行的,慶應大學財政學畢業,年輕有為。還有這位,在北四行之一金城銀行做過分行經理,錢經理。”
她一個個地見過來,一一打過招呼。
許亞明又對她說:“聽說你以前在女子銀行和申商儲行都做過,這一位一定認得的吧”
而後,她便看見了虞勝男。
“虞經理。”她笑着伸出手。
“你是”對方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這種場合照樣梳最平直的發髻,穿一色的長袖旗袍,跟從前在女子銀行裏面一模一樣。
“鐘欣愉,”她報出自己的名字,“我讀大學的時候在您行裏當過實習櫃員。”
“哦——鐘欣愉,我記得你,有多少年了”虞勝男做出一副想起來的樣子。
“六七年了吧,”鐘欣愉回答,“最早還是在南京路直隸路轉彎角子上,後來我們一起搬去新大樓……”
“對的對的,你現在好不好”至少搬大樓的事情一定是記得的,那塊地皮是虞經理最得意的一筆投資。
鐘欣愉點點頭,道:“還是在銀行業,彙豐外彙科。”
“那太好了,”虞經理笑起來。
鐘欣愉也笑,說:“您那時候就總告訴我們,女學生一定要有自己的職業志向。”
“是啊,”虞經理點頭,像是當真回憶起當年對她說這些話時的情景,但其實多半已經忘記了,轉過臉去又繼續與旁邊的人聊天。
聊的當然都是銀行業裏的是,比如現在儲蓄方面已經沒得可做了,但棉紗這一項,倒是給她賺到了。不像有些人還是抱定從前的思路,一打起仗來就想到囤染料,那就虧大了。
還有香港的那場會議,也成了此地公開的議論的談資。和鐘欣愉想的一樣,就是為了商讨應對中儲行的措施。只可惜今天來的大多是些二流人物,并沒有像馮雲謙那樣真正受邀出席的代表。
她默默聽着,臉上仍舊帶着方才的笑意。
還是許亞明過來繼續跟她講話,拿出煙盒,問她介意嗎
她搖搖頭,也跟他要了一支。
“有點沖的,”許先生對她說,“從前做記者留下的習慣,老瘾頭了。”
但她還是抽了一支出來,低頭在他用手攏起的打火機上點燃。離得近,恰好可以看見他右手中指第一指節的繭,這的确是一雙文人的手。
“我聽林老板說,你們是從小就認識的。”許先生開口。
“是啊,”鐘欣愉吐出一口煙,笑着說,“但是誰知道以後呢年紀不對了呀。”
許先生會意,也跟着笑起來,道:“放心,你的事情我記着了,我們以後常走動。”
鐘欣愉也會意,對他點了點頭。心裏卻很清楚,她從來沒有對許亞明說過自己在女子銀行和申商儲行的經歷。今天這一出,仍舊是在檢驗她的背景。但也許,她終于通過了。
林翼正不遠處與別人講話。她隔着幾個人看着他,心裏也有些奇怪,分明是滾地龍出身的癟三,在此地卻可以這樣如魚得水,絲毫不顯得突兀。誰能猜到他小時候讨過飯,學過戲,做過學徒,吃過粉身碎骨的大苦,幾次差一點丢掉一條命呢
他感覺到她的目光,也朝她望過來,或許也有同樣的念頭,誰又能猜到她從墳山路到這裏走過什麽樣的路呢
新年的倒數已經開始了,樂隊停止演奏,舞池裏的統統駐足看着穹頂高處的大銅鐘。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所有人都歡呼起來,男人和女人吻在一起。
他也朝她走過來,把她拉近自己,本來或許只是想借一個角度,但最後還是吻在她嘴唇上。唇膏讓她聞起來有種脂粉的淡香,和從前不一樣了,卻還是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就像是在争奪空氣。
只一瞬,他想起那個時候,五福弄的閣樓,盛夏的風從窗口吹進來,兩個人藏在她散開的長發裏。
這一次還是她先退開了,因為記得自己在做什麽,也因為那種略微的窒息感,和從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