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幸運傑米

在幼稚所待了兩年,欣愉成了此地的模範。

每次神父領着外面的人來,被叫出去表演的女童裏面總有她一個。她們出操、讀經、唱詩,由照相師傅拍成照片,再着上顏色,一個個看起來唇紅齒白的,年畫兒上一樣,拿到禮拜堂裏去展示。

大約是照片照得好,後來有一回,教區裏辦慈善募捐會,主教直接要了幾個孩子去參加。

修女們如臨大敵,挑出最合身、成色最新的藍布褂子給她們穿,又花了大功夫教她們怎麽用刀叉,坐着的時候務必背脊挺直,手肘絕對不可以擱在桌子上。

募捐會辦在徐家彙教堂後面的花園裏,春夏之交的好天氣,陽光撒在草坪上,到處都是外國太太,綢緞裙,白紗襪,高跟鞋,羽毛帽子,蕾絲花邊洋傘,一長串一長串的珍珠項鏈,伴着香水和脂粉的氣息。

欣愉很稀奇地看着她們,她們也很稀奇地看着她,互相說:“哦天吶,你看你看,她還知道把豌豆放在叉子背上吃……”就好像在動物園裏發現一只珍禽異獸。

在那樣的場合,土山灣的神父最喜歡點她的教名,讓她起來表演,問聖經裏哪一頁,哪一段,寫了些什麽。因為她是最穩的,未必明白,也大多不信,卻都可以背下來。

要記的東西太多了,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她原本的記憶上面。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簡直要忘記了,她是誰,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又要去做些什麽。

只有清晨或者夜晚,半夢半醒的時候,那些舊了的畫面才會出現她的腦海當中——墳山路,大世界,弄堂深處的那棟小房子,油漆斑駁的鐵鏽紅木門,門後面一道幽暗的窄梯,窄梯盡頭的那個小房間,陽光穿過老虎天窗,投射在淡綠色朝陽格床單上。父親的身形在那裏顯得尤其高大,摘掉鐘形盔,脫掉制服,寬厚的肩和粗實的臂膀,微含着的,有些疲憊的樣子,聽見聲音轉過頭來對她笑,眼尾拖出細細的紋路。

每次看見,她都會哭,再由知微把淚水擦掉。

哪怕成了模範,到了她們這個年紀,也已經很難被收養了。知微與她玩笑,說再這樣下去,估計會被留下來做尼姑。

後來,果然有修女提出來,想要欣愉留在幼稚所教小一點的孩子。但知微不願意,滿了十歲就一心要去工藝所學印刷。

修女只覺荒唐,說:“那都是男孩子學的,你只要去做個幾天,手上不會有一塊好皮。”

知微不聽勸。修女也都知道她的脾氣,便讓她去試一試,說不定工藝所的印刷師傅根本不要她。

結果卻讓她一天一天地做下來了,白日裏過去工藝所做工,晚上還是回大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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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女孩子都在等着看她笑話,一幫人在水房洗漱,總是留心看她的手。手很小,手指細得一點點,上面染了各種各樣的顏色,指甲的邊緣起了毛刺,手掌上還有一道道的血痕,果然沒有一塊好皮。

雪芮安問她:“滋味好不好”

知微明白這是幸災樂禍的意思,卻只是平鋪直述地解釋:“手上這些顏色是油墨,不太容易洗掉。還有裂開的地方,是被紙割的。”

“都要你做些什麽呀”旁邊別的女孩子倒是真的好奇起來。在她們的印象中,紙應該是纖薄柔軟的,就像聖經裏的書頁。

知微回答:“上紙,調膠,刻版子,調顏色。”

人家又問:“他們欺負你嗎”

知微只覺好笑,說:“我有我的用處,他們幹嘛欺負我”

雪芮安也覺得好笑,說:“什麽用處啊外面印刷廠裏根本不用女工的。”

知微只是笑笑,不屑再與她們說了。

大概只有欣愉知道她的用處是什麽。印刷師傅起初只是圖她手小,可以做一些大學徒做不了的精細工作,後來發現她很會調顏色,就留她在那裏給他們調顏色。沒有人比她更會調顏色。

甚至還有她為什麽要去學印刷,欣愉也知道了。

是因為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天,墳山路弄堂裏的那個小房間,她們和父親一起蹲在地上,撿起一張通行證,上面有一行鉛印的字——“上海集成銀公司”。

欣愉記得知微問:“這是什麽地方”

還有父親的回答:“是個印刷廠。”

“為什麽要去印刷廠”

“是為了做案子。”

……

最後一個案子。

那些快要遺忘的記憶,知微一直都記着。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

孤兒院得到一筆捐贈,要起新房子,大一些的孩子都被叫出去清理荒地上的楓藤。

蹲着割藤蔓的時候,有人在說,雪芮安就要被送出去讀書了。

到了她們這個年紀,基本已經沒有被收養的可能,能夠受到資助上學是最好的出路。這回做善事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先生,事先說好了的,就要一個十多歲,認識字,乖巧懂事的,送出去投考,只要成功錄取,便供給中學幾年的學費。作為交換,寒暑假和禮拜日要去給他讀報紙。修女權衡一番,打算薦雪芮安,因為她是所有符合條件的孩子裏年紀最大的。

雪芮安便也将這件事當作是理所應當的結果,甚至連這位教友身家幾何都摸得一清二楚,說他名字叫詹姆士,因為做生意手氣實在好,別人都叫他’幸運傑米’。你要是從國外寫信給他,信封上只用寫上’中國,幸運傑米’,連城市和地址都不用,就能郵到他手上,這名氣多響!

說話時已俨然是養女的口氣了。

有女孩子聽煩了,忍不住刺上一句:“那他怎麽沒早來找你呢

雪芮安也有理由,說:“他才不要那種小孩子,嫌太吵鬧了。”

來不及再說更多,天突然下起雨,修女叫孩子們整隊,跑回房子裏去。

知微卻無所謂淋雨,落到後面,對欣愉說,你聽見了吧

欣愉問,聽見什麽

知微說,要是有機會,你也得抓住。

老人來的那天,欣愉洗了手,換了幹淨的衣服,從神父的公事房門口走過,一邊走一邊讀一本書,輕輕地,卻又是出聲地讀。

一張輪椅從她身邊經過,踏板上擱着一雙男人的腳,腳上的皮鞋是棕色的,鞋面擦得幹幹淨淨,卻又滿是折痕,左腳的鞋跟因為磨損歪向一邊。這樣一雙鞋出現在一個坐輪椅的人腳上,不免有些詭異,而且一點都不像一個有錢的人應該穿的那種鞋。

輪椅停住,又退回來,鏈條發出輕微的噠噠聲,一根手指指着她問:“這個”

聲音蒼老,說的是英語,this one

欣愉覺得有些稀奇。到這裏來的人不是為了布施,就是收養,總之都是做善事,說話的時候也會不約而同地選擇帶有更多感情色彩的詞彙,比如“孩子”,“小家夥”,或者更加動情一點,叫她們“可憐的小東西”。

但這個人只是指着她說,this one。

“這個幾歲”還是那老人的聲音。

“剛剛滿十一歲。”神父回答。

“識字”老人又問。

“是啊,”神父對此很是驕傲,說,“她能讀漢字和英文,拉丁文也認得一點。這孩子學什麽都快,是很有些天分的。”

通常情況下,此處應有一聲驚嘆。但老人卻沒有任何表示,懷疑或者稱贊都沒有,就好像在市場上看中了一件商品,不動聲色地開始讨價還價。

“她叫什麽”老人問。

“卓瑟琳。”

“Jolly…”老人喃喃,掐頭去尾地給她改了教名,在齒間咀嚼着這兩個音節。就是那麽巧,與她的本名含義相似。

貨色就看到這裏為止,輪椅滾起來,神父陪着走遠了。

從頭到尾,欣愉都沒有看清老人的長相。但她并不讨厭這個聲音,聽起來有繁雜的口音,時而像布道的神父,時而像院牆外面巡邏的印度巡捕,時而又像只會幾個洋泾浜單詞的中國雜役。只是幾句話,就好似帶着一生的故事。

片刻之後,她被修女叫了出去,帶進神父的公事房。那張輪椅停在一邊,老人坐在窗邊一把老虎椅上等着她,樣子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很老,有些胖,頭發彎彎曲曲卻又整齊地分到兩邊,松弛的面孔上留着厚厚的花白的唇髭,也被梳成一個固定的形狀。她低頭站在他面前,行了禮,輕聲地說:“先生……”

感覺不自在,是因為不喜歡站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會擁抱她,或者讓她坐到他們腿上去,手隔着薄薄一層棉布撫摸她的肚子。天氣已經熱起來了,她只穿着一件單布袍,長到膝蓋以下。

有些撫摸不對勁,她不是太懂,卻能察覺出那種不對勁。但此地的生存之道就是讨人喜歡,這是她默默驗證出來的一條公理。所以,她總是很努力地去讨所有人的喜歡,神父,修女,尤其是外面來的陌生人。如果他們要抱她,她選擇服從。

但老人并沒有把她抱起來,或者讓她坐到他腿上,只是往一邊欠了欠身。因為肥胖,從一側的扶手到另一側的扶手,他擠滿了整張老虎椅,好把手伸進白色亞麻西裝的口袋,從裏面摸出一張鈔票,展開來,撫平了,拿到她面前,指給她看上面的字,問:“會念嗎”

那是一張五美元,已經半舊了,紙張熟軟,背面對着她,上面印着林肯紀念堂。

那時的她還從沒見過美元,或者其他任何一種外國紙鈔,但那幾個字當然是認得的,依着他手指點的地方念道:“In god we trust.”

她念對了,老人沒有稱贊,只是點點頭,又問:“可知道這個神是什麽”

“上帝。”她回答,自信這答案一定是正确的。

但老人卻評判說:“錯了。”

“那是什麽呢”她擡起頭,迷茫地看着他。

老人頭發的顏色已經變淺,眼珠卻還是幽深的黑色,兩根手指夾着那張鈔票,緩緩道:“最寬容,最博愛,最平和的神,所有人都信的神——”

她一瞬不眨,等着他公布答案。

他說:“銅钿。”

最後兩個字是蘇白,從他這樣一個外國人口中說出來實在有些滑稽。

她真的笑起來。剛滿十一歲的女孩子,眼睛黑白分明,面孔不過巴掌大小,無名得就像一粒飄到這裏塵埃,卻也引得老人露出稍縱即逝的一絲笑容。

“你可以叫我傑米。”他看着她說。

她有些意外,這麽叫未免太過家常了,一點都不像一個有錢的人應該有的尊稱。

“傑米爺爺。”她于是自作主張地給他加上一個後綴。

老人皺眉,花白雜亂的兩道擰在一起,好像并不贊同這個稱呼。她有些恐懼,但最後還是看見他點點頭,默許了她的篡改。

她又一次覺得,她不讨厭這個人,一點也不。

傑米離開的時候,院長一路把他送出去。修女帶着她朝另一個方向走,走廊裏有回聲,她隐約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

院長說:“……您是個樂善好施的好人,主一定會保佑您。”

她猜想,大約是傑米答應了向教區布施。他也不讨厭她。

“銅钿。”她一邊走一邊輕聲低語,學着老人的口音。

“你在說什麽”修女問。

她趕緊搖搖頭,做出一臉茫然無辜的表情,等到修女看向別處,這才自己跟自己笑起來,那感覺就像是在藍布褂裏藏着一個秘密。

當天下午,神父那邊傳來消息,安塞先生要資助讀書的人不是雪芮安,而是卓瑟琳。

這件事把雪芮安給得罪了,等到夜裏熄了燈,幸運傑米的故事便又添了其他的細節。

雪芮安說:“這人不光沒有子女,就連個太太都沒有,年輕的時候跟中國鹹水妹同居。你們猜,他要女孩子到他家裏去,是不是為了讀報紙”

欣愉默默聽着,琢磨着各種可能,好的,壞的,最壞的。那一整夜,她望着屋頂的老虎窗,框出的那一小片天空先是黑到了極致,而後又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但等到傑米的汽車來接,她還是去了。藍布褂子的貼邊裏藏了一把裁紙的小刀,鐵皮做的,薄薄的一片,可以對折。是知微從工藝所裏偷出來給她的。不必說什麽,她便明白了應該怎麽做。

汽車開到貝當路上的一幢房子裏,傑米剛睡了午覺起來,叫護士推着到小書房裏去。

書房裏有很多書,卻都是買來裝樣子的那種,整套整套的硬皮版,連書頁都不曾裁開,就已經蒙了灰塵。此處最常用的東西大約還是窗邊寫字臺上的一臺股票行情電報機,細長的紙帶吐出來,卷成一圈一圈的白浪,綿延一地。

欣愉也是到了那裏才确定,傑米叫她來,真的只是讀報紙。各種各樣的報紙,申報,銀行周報,北華捷報,大美晚報,還有密勒氏評論。

她讀了大半個下午,直到傑米又在輪椅上盹着了。

那些英文報紙上總共有六十四家外商股票的價格,以美元或者港元計價,比如租界的電燈公司,電車公司,電話公司。

而中文報紙上又有另外三十六家中國股票的交易情況,以官定白銀一兩計價,比如“平泉銅礦”和“漢冶萍”。

這便是她那一天學到的新知。

與聖經截然不同,所有這些文字與數字對她來說既陌生又龐雜,她其實根本沒搞懂,只是連詞成句地把它們讀出來。在當時的她眼中,它們有如一片迷霧中的密林,不要說應該怎麽走,就連入口在哪裏都摸不到。

但她還是感覺很好,回去的路上,不再像來時那樣一直摸索着衣服貼邊裏的那把刀,終于可以好好地看一看窗外的街景。

許久不曾出來過了,人,車,建築,植物,數不清的細節撲面而來,如浮光掠影。

她笑起來,并不是承蒙主的恩澤,只是因為确定了這個交換可以達成。她給他念報紙,他供她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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