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保溫箱

1912 年 6 月 3 日的淩晨,樓小瓊被送進了老靶子路上的維多利亞醫院。

這也許是葉少鈞犯下的唯一一個錯誤,他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還能活下來。

大夫來看過,說是她肚子上叫人捅了一刀,也是捅得巧,如果不是懷過孩子,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置,一定就是死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狼狽到了極致,淋了雨,渾身泥汗,卻也松了口氣。因為至少線索還沒全斷,回去之後可以跟上面有個交代。巡捕房裏如此,中華銀行也一樣。

大人給推進手術室,才有人想到小的。這時候還被包裹在程佩青脫下來的亞麻外套裏,由他抱在手上。更準确地說,那個動作并不是抱,而是拿。它那麽小,那麽輕,幾乎感覺不到體溫。但他每次懷疑它已經死了,用手指輕觸它的胸口,卻還是能感覺到那裏面一下一下的搏動。

直到此刻,總算有個護士接手過去,替它紮了臍帶,身上擦洗幹淨,再用一塊大紗布整個兒包起來。

護士一邊弄一邊唏噓:“這是才剛七個月吧肺都沒長好,喘氣都費勁,胸口摸起來這麽冷,怕是挨不到天亮,我們這裏可收不了。”

的确,這只是一爿小醫院,四五個醫生,十來個護士,專門給華捕和收押的犯人看病。傷科是專長,從來沒收治過嬰兒。

“那這孩子怎麽辦”程佩青下意識地問。

巡捕們卻是見怪不怪,說平時在街上巡邏,經常會發現棄嬰,接下來的做法有個既定的流程——先報告到值班巡長那裏,巡長在無線電裏喊一喊,然後便有個包打聽過去調查。但丢孩子的人總是找不到的,最後還是得挂電話到工部局衛生救濟處,由那裏派人過來把孩子收走。活的送育嬰堂,死的集中在一起,埋到一個無名冢裏。

巡捕們說得司空見慣,程佩青聽得心驚。這不是他經常能接觸到的事。但他也不知道怎麽辦,太累,也太狼狽,只想快一點結束這一天。

鐘慶年就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像是還在琢磨着案子,這時候才開口道:“孩子我送到公濟醫院去,那裏有保溫箱。”

護士聽見,插了一句:“保溫箱要沖熱水,需要日夜看護,一放起碼一個月,老價钿了。”

鐘慶年只答:“我過去問問看吧。”

手術要做挺久,他留了兩個巡捕守着,讓其餘人先散。交代完畢,便抱着孩子走了。這回是真的抱着,兩只大手包着那個襁褓,貼在胸口。

程佩青看着他走出去,又覺得詫異。這個人總是跟他想得不一樣。

趙淮原還是那麽拎得清,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在旁邊解釋了一句:“阿哥的老婆前幾天就在公濟醫院生孩子,送去晚了點,大人沒了,小孩叫大夫彈了很久的腳底心才活過來,還在那裏放保溫箱……”

程佩青聽着,忽就回想起最初在車上看到的鐘慶年,以及他空空的望向遠處的眼神。那時候只覺得是怠惰,現在才知道究竟是為什麽。

包過孩子的西裝就那麽扔掉了,襯衣和褲子上還沾着血污,他出了維多利亞醫院,叫了一輛黃包車回自己住的地方,強撐着精神洗了澡,換了衣服,恍恍惚惚地趕去銀行。

辦公時間未到,公事房裏根本沒有其他人。等他做掉積下的案頭事務,上司才來上班。他把過去一天一夜的事情彙報上去,上司又撥電話,再往上彙報。他聽見那一頭發了火,拍了桌子,但最後傳下來的命令仍舊只是要他們繼續跟着。

電話挂斷,上司倒是沒有怪罪他,甚至說:“你這一天一夜的辛苦了,是不是要換個人過去啊”

程佩青本來也想請辭,可聽見這句話卻又覺得放不下了。

“還是我去吧,”他開口說,“換個人不清楚事情始末,巡捕房裏也都不認得,都得重新來一遍。”

上司很是滿意這個回答,點頭讓他去了。

再次回到彙司捕房,才知道樓小瓊手術已經做完,鐘慶年趕到醫院去了。他也跟着過去,站在病房外聽裏面問話。有個西探也候在那兒,并不介意他一起聽着,甚至叫他幫忙傳譯。

隔着門上方方正正的一小塊玻璃看進去,房間裏沒有天花板,從梁上直接挂下來一支電燈泡,那光也是自上而下的,把人面孔上的輪廓照得特別的深刻。

樓小瓊已經醒了,在燈下蒼白到了極點,瘦得脫了相,看起來簡直像個紙紮的假人。大約還是麻醉的影響,她渾渾噩噩,問什麽都不曉得,眼睛望出去失了焦點,像是又看見葉少均,嬌聲地對他說:“你跟我講好的,我們生兩男兩女,名字就照《易經》裏的取,知微知彰,知柔知剛。”

“我說要是第一個生了女兒你喜不喜歡,你說當然喜歡,知微,我們第一個孩子就叫知微,多好聽啊……”

難得有一會兒清醒了,終于靜下來,她躺在那裏超脫地說:“我以為他是真心待我的。其實他這個人根本沒有心。對他來說,所有人都只不過是玩意兒而已。女人是玩意兒,小孩子是玩意兒,就連你們,你們也是玩意兒……”

最後那句話,她是看着站在床尾的鐘慶年說的,說完忽然笑起來,笑得停不住,直至聲淚俱下,還在一邊笑一邊說:“你們啊,還有我啊,誰都別想逃過去……”

但後來還是有了一點線索。

樓小瓊絮絮地回憶起兩人之間的鎖事。她在北邊兒名氣響,有一回去天津登臺,收到的花籃在場子裏擺都擺不下。只有葉少鈞直接叫人捧到後臺來了,一大叢一大叢的白茶花,簡直要從布景後面滿出來,害得候場的演員連腳都沒地兒擱。

“我問,是誰送的呀”樓小瓊說着,繪聲繪色,“底下人答,是一位葉先生。葉什麽不曉得,就曉得姓葉。散了戲,他就在場子後面等着我,自己開一部汽車,車子裏也是一大叢白茶花……”

說着說着,眼神散了,她像是又回到那天晚上。

鐘慶年把她叫回來,繼續往下問:“他告訴你自己拿英國護照是從馬來西亞來的”

“對,他是這麽跟我說的,”樓小瓊點點頭,而後又搖頭,臉上帶着一絲狡黠的笑,“但我不信。有次我們在路上走,遇見個人喊他‘夏先生’……”

“夏先生”鐘慶年捉住這個稱呼。

樓小瓊的表情生動起來,說:“我這才知道他不止一個名字,姓夏的時候叫夏與陽,姓了葉,才變成葉少鈞。”

“夏與陽這名字你是怎麽知道的”鐘慶年追問。

“我在他的東西裏看見一枚小印,方方正正,拇指那麽大,上面刻着‘夏與陽印’。”

“後來呢你知道他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嗎”樓小瓊卻又迷茫起來,“我大概猜到過吧。但是他反過來問我,有什麽要緊我唱的我的戲,他唱他的戲。我也問過他,你已經這麽有錢了,為什麽還要做那些事呢你曉得他怎麽回答”

鐘慶年不語,只等着下文。

“他跟我說呀……”床上的女人睜大雙眼,仰面望着屋頂挂下來的電燈泡,眼前一定是盲的,只見一片白光,就像是瞬間代入了那個江洋大盜的靈魂。

她用他的口氣說:“因為別人做不到,只有我做得到。”

即使隔着那道門,程佩青也能感覺到那一瞬的蠱惑。

時間仿佛跳開了一秒,房間裏的鐘慶年也靜了靜,才繼續往下問:“他有很多錢嗎”

“對啊,”樓小瓊回答,帶着些憧憬和驕傲,“我們那時候從天津坐船到上海,是一艘英國船,住的是大菜間,到了此地就頂房子,買汽車,做衣服……他有很多錢,很多很多……”

鐘慶年沒再聽下去,起身出了病房,在身後掩上門,對西探說:“長官,去查船公司,還有錢業會館的房子,看他有沒有用過支票,名字或許是夏與陽。我們跟着錢走。”

跟着錢走。他說的是零零碎碎的英文,半通不通,但已足夠讓西探明白他的意思。害命之人留下血跡,謀財之人留下銀錢叮當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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