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黃浦灘
兩人回到聖亞納公寓,不必說什麽,各自去換晚裝的衣服。
林翼先穿好了,靠到卧室門邊,看着鐘欣愉坐在床沿,身上只剩絲綢內衣,尼龍襪子宛如蛇蛻般的薄薄一層,從足尖拉上去,抹平了,再用吊襪帶扣好。換一個時間背景,這或許是個有些情色的畫面,但此時他只是看着她,表情玩味。
鐘欣愉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其實她自己也覺得諷刺,前腳剛答應了有琪去看望嚴教授,後腳赴宴,就是為了《正言報》和傳單上說的那件事,中儲行成立,舉行新聞發布會。
當然還是許亞明牽的線,說是帶她拜拜山門,好引薦她進那間開在外灘的上海分行做事。
待她妝發齊備,兩人又再出門,去華懋飯店。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傳單大概也發完了,只是少有人會帶着走,沿途丢得狼藉一地。
車子開到九江路口,已經排起隊來,前面路上拉了封鎖線。據說今晚周佛海要來,陳公博也要來,所以安全工作做得格外周詳。汽車是要一輛輛檢查過的,來賓也得一個個等在飯店門口,搜了身才放進去,就連女士的小坤包也都要打開翻過。
鐘欣愉默默等着,想起自己曾經聽到過的一種說法,漢奸分前漢和後漢。以汪政府成立為界限,眼前的這一波都已經是後漢了。看着前漢的前車之鑒,這些人中凡是有名有姓的,平常都不大敢抛頭露面,但這一次卻又不得不大辦。銀行這東西,沒法關起門來自己跟自己玩,必須得別人買賬。
現場負責保全的自然還是西區特別警察署的人。領頭的是馬四寶,看見他們的車子過來,彎腰點頭,跟林翼打了個招呼。
鐘欣愉見他身上仍舊穿一套花俏的雙排扣西裝,肩頭披着那件水貂領子皮大衣,莫名有種感覺,這人每次出場,都要這麽裝扮起來,好像是一種特定的行頭,是有個什麽意思在裏面的。
林翼駕車慢慢往前滑行,眼睛看着路,卻像是能猜到她的所思所想,說:“租界巡捕房的探長都喜歡這麽穿,滬西也就得跟着學起來,省得人家以為他還是跑馬廳裏牽馬的那個四寶。”
鐘欣愉淡笑,也不看他,只望向窗外,這一片嚴陣以待的架勢竟變得有些好笑。
經過道道檢查,總算進了飯店。排場着實不小,整個九樓龍鳳廳都給包了下來擺中餐酒席。
他們與許亞明坐一桌,同席的幾位,一一介紹過來,都是商會裏的人。
發布會開始,總歸是那樣的套路,發言人介紹中儲行之資本雄厚,人才濟濟。全行自總裁往下,至分行、支行經理,以及各科科長、專員均由銀行業內的資深人士擔任。
還有新發行的一套紙幣,名為“儲備券”,也鑲裱了好幾個鏡框,由行員端着,四處傳閱。
經過鐘欣愉身邊,她接過來看了看,又傳給林翼。兩人心裏便大概有數了,草草拼湊的印版,普通油墨,普通證券紙,本地印制的。
銀行的情況介紹完畢,再接受記者的提問。當然也都是選過的記者,事先準備好的一問一答。
有記者問及江海關關稅。
行裏的發言人回答,自清末以來,關稅一直由英國人收取,直到廿七年日英關稅協議之後,改為橫濱正金銀行暫存。現在中央儲備銀行成立,存量關金将全部退回中儲行保管,以後每月的關稅收入也會解繳中央政府國庫。言語之間,竟有幾分揚眉吐氣,重整國威的意思。
只是話沒說死,最後接了一個“但是”,還是會留一部分存放在橫濱正金。
當然,這是為了表現中儲行“資本雄厚”,“儲備券”信用可靠,汪政府經費豐裕。
當然,下面也沒有人追問,存留橫濱正金的那“一部分”究竟是多少。
問答結束,正式開席。
總裁在上面舉杯祝酒,說:“于二十年前流浪于黃浦灘頭,不圖今日能作黃浦灘上一大廈之主人,人生如此,亦足自豪。此乃成就一番事業之時代,吾輩都應努力。”
下面人都鼓掌,十分捧場。
鐘欣愉也跟着拍了兩下手,腦中卻想起門口的馬四寶。這些人無所謂高下,其實都有些相似。原本的二流貨色,虛張了聲勢不想叫人看出來,卻總難免露怯。
席散之後,移步到八樓舞廳跳舞。
歌舞節目自是林翼手底下的人,由舒拉帶着過來的,另外還請了些個交際花與電影明星。
許亞明實踐承諾,領着鐘欣愉去見了行裏的幾位要員。林翼也不跟着,在別處與人談話。
因她在彙豐做的是外彙科,而上海分行這一科恰有不少人員暫缺。經理與她多聊了幾句,聽她說了自己的履歷,十分欣喜,請她稍後到行裏一敘。
事情談得很順利,餘下便是飲酒,跳舞。
轉了一圈,又見了一位鶴原先生。據許亞明介紹,是中儲行經濟顧問室的顧問。
直到報上姓名,看見此人點頭致意時的那一頓,鐘欣愉才知道這是一個日本人。
其實在場的日本人不少,昭彰地穿着軍裝。海軍軍官大都受過不錯的教育,會講英語。陸軍的就差一點,但幾乎都是在東北駐紮已久的人,多少能說幾句中國話。
而眼前這位卻完全不一樣,他英語說得很好,中文也說得很好,長相沒有多少彌生人或者繩文人的特征,穿一身平實的西裝,戴眼鏡。要不是許亞明的介紹,她會以為他是個中國商人,甚至是位學者,留過洋,有些西方派頭的那種。
而且,她清楚地記得此人剛才在和林翼講話。
一直等到切下一支樂曲,她穿過舞池,去找林翼跳舞,貼着他問:“那個日本人剛才在跟你說什麽”
“他跟我談書畫,”林翼回答,緩緩拖出下一句,“還有木版水印。”
鐘欣愉心裏一震,默默對自己說,開始了。
林翼大概也想到了同樣的事,輕笑着道:“這麽些年了,怎麽還有人知道我從前是做哪行的呢”
鐘欣愉沒再說什麽,只是與他跳舞。兩人身體貼在一起,清晰地感覺到彼此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落在頸側的呼吸,交疊的心跳……
有那麽一會兒,簡直就像是回到了過去。那時候她還在中西女塾,玩笑說想要找格雷格學跳舞。他不許她去,自己先學了,又來教她。也是像這樣手握在一起,攬着腰肢,一圈一圈地轉。她卻又不滿意,還要學男步,反過來摟他的腰。他不給她摟,說自己怕癢,她卻覺得并不是真的因為怕癢……
但目光是避開了的,她記得自己要做什麽。他也能感覺到她此刻神思的抽離,并不問她在想什麽,也許早就料到了,她不會告訴他。
宴會結束,已将近午夜。
鐘欣愉還在想着接下來即将進行的事,直到林翼帶着她去電梯廳,幾個保镖把他們攔下來。她以為事情生變,怔了怔,才知道只是叫他們稍等,這一趟只供貴客搭乘。
一行人從保镖攔起的人牆中間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說:“……都已經預備好了,二十號正式開門營業,沒有問題的,您放心。”
“明天下午代表返滬,後天還有個會,據說銀錢業、彙兌業人士都到場,到時候就……”
她等在那裏聽着,神色未動,呼吸卻在那一刻凝滞,是因為清楚地記得沈有琪中午說過的話——馮雲謙明天下午飛機回來,後天還有個會。
她不确定這是不是在說同一件事。如果是的話,那滬上銀行屆代表的行程,以及下一次會議的安排,已經被洩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