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941年春
西歷新年伊始,天晴了,積雪開始融化,城市變得更加濕冷泥濘。
林翼讓常興去萬國公墓買了一塊墓地,又到虹橋路上一爿意大利人開的店裏看壽材。
格雷格是猶太人,但似乎并無信仰。常興也不知道葬禮應該照哪種規制來辦,請神父,牧師,還是拉拜,只是按照二哥生前的喜好,買了一口特別華麗的棺椁,上頭一面刻小愛神,另一面刻着谷神。據棺材店的意大利老板說,那是他們歐洲的財神爺。
格雷格就這樣落了葬。來送殡的都是夜場裏的人,舞女,琴師,打手,一個個蒼白而頹靡,就像一群夜行的動物突然曝露在了陽光下,看起來竟有種怪異的哀豔之感。
鐘欣愉沒有去,但她坐在彙豐銀行的公事房內,看着窗外退了潮的黃浦江,露出黢黑的河床,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
還是那個年老的提琴手,身上披沙俄時代的軍大衣,側首夾着琴,拉一支安魂曲。棺材拴着繩結慢慢地降下去,塵歸塵,土歸土。
就像她自己,以及曾經那幾年,也是這樣被她封住了,釘了釘子,埋到意識的深處。
那天中午,沈有琪叫了幾個相熟的女行員聚在沙利文西菜館。
大約是馮雲謙去香港之前就關照好了的,她已經辭了工,這一回是臨走請客吃飯。
沙利文是中檔館子,且就開在洋行雲集的地段,午市的客人大多是在附近上班的職員,中國人和西僑都有。走進店堂,生意不錯,迎面便是一股羅勒葉子和奶油濃湯的暖香。西崽一身白褂,胳膊上搭一條整潔的格子布巾,在座位之間走來走去,耳邊盡是食客嗡嗡的說話聲,以及大理石紋桌面上刀叉與盤盞的磕碰。
熱鬧還是熱鬧的,但坐下來點菜,牛排沒有了,魚也沒有,主菜點來點去都是雞。
有琪本來是打算破費些的,此時看着桌面上寒碜,過意不去,抱怨了一句:“怎麽什麽都沒有,早知道不上這兒來了……”
西崽自然要替自家飯館争面子,說:“小姐,現在到處都是這個樣子,東西不好買啊。”
在座一位朱小姐也笑道:“你反正無所謂,等到了美國什麽沒有啊”
有琪沒說過離開銀行之後要去哪裏,但有些人已經知道了,以及與她同行的那一位是誰。也許之前就有耳聞,現在總算做實了。
有琪也沒往下接,岔開了話題。餐桌上說的都是浮泛的客氣話,說的人累,聽的也吃力。只鐘欣愉話最少,別人問到她,才跟着應一聲。
直到散了席,一行人出了沙利文,三三兩兩挽手走在路上,步行回江邊的銀行。
有琪拉着鐘欣愉落到後面,話又多起來,說這幾天南陽路公寓裏亂的一塌糊塗,自己正在打點行李,還找了相熟的裁縫師傅量尺寸做旗袍,拜托人家年前趕出來,好叫她帶着上郵輪。
“他也說我了,又不是去爪哇國,到了那裏缺什麽都可以再買。但是旗袍總歸要做幾件,誰知道美國有沒有合适的裁縫,你說對不對”
說着說着難免提到馮雲謙,這些話她也只能跟鐘欣愉講了。
“馮先生已經回來了嗎”鐘欣愉不經意似地問了聲。
有琪說:“還沒有,就是從香港發了電報過來。他這回是飛機來去,明天下午到上海,說是後天還有會。”
鐘欣愉點點頭,沒再往下接。
有琪也沉默,一直等到走回銀行大樓,才又開口對她說:“你到我位子上來一下,有樣東西給你看。”
兩人于是去了會計科,有琪從自己寫字臺的抽屜裏拿了一份疊起來的報紙,拉她到外面走廊上僻靜的地方,翻開其中一頁遞過來。
鐘欣愉接了,見是《正言報》裏的一頁。
這是一份幾個月前才剛創刊的小報,用了個美國律師做董事長,美商聯邦出版公司發行,但實際由重慶方面的人主持,文章也都是為重慶國民政府發聲。
不用有琪指出,她就知道是要給她看什麽。
那一版上登着一篇評論文章,說在南京成立的中央儲備銀行是個為日本侵略戰争服務的機構,發行的新幣是為了搜刮中國人的血汗,為日軍在占領區的經濟利益服務。
道理極其淺白,其實很多人都懂,但卻很少有人會說出來,更不願意這樣白紙黑字地登載在報紙上。且撰文的這個人連筆名都不曾用,署的就是自己的本名——嚴承章。
“我上回去看老師,就聽說有記者找他約稿。我勸他不要管那些事,就算要寫,也別用真名啊!”有琪蹙眉,是真的着急。
“老師怎麽說”鐘欣愉問。
“還能怎麽說”有琪簡直怒其不争,“他說他今年六十歲了,單身一個人,怎麽樣都無所謂。可好好的為什麽要這樣呢前兩年滬大校長怎麽死的,就是在眼前的事情,何必呢我真的是……也不知道怎麽勸……”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人……”鐘欣愉下意識地喃喃。
“對啊,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人,”沈有琪還在往下說,“大概是年紀大糊塗了,給報社的人騙去當槍使。可不管怎麽樣,他都是我老師。沒有他,我根本不可能讀完大學。我是真的擔心他,但這眼看就要走了……你以後千萬記着去望望他,要是他罵你,就給他罵兩句,又不會少塊肉……”
鐘欣愉聽得笑起來,知道自己不能去,卻也沒辦法拒絕有琪的托付。
她還記得嚴承章在課上說過的許多話,關于經濟,關于戰争,關于資本,關于貧窮與饑餓,全然是一個學者超脫的态度。
現在是怎麽了呢她很想知道。但這一問,似乎也适用于她自己。
等到下了班,還是她們兩個人從銀行大樓裏走出來。林翼的車已經等在路邊,他們夜裏還有地方要去。
有琪是最後一天,手上拎着兩大袋平時放在公事房裏的雜物。
鐘欣愉看時間來得及,便對沈有琪說:“送送你吧。”
有琪也是不舍,沒有拒絕。
林翼下來替她們拉車門。有琪看看他,又看看鐘欣愉,與他打了招呼,又道了謝。兩個女人坐進後排,車子開起來,竟也無語。直到停在南陽路公寓門口,鐘欣愉也跟着有琪下了車。
有琪說:“我中午跟你說的事情,你千萬記着啊。”
鐘欣愉點點頭,展臂抱住她,看着她笑,說:“你放心走吧。”
有琪空不出兩只手,卻朝車裏望了一眼,湊近了與她耳語。
鐘欣愉還是笑,搖搖頭,兩人這才終于道別。
等到她坐進車裏,林翼不曾回頭,只在後視鏡中看着她問:“剛才是在說我什麽”
“你不喜歡聽的。”鐘欣愉答,意思還是他最厭煩人家議論的長相。
林翼便也不深究,輕輕笑了聲,又說:“你倒是知道勸別人走……”
一句話只說了一半,沒講出來的下半句是,那你自己為什麽要留下
“不一樣……”她淡淡道,避開他的目光,朝窗外望。一句話,也只說了一半。
天已經黑下來了,城市亮起玲珑的燈光,好像還是一貫繁華的樣子。車子調頭又往東邊去,開到南京路到外灘一帶,便看見廣告傳單撒得到處都是。
發傳單大約按張數計酬。停在路口等着綠燈的時候,一個小報童在車陣中間左右穿梭,跑到他們旁邊,夾了一沓在雨刮器與擋風玻璃之間,而後又一溜煙地跑遠了。
林翼搖下車窗,拿進來看了看,又遞給鐘欣愉。
是中央儲備銀行在南京正式成立的廣告,宣布發行一元、五元、十元之主幣券,以及一分、五分、一角、五角之輔幣券。
本行業務與營業特權洋洋灑灑寫滿了整個版面,自诩為中華民國國家銀行,資本總額國幣一萬萬元。
除南京總行之外,還将另設上海分行,以及蘇州支行。
其中這個上海分行更是被大書特書的。雖然總行在南京,但相傳正副兩位總裁都将坐鎮上海。所以這行址也選得別有用意,在銀行林立的外灘,且就是中央銀行遷往重慶之前所在那棟樓,仿佛是承襲正統,取而代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