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宋清玹難得起的早,尋思着沈韞哥哥不來,她也無甚事要做。畫館那邊已經曠了好幾日,便收拾收拾領着七枝一道同去,順便看看今日能不能碰上陳禦,京都山如此舒适,與他分享一二。他這種懶散公子,想必最是喜歡這等幽靜之處。

等她到畫館時,陳禦早已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單手撐頭,另一手輕扣桌面,神色晦暗不明,讓人捉摸不透。狹長的鳳眼瞥見她,閃過一道暗芒,勾起唇角∶

“稀客。”

瞧瞧這陰陽怪氣的調子,不曉得的人還以為她多麽懈怠。

睨他一眼,拾掇起桌子雜物,她不愛收拾,舊時學習課業,書案就總是雜亂無章,偏偏還不喜歡下人們動,說是動了就會找不着東西,怪得很。

她自己收拾卻也總是收拾不好,比如現在,好一會兒了,也沒個樣子,純粹東西換個地方亂着。隔桌,顯得愈發整潔空蕩,他半個身子都快要伏到書案上,看上去也并不局促。

自個卻是滿意,心情頗好轉頭問道∶“上回給你說的京都山,還記着麽?”

“自然記得——”拖長了尾音,笑容難得是明朗的,不似以往勾人。方才起他就一直撐頭看她,姿勢未變。

宋清玹以為是他感興趣,興奮地與他分享前幾日的快活。陳禦一雙蘊着春水的眼眸看着她,時不時點頭微笑,聽她講到興處,偶爾随聲附和,會細細尋問一番,十分捧場。

比起沈韞,是更懂得意趣。

七枝體貼端茶倒水,她喝上一口緩解口幹舌燥,陳禦溫柔道謝,又讓七枝紅了臉。

長指順着杯沿輕輕劃過,敲擊聲清脆,垂下的眸子漫不經心打量着杯壁清紋,等宋清玹緩下來,方才開口∶“等畫師授業完,可否陪我一道去取樣物品?”

窗外可見畫師身影一路順着長廊而來,她急急忙忙翻找桌案,随口應下。

見狀,陳禦玩味一笑,“方才不是拾掇了半響?”宋清玹正忙着,已經沒空搭理他。

路上

兩人間氣氛愉悅,暢快談天說地。七枝乖巧跟在後頭。

Advertisement

自從宋家出事以來,她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同好友一道閑逛。沈韞已經将宋家事情妥善安置好,或許她可以拜托他尋個機會聯系齊岐。

宋朝還任職禦史之位時,甚少參與朝中官員集會宴席,實在推脫不過,也只獨身一人前往,其餘皆是告病。朝中更是沒有交好大臣,攜眷帶口拜訪的事從未有過。

齊家也不例外,只是恰巧在同一夫子底下習業,因而相識,成就數年手帕之交。

“就是此處。”

她擡眼看去,一家不大卻精巧的鋪子,整個構造擺設處處透着心思,屋檐蜿蜒曲折,兩側垂落下紅色流蘇無聲随風搖曳,小小門面竟也學大戶人家府邸前擺了兩座石獅子,只是相較之下,玲珑可人些,如同沒有長開的幼獅,很是讨喜。

不由得贊嘆道∶“真漂亮。我倒才是那個外鄉人,你是怎麽找着這麽別致的鋪子的?真有本事!”

裏頭無人,陳禦引着她進店,替人掀開門簾,笑着說∶“也不用這般誇獎我,你先瞧瞧有沒有看得上眼的,送你些小玩意。”

她也不推脫,爽快應下。不是宋清玹誠心想贊他,實在是這鋪子位置偏僻,不知七拐八拐了多少街道小巷口,下次她怕是想自個來,都找不着地方。

“上回聽你的,去尋了那位賣糖人老伯,半點也沒失望。”就是摔碎了,沒有完完整整帶回去給沈韞哥哥瞧。

想起那晚,這會子還有些紅臉。當面膽子是大,人後回憶了總是羞恥。

信步踏入,環視鋪內四周,也絲毫不讓人失望,各式各樣的木架,巧奪天工,上頭或挂或置數種首飾擺件,牆面也造了橫架,卷卷綢布鱗次栉比,目不暇接,不可枚舉。

“這是林家私下産業,我再能玩,也難尋到這處。鮮少接外客,多用來定做自家私用,或拿去送人,獨一份。”

點點頭,她曉得他的,閑聊時說起過,他是林府新來的表少爺嘛,“為了送我才帶我來?”

陳禦以手握拳抵着唇笑,卻還是掩不住放肆的笑聲,

“你慣會自作多情。不過是府裏頭姐姐好事将近,她待我好,為表心意,特意尋了塊難得的玉石送來此處打磨制作。有些餘石,便想着你或許會喜歡。”

瞧見少女撇嘴,又笑着補說∶“這可是岫岩碧玉,通透少瑕,世間難尋。若不是真心拿你當朋友,我定不會舍得。”

她眉眼這才舒展開來,眼裏燦爛奪目,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樣。

呵,誰能看得出這是個不要臉皮的。

男子揚起笑容,“你自個兒去挑,挑中了真的寶貝,才送你。沒挑中就怪你眼神不好,可不興賴我小氣。”

這自然難不倒宋清玹,岫岩碧玉質地堅實溫潤,雖細膩又渾然天成。沈韞哥哥送她的好東西數不勝數,早已見慣了摸透了,再特別也不過是死物。

重要的是心意。

在眼前一衆飾品裏,她很快挑出了一對深綠通透的耳墜,無甚點綴,乍一眼望去工藝簡樸,實則清雅非常,想必能襯得嬌容白皙出彩。

得意望向男子,眼神似乎在說,瞧,這不很簡單?

舌尖舔過上齒,陳禦眼中意味深長,調侃道∶“是個會疼惜養人的。”

“嗯?”

“嗤——你府裏将你養的很好,定是見過世面。”陳禦勾唇讪笑。

“你府裏姐姐什麽好事?托了她的福氣得了這耳墜,我理應送一份薄禮慶賀。”陳禦如此喜愛林家姐姐,回禮給她,他應當更舒心。

嬌嬌笑道∶“莫不是尋了如意郎君?”

他站直身子,閑閑伸了個懶腰,沒有世家公子一絲自持,語氣懶散∶“是啊,所以這禮可得講究些,寓意要好。如琴瑟之好、相濡以沫、共挽鹿車,這些就極為妥當。”

見她無意再挑選,陳禦就領着人出了鋪子。

宋清玹一路把玩手裏耳墜,“你這般好看,姐姐多半秀美,哪家公子如此有福氣?”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小路兩旁的槐樹婆娑,沙沙作響,天際晚霞絢麗得不可思議,又像惑人心神的妖怪,一絲一毫吞噬過來,以美色欺騙,待人不留神于迷亂間死去。

陳禦的聲音如那妖怪嗜血,字字沾着血絲紅肉。遙遠卻真切地傳到她耳畔,一口咬碎她的美夢。

“自然是人中龍鳳,就是那當朝丞相,沈韞。”

轟——

手中耳墜猛然落地,啪嗒一聲清脆,四濺的碎片灼傷她幹淨澄澈的眼眸,水光浮現。

宋清玹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臉色慘白。

七枝也被吓到,擔憂地看着她,一時語塞。

“這是怎麽了?”

陳禦停下步伐看向地面,朗眉皺起,語氣惋惜道∶“這上好的玉……”

一秒人間一秒煉獄也不過如此,拼命掐着掌心克制着翻湧上心頭的情緒,艱澀扯起一抹笑,輕聲道歉,語氣已是哽咽。

陳禦也不為難她,讓兩人在此處安心等候,自個兒返回去另挑些昂貴玩意兒再送給她。他一轉身,脆弱的小姑娘再也忍不住,淚眼婆娑,眼尾紅得讓人心碎。

“姑娘……三言兩語不足為憑……”

宋清玹嗚嗚咽咽泣不成聲,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滑落至下巴,“唔……可是,可是……”

再也說不下去,只不過是她心裏早就知道會發生的事情,此時此刻被告知,哪怕不是事實,也還是好難過,心中郁結不已,怎麽光是聽到也像是被壓了千層萬層厚石,讓人喘息艱難。

捂住臉龐,淚水沾濕指縫,嘴裏吐出澀澀顫音∶“我們回去罷。”

她沒辦法控制住自己,淚水不聽話,拼了命要往下淌,她害怕等會子被陳禦安慰詢問,那她該如何作答?她又有什麽臉面?

等陳禦揀着一碧綠手镯閑庭信步而來,此處早已沒了人影,只餘地上的透澈玉石碎片訴說着女主人方才的狼狽不堪。

莫名地,他哼笑一聲,黑色緞制薄底靴踩過破碎的耳墜,舉步生風,也離開了這地。

……

連着幾日宋清玹都沒再出門,一個人躲在屋子裏暗自神傷,索性沈韞早就打過招呼,他忙于公務最近不會過來,她便也不用面對他。

在沒有整理好情緒之前,她不知道該以何種姿态去相見。

“七枝,進來。”

聽見姑娘喚,本擔憂得守在門口的七枝立馬提起精神,姑娘終于說話了。随着“吱呀”一聲響,她急匆匆進屋候命,生怕耽擱出事。

屋裏熏了檀香,因着好一陣房門未開,氣味散不出去,濃郁成結,甫一進去,差點熏個仰倒,原本高雅清甜的味道也讓人一時無法接受。

聽見響動,伏趴在金絲楠木案幾上的小姑娘慢吞吞擡起頭來,禁閉幾日,人變得遲鈍呆愣,一雙似小狐貍般的剪水雙瞳,又紅又腫,失去神采。

七枝心裏一緊,疼惜不已∶“姑娘,何苦折騰自己?就算您不心疼自個,老爺夫人心疼。”

她苦笑,細白小手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氣說道∶

“我覺着陳禦定是知道什麽,我那般慌張,他好似也沒多奇怪。況且,事情是否過于湊巧?往日他從不送我東西,就是那一日,就是那日!”

猛然直起身子,嗓音尖厲∶“他定是故意的!”

七枝呆愣住,唇微動卻無聲,想說點什麽,又無話可說。

釉色陶瓷香爐精巧別致,上方浮起袅袅香霧,盤桓萦繞,爐壁山水景致若隐若現,好似鏡花水月。

沈韞還只是丞相府公子時,他父親去往安陽宦游,帶回了一批香爐,這是其中最為鬼斧神工的一個,沈韞知道她喜好聞香熏香,特意挑出來差人送到宋府,她開心了好久。

他授業一向嚴苛,她每回必挨訓,以往總是會有點小脾氣,但那陣子就算被他輕斥,事後也不跟他鬧,臉上都還是一副燦爛模樣。

可惜宋府被抄家時,全部家當都沒了,統統上交了國庫,一樣東西也不剩,能保住人已是萬幸。

但到底是這香爐中意的緊,她心中十分惋惜,嘴上卻也沒提。她已經是天大的麻煩,不願意再給沈韞哥哥生事。

沈韞仿佛知曉她心事般,不曉得是什麽時候就托了人,快馬加鞭前往安陽,打造了一只一模一樣的帶回來。

他對她,何其用心,她房裏每一處,如這金絲楠木的案幾、小葉紅檀美人榻,以及平日裏的吃穿住行,無一不是沈韞費盡心思的成果。

沉靜檀香沁人心脾,絲絲縷縷迎面撲來,馥郁芳香随着一起一伏的呼吸鑽入她小巧精致的挺翹鼻子裏,宋清玹回過神來,長嘆一聲,捂住自己幹澀的眼睛,這幾日一直在胡思亂想,沉浸于患得患失之中,眼淚流個沒停,現下只覺眸子生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平白将氣撒到旁人身上去。

方才那個刻薄且疑神疑鬼的人真的是她麽?

努力平複下因激動而急促的呼吸,沉聲靜氣∶

“我不該這樣說。陳禦又哪裏惹了我,何故要受我冤枉?他待我那樣好,要是曉得我這樣壞的去想他,恐怕要十分傷心,恨不能不認識我這個人才好。明日去畫館裏頭尋他,要是他在,就敞開了打聽個清楚,也好過我獨自一人自怨自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