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陳禦轉身從後方花梨木書架上,取下一本鑲着金粉細邊的黃皮封賬本來,翻開一頁,裏頭是密密麻麻的記賬條。

一手捧書,一手在書頁上劃拉,嘴裏碎碎念不停。

“日後福安、二寶賞錢減半。”

“花樓喝酒要改為五日一次。”實在忍不住就去蹭一蹭沈怵的酒水。唔,好似也不行,他現下正在被審查,怕是沒那個閑工夫,得換個公子。

“啧,舒安姐姐的小玩意兒暫且兩日一送。算了,還是三日好了罷。”

“……”陳禦頭疼地合上賬本。

錢財乃立身之本,奪人錢財如同要人性命。

他前腳才敲打完宋清玹,後腳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都不用派福安去查,定是沈韞那厮。

倒是小瞧那小姑娘了,這枕旁風吹得還挺響。

陳禦自诩就是個睚眦必報的小人,既然沈韞送了他這麽一份大禮,他也得有所表示才是公子所為,此刻腦海裏已經在琢磨着怎麽禮貌回敬回去。

況且他也沒把人姑娘怎麽着,歸根究底不還是沈韞的錯?可真有意思,馬不停蹄就來林府找他的麻煩。

他得想辦法偷偷出去一趟。

……

翌日一大早,肚裏裝無兩三點墨水的宋清玹連早膳也未吃,急急占用了沈韞的書房。

書房位于小花園一角,外頭圍植碧草,疲怠時可觀賞池魚戲水,進到裏間可見內裏通透明淨。七枝端着一盤花狀棗泥酥,穿過曲折回廊,放輕了腳步,怕驚擾了姑娘。

輕手輕腳将糕點放至一側茶室中,七枝好奇得伸長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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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玹揪着頭發,黛眉輕蹙,一雙盈盈秋水眸泛起漣漪,一副愁容滿面。松開已經被她兩排貝齒咬得坑坑窪窪的筆頭,手下不停,洋洋灑灑。

七枝忍不住開口問道∶“姑娘在忙什麽?怎這般着急,早膳也未用,莫要餓壞了肚子。”

昨日丞相大人走後,姑娘表面上看來是好上不少,沒有再掉眼淚珠子,人卻是悶悶的,晚間話也不多。

她盼着姑娘開懷,特地去了祥瑞書閣一趟,可帶回來往日姑娘最愛的話本子,她也沒有瞧上一眼,丢在幾案上不管。

現下,七枝對陳禦半點好感也無,他害得姑娘這樣傷心難過。

“先擱在那兒,我馬上就完事。”宋清玹頭也不擡。

說是一會子,可直到半柱香時間過去,新倒的熱茶變得溫涼,她才擱下手裏的筆,将厚厚一沓信紙封在信封裏,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頭毛炸起,早上七枝為她梳好的新樣式低髻,一頓折騰下全散了開來,寫這封信讓她費盡心思。

“七枝,把這封信拿去給沈韞哥哥,讓他給齊家姑娘。”

七枝走上前接過信,一臉茫然∶“姑娘,您這是……”還沒等人說完,宋清玹就打斷了她的話,芙蓉面上不見喜色,但至少神情平靜,連着幾日的悲恸讓她精疲力竭,收起了所有跌宕的情緒。

“這幾日你拾掇下行李罷,然後我們就去姑蘇找阿爹阿娘。”

七枝愣住,讷讷應聲,這消息突如其來,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昨日不是還和相爺好好的麽?一夜過去,風雲驟變。

看着姑娘的臉色,卻也不好多問,難不成相爺真的與旁的女子有染?

七枝提起降青色裙擺,疾步穿過長廊出了院子,喚來小厮把信往這孩子懷裏一塞,細心囑咐。

這孩子伺候時間不久,是寶碌看他快餓死,從路邊撿回來的,一直跟在寶碌底下打下手,一張口就是同他學得一嘴花言巧語,笑眯眯向七枝讨巧賣乖,三言兩語把她憋悶着的情緒哄舒緩了些。

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七枝難得大方地打了賞,日後怕是難再見到。

“謝謝漂亮姐姐,七枝姐姐真大方!”捧着碎銀,笑得見牙不見眼,瞧着就喜慶,可比寶碌那個讨厭鬼可人。

阿懷揣着信一路小跑着出了宅門,靈活的小身影穿過大街小巷,前方湧起一陣人潮,熱鬧圍在一起不知在看些什麽,他好奇地湊上前去,仗着人小硬生生擠了進去。

挨肩擦背,衣料擦着衣料,好一陣的窸窸窣窣,阿懷放在衣襟裏的黃皮信封露出一角,他全身心都在眼前的熱鬧上,并沒有注意到。

一名玄衣男子悄悄靠近,神不知鬼不覺從阿懷胸前倏地抽出信件。

好半響,人群才漸漸散去,阿懷還意猶未盡,突然想起正事來,一拍腦袋暗罵∶“差點就忘了差事!”趕緊伸出手向懷裏掏去,摸了個空。

“糟了!壞事了!回去要挨罵了!”小眼睛急得通紅,忙不停找向地面。

原本嶄新的信封上面被踩滿了腳印,可憐巴巴躺在地上,小阿懷長籲一口氣,狂跳的心髒安穩下來,趕忙彎腰伸手去拾,怕是待會兒又長腳不見了蹤影,“萬幸,還在。”

沈韞接到信件的時候還在政事堂裏處理文書,以及審查大理寺宮人前去調查詢問出來的,典客蜀官員大臣的口供,忙的不可開交。

本來沈怵這件事他不便直接插手的,但皇帝好似很信任他,也沒有要求他避嫌,他自然也就應承下來,不管太尉在打什麽主意,與他而言,确實是方便許多的。

他本想喚住小厮,托他帶點東西給宋清玹,但最後也沒開口,只揮了揮手,讓人回去。

從京都山回城後,直到昨日,中間有一段時日沒見着他的小姑娘,日子實在是有些難捱,但确實是太忙了。

尤其是南蠻使者那件事發生後,老太太年紀大了,一聽說這事就着急,急火攻心之下人就病倒了,他一面要趕回府裏安撫老太太的情緒,一面還要去找沈怵,他被禁足于典客蜀內,皇帝下令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得離開。

沈怵少年心性,人又心高氣傲,沈韞怕他鬧別扭不配合,會攪得事情更加難纏。

更怕他好不容易得一次機會,卻鬧得這樣難堪的地步,就此自暴自棄,厭棄官場角鬥。

不過沈怵到底是個心大的,裝得下海闊天空,再加上他在典客蜀內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半點沒覺得哪裏會有所不适,可憐二嬸在府裏都快哭瞎了眼睛。

沈韞去找他的時候,他在與人打馬吊,跟旁人起了點小争執,他仗着身高體長死死壓制住那小官員,嘴上也不饒人:

“願賭服輸啊!小兔崽子!跟你爺爺我搞偷雞摸狗的勾當,你還是嫩了點!想當初我玩這一套欺負沈韞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蹦跶!”

沈韞拂袖離去。

關心則亂,他忘了這小崽子品性有多惡劣。自我懷疑?那是永遠不會發生在沈怵身上的事。

在忙忙碌碌得以喘息的間隙,他十分想念那張嬌嬌小臉。每當這時候,他就會托寶碌去買一樣他指定的小玩意兒。

批閱完一沓文書,放下筆時,不經意間看到案角煙霧缭繞的香爐,會想起她極喜歡熏香,身上總是帶着淡淡的清甜味,他就吩咐寶碌去買來上好的香薰。

回府探望照顧老太太,眼角餘光瞥見魚貫而入的丫鬟們,身上穿的對襟襦裙是府裏今年秋季新訂的樣式。立馬喚來寶碌跑一趟布莊。

漸漸,攢了不少東西下來。沈韞無奈地按壓眉心,暗自失笑,她怕是會笑話他。

本應該昨日去私宅時,就一道帶給她,但他聽到寶碌說她不對勁,就來不及思考更多,事情暫且放下一放,急忙忙出了政事堂。

人還沒走,不知怎的,已經開始思念。

罷了,公務就再推上一推,索性要緊的事都即将收尾,靜待即可。

他今夜就要去見見她。

沈韞踏出政事堂的時候,月上柳梢頭,夜幕已經完全拉下。政事堂正對着的就是一條繁華的街道,大大小小的商鋪不少,雖比不上子時街,但也是平民百姓家喜好玩樂之處,此時,喧嚣初現。

想必是已經過了晚膳點。

他思忖一二,說道∶“寶碌,去打聽下這條街最有名的小食,買些回來。”

寶碌應聲,匆匆離去。

沈韞頗有些閑情逸致地在四周逛起來,耳旁嘈雜的叫賣聲連綿起伏,想着過會子就能聽見宋清玹嗓音清甜,喚他“沈韞哥哥”,不由得嘴角上揚,一旁各式聲音混雜一道,尖厲刺耳,在他聽來,竟也能品出一絲悅耳。

“公子!給府裏小娘子買個糖人回去罷!女兒家最好吃甜!”

不知是不是在喚他,他也不在意,循着聲來到一處小攤前,攤主老婆婆長得慈眉目善,見來客,嘴角挂上十足的笑意。

“這位公子,買一個嘗嘗!”

沈韞一眼就瞧中了那個兔子樣式的,他想起上回,見着宋清玹在桌子上擺弄糖人碎片,嘴裏吃得津津有味,她很是歡喜這類甜的吃食。

雖說現下她牙口好的很,咬起人來一點也不含糊,可沈韞莫名有些擔心她總有一日要吃壞了小白牙去。

“婆婆,請做一個小兔子罷。嗯……或許可以比這打樣的再玲珑可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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