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離開 (1)

天色已晚,這座暫居的私宅全然籠罩在漆黑的夜幕裏,涼亭中只挂了一盞楠木吊頂紗燈。

光線不甚明晰,朦胧昏黃,打在宋清玹臉上映襯出一片凄涼美感,她低垂着小臉,眼簾耷拉下來,看不清眸中神色。

周圍沒有一個伺候的人,七枝被她使喚,正在屋子裏頭收拾。其實也無甚好收拾的,左右不過是些貼身穿的衣裳,其餘東西也不必帶。

萬籁俱寂。

倏地,一連串徐徐的腳步聲不停歇向她而來,宋清玹這才挪動一下僵直的身子,她坐在此處已有一個時辰未動。

擡起頭,沈韞長身玉立在狹隘青石板小路上,手裏提着一盞兔子紋樣的薄紗燈,月色淺淡,他的臉比月色更冷,恍若九重天上威嚴的神君。

宋清玹失神瞧着神君向她信步走來,兔子燈搖搖晃晃,柔弱嬌小的小白兔快要沖破薄紗跌落到地上去,神君毫無覺察。

小兔子咿咿呀呀叫喚着來到她的眼前,小小一團可愛得緊,她慌慌張張伸手去接,就要觸到毛茸茸時,它猛地縱身跳躍,她着急地伸手跟過去,小兔子忽而化作一縷青煙,盤旋而上,消散于神君清冷的臉龐前。

宋清玹發出一聲驚呼,手指戳到溫熱的肌膚上。

沈韞慢條斯理擱下手裏的兔子燈,瞧她一臉失魂落魄,從懷裏掏出方才買的糖人遞給她:“路上瞧見想着你喜歡,就順道買了回來。”

她不接,徑自喃喃自語道:“小兔子不見了……”

沈韞沒有強迫于她,只是可惜地将備受冷落的糖人放置在圓石桌一角。

他好像聽得懂她在說些什麽,俯下身,攥住宋清玹下巴,眉眼柔和:“小兔子永遠都是你的,想要多少都給。”

“不對,小兔子從來就不屬于我,它自然是愛去哪裏就去哪裏,只我一個傷心人。”

宋清玹微紅的眼睛對上沈韞黝黑的眸子,兩人各自打着啞謎。

不知是誰發出一聲綿長的嘆息,連風都靜止下來,吊頂紗燈下流蘇垂墜,晃也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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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韞擁着宋清玹雙雙坐在靠背長椅上,将人往懷裏拉近一分。初秋的夜間有些冷,她穿得單薄。

“怎不多穿些衣裳?”

良久,宋清玹都不吭聲,好似不願意搭理他。

沈韞握住她微涼的小手包在掌心輕柔摩挲着,他是男子,身子總歸要比女子熱上許多,手心的溫度燙得宋清玹一哆嗦,嘴裏說熱,就要抽出手來。

沈韞陡然施力,掌心肌膚更緊地粘着她的手背,面色不虞,“現下是碰都碰不得了?”

她愣住了,沒想過沈韞會這樣訓她,一時覺着更加委屈,暗自較着一股勁,硬生生把手從沈韞手心抽了出來。

柔夷嬌嫩,一片通紅。

見狀,沈韞也無奈,又氣又心疼得說道:“你要是有氣盡管撒到我身上,折騰自個兒做什麽?”

“你都要趕我走了,我折不折騰自己與你有什麽幹系?你才不會心疼。”她将手放至身後藏起來。

沈韞暗道,明明是你自個兒提的,我不過是順着你的意同意罷了。卻也沒有這麽說出口,怕是人會跟他鬧上好一陣脾氣,再也不理會他。

“京中生變,我唯恐照料你不及。”其餘的話他沒有多說。

她從來看不懂沈韞,不曉得他待她到底幾分真情。

狠狠吮上他柔軟的薄唇,他的心是否也這般柔軟?

沈韞喉間一聲輕嘆咽下腹中,縱容着她,瞧着她的目光溫和至極。一手掌着她的後腦勺,嘴唇輕啓,張開一道縫隙,誘着濕滑舌尖鑽入。

是他想念已久的滋味。

水聲漸起,驚起一片池中魚兒,在幽暗中游得暢快,勾起波瀾起伏,渾然不覺攪了多大的動靜。

宋清玹身子一僵,沈韞原本撫着她背的手放在了危險的邊緣,虎口輕緩地摩挲,隔了層衣裳,她也仿佛被灼傷,那一小片肌膚,就像爬滿了啃咬的螞蟻。

“抱歉。”

沈韞收回手,阖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

掌心酥麻,握拳吐氣。她真的是大姑娘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一點點長大的,只是這性子還是孩童一般任性驕縱。

宋清玹怨自己不争氣,總是被他所蠱惑,“沈韞哥哥還記着自己說過什麽沒?我真是錯看了沈韞哥哥,原是個道貌岸然的小人,嘴上一套手上一套。”

沈韞不出聲,按壓眉心,他承認自己确實是又失控了。

“沈韞哥哥是不是羞得無地自容?”

沈韞轉移話題,“我已備好了人手馬車,三日後出發。”

人哼唧一聲,心裏頭想着,日後就算求着她來都不來了,這京都誰愛待就誰待着吧。

“荞荞,很快的,相信我。”沈韞再次說道。

宋清玹不搭腔,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站起身,“我困了。”

沈韞見她眉宇間似真有幾分疲憊,擁着人回了房,一路上竟也片刻不離。兔子紗燈晃晃悠悠,只留糖人還在那涼亭中,無人在意。

他是拖了要務來見她的,自然不能久留,在房中說了會話,把自個兒攢了好久的東西給她,就要回去,今晚得在政事堂過夜。

“沈韞哥哥有心了。我甚是歡喜沈韞哥哥的挂念。”嘴裏客套着,轉手就讓七枝收起來,未曾打開看上一眼。

沈韞輕嘆,揉亂了她的發,無奈笑着:“口是心非。”指腹刮過宋清玹的小鼻尖,略施懲戒才離去。

聽得腳步聲漸行漸遠,躬身行禮的七枝這才站直了身子,猶豫看向自家姑娘,“方才相爺送來的……是否一并收拾起來?”

“不必了。”

宋清玹擺擺手,對那些玩意兒沒有絲毫興趣。

如果真的有心,他何不把自己打包一并回姑蘇?她最想要的不過是一個他。

東西再精貴也不過是死物。

……

轉眼便到了宋清玹與齊家姑娘相約的時間,她在信裏頭洋洋灑灑訴說思念,盼着能在離去前最後見上一回。

大隐隐于市,會見的地點不算隐蔽,是一家做茶水生意的小鋪子,說是小鋪子,也确實是小,與宋清玹往日裏喜歡去的茶水樓有所不同,只單單一層,外頭可供小坐,來往行人皆可進,但大多不會久坐,飲上一杯甘甜的水解渴随即就會離去。

這專門做的就是過路人的生意,所以雖然店鋪不大茶水錢也沒幾個掙,卻也能長長久久的經營下去。

最裏頭就是“雅間”,稱呼是這麽稱呼,其實也不過就是一間簡樸的隔間罷了,半點也不隔音,外頭嘈雜說話聲毫無阻隔就能傳進來,喜靜者怕是會直接拂袖而去,若是是有事要商談,那此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必擔心被人偷聽了去,外頭三兩湊到一處的過路人只會沉醉于自個的談天說地,吹一吹牛,拂去一身倦懶,立馬就會換上下一批。

宋清玹瞧着正午日頭被遮擋了些才出宅,也不遠,索性就沒叫馬車送,自個與丫鬟循着蔭蔽處抄小道。

還未瞧見鋪子全貌,遠遠就聽得喧嘩聲響,她怕人已到久等,旋即提起層疊的輕紗裙擺加快了腳步。

坐在門口處無心交談的人向外頭張望,見着這位貌美的姑娘皆是瞪直了眼睛,只見她折纖腰以微步,分花拂柳,款步前行。

細的地方極細,飽滿處鼓鼓囊囊,風姿綽約,皆是骨肉亭均,多一分會顯得像少婦般豐腴,少一分則幹癟失去風情。

宋清玹美得愈發出衆。

她穿過一桌又一桌的人,身影消失于屏風後頭,方才打量之人可惜地砸砸嘴,嘆道,美哉。又道可惜,那一身貴氣樣,瞧着就知道不是他等平常人能招惹得起的。

齊岐早早就等在了這裏,她曉得沈韞會救她,越也不料他會将人直接放在京都,沈韞着實是無所顧忌。

等宋清玹進來,齊岐高興迎了上去:“這才幾月不見,怎的變化這般大,真真是美極了,不若早曉得是你,我怕是路上見着了都不敢相認。”

宋清玹心情好了起來,這才發出幾日來第一聲算是暢快的笑:“因着你太過想念我,瞧我就歡喜,才覺着美罷。”

她自己是沒有什麽感覺的,就是煩惱往日裏用的肚兜兜皆不能穿了,都要重新量身定做,旁的也無什麽變化。

七枝楞頭楞腦不懂女子風韻,沈韞也不會與她說這些姑娘家私事,她不曉得,還恐是自個吃多了發胖,往日不管怎麽吃都是這個身量,最近卻開始忌口了。

昨日沈韞帶回的糖人她沒動,一是不敢吃,二是不願吃。

“在信裏頭看見你說要去姑蘇,那到時候還回麽?”齊岐拉着人坐下,身後小丫鬟立即倒了杯熱茶給兩位主子。

宋清玹苦笑着搖頭不語,指腹摸着杯壁,茶是剛燒熱端上來的,還滾燙。

齊岐見狀皺眉,心疼拉過她的手,嬌聲呵斥:“這是做什麽?手不要了?”見她臉色沉下來,沒有剛才明朗,也知道自己戳了她痛處,但有些事還是要同她講的。

“唉,我又哪裏能不曉得?雖然不知沈韞為何放你在身邊,但你總歸是留不長久。我怕你不清醒。”

宋清玹輕輕點頭應聲,她早就想過。

齊岐又勸解:“咱們這些人,嫁娶皆不由心,都講究一個門當戶對,你也不要太過傷心,命裏皆是客,往後總歸有你的好緣分。”

“我曉得。可否告訴我,沈家和林家……到了哪一步?”宋清玹擡起眸子看着她。

齊岐面上猶豫,不忍說,躊躇半響,宋清玹等不下去,再次懇求:“好姐姐,告訴我罷,我也要完全死心才是。”

“你聽了不許掉眼淚珠子,我可哄不住你。”齊岐嘆息,揪着手帕,心裏也難受,她是瞧着兩人一路過來的,最後若是這個結局,那可真是命運弄人。

“聽說……前些日子,丞相府遞了男方庚帖過去。”

宋清玹良久無聲,心裏又是一陣難受,是不是她瞧見兩人在一處那回?手心攥緊了衣裳,呼吸急促,痛不能自已。

沈韞是不是又在哄她?昨日她是真的又懷了一絲希望的,才過了個夜,又生生給掐碎了。

齊岐趕忙去扶起人,拖着人靠于自己肩上,嘆聲連連:“作甚非要曉得?難受的只有自己,不如什麽都不知道就此離去,多好,還有個美夢可以沉醉。”

她依賴地靠着人,眼裏幹澀,眼角只是微紅,沒有眼淚可留:“你應當懂我,我不是可以掩耳盜鈴的人。”

“我雖不知沈韞是怎麽想的,但我猜測多半與南蠻那件事有關。”見人疑惑望着她,方才反應過來,宋清玹沒有途徑可以知道這件事,複又開口解釋道:“沈府二公子出事被關了,朝中上下都已經傳遍,不知沈韞是不是想要在這緊要關頭拉攏盟友。”

宋清玹是不懂得朝堂之事的,她垂下眼簾,不多問,因不管真相是如何,以她如今的地位也什麽都做不了。

她根本幫不了沈韞哥哥。

她其實不怪沈韞哥哥,只是難免會有情緒,她自己也控制不了,所有人都覺着她應該離開京都,她想,他們都說的沒錯,她确實只會添麻煩。

站在一側的小丫鬟瞧着兩人半響,良久才期期艾艾開口提醒:“姑娘,府裏頭過會子還有小聚,是姑奶奶要過來,怕是不太好耽擱。”

“多嘴。”齊岐橫睨小丫鬟一眼。

“你快些回去罷,莫要耽擱了事情,我會過意不去。”宋清玹抹抹幹澀的眼角,嘴角扯出一絲笑,“日後還會有機會見面的。”

“你有一日竟也變得這般體貼了。一道走吧。”齊岐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撫平褶皺。

“我想再坐一會兒,你不用管我。”宋清玹搖頭拒絕,吩咐七枝前去送行,獨留她一人在狹小隔間裏頭靜默待着。

過了沒多久,有腳步聲傳來,她以為是七枝,正要開口詢問,卻聽見那人說道:“你要走,身為朋友竟是都不與我說上一聲,我好生難過。”

是陳禦,他從屏風後頭走了進來。

這個人為何陰魂不散,宋清玹不想說話,徑自喝着茶水,不理不睬。

陳禦臉皮一向是厚慣了的,自顧自在她對面坐下身來,“你挺會找地方的,可讓我好一頓找。”

他伸手想要給自己倒杯茶解渴,宋清玹眼疾手快提過茶壺,雖是沒有出聲,行為說明一切,她并不歡迎他。

陳禦喉間不可抑止地發出笑聲,“你怎的這樣小氣?茶水也不舍得賞我一杯。”他從懷中掏出一疊文書擱着宋清玹面前:“賞眼瞧上一瞧?”

她曉得他找她不會有好事,心下不安,勉力壓下狂亂的心跳聲,素手打開圓桌上的文書,湊近了去看。

駭然吓了一跳,桌上的赫然是宋父宋母造假身份的通關文書,宋清玹妄圖拿起立即撕毀,陳禦先她一步搶了回去,重新塞進懷裏。

宋清玹攥緊手心,問他:“你想要什麽?”既然來找她,肯定有所圖謀,但是她不明白,她已決定出發前往姑蘇,他還有何處不滿意?

“我要你不去姑蘇。”

“什麽?”難不成的是她聽岔了?

“除了京都和姑蘇,你愛去哪去哪,我會給你足夠多的盤纏。”

宋清玹嗤笑一聲,道:“我憑什麽聽你的,誰知道你的東西是真是假。”就憑着一沓文書就來威脅她。

陳禦也笑,笑得輕松自得,站起身提過茶壺倒了一杯涼茶,這回宋清玹沒再攔他,随他去。

“是真是假重要麽?重要的是我知曉你的真實身份,以及宋大人的藏身之處。我随時可以動用一切可行的手段,讓沈韞處境更加雪上加霜。”

“我可不是君子,我是小人。”他體貼倒了一杯涼茶端在宋清玹手邊。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她用力拂開這杯不懷好意的茶水,淡黃的液體流了一桌,滴答滴答沿着桌沿掉落在地。

陳禦一把接住轱辘滾着也要掉地的茶杯,重新放好:“怎麽還生氣了呢?我是為你好,你就不想出去散散心?沈韞要是将來與我阿姐成婚後又想起你來,那你就甘願當一個見不得人的外室?你有何本事抗拒得過當今丞相?”

“退一步說,你一走,沈韞找不着你很快就會将你抛之腦後,你自然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再回到姑蘇與家人過小橋流水的江南好日子,這有甚不好?”

陳韞循循善誘。

宋清玹表情開始動搖,她或許真的該出外頭去看一看?她被困在這一方小天地裏太久了,有人送上枕頭何不瞌睡一番?

陳禦繼續趁熱打鐵地說道:“你不用擔心,我會安排好一切。只需要你的丫鬟配合一二。”

……

隔日正是宋清玹出發的日子,沈韞晚間自是又來了。

離別在即,兩人溫存了一整夜,宋清玹窩在他懷中,與他細細說着小話,後頭實在是太困,直接在沈韞懷中熟睡過去,他抱着人看了她一宿。

路途遙遠,需要早些出發,免得在外頭多過夜,天色漸亮,沈韞不舍地叫起懷裏女子。

他安排的馬車不同于以往城中出行那般,要寬闊些許,她好奇地掀開車廂簾,往裏頭瞧了一眼,金絲楠木的小案幾,案幾之上精美的果實擺盤,一旁還有解悶的玩意兒,凡是所需應有盡有。

如果她那日晚間能夠打開盒子看上一眼的話,或許可以發現車廂裏的玩意兒正是沈韞送來的,見她不動,就派人放在了馬車裏,他的心意向來沒有給不出去的。

“好了,路上一切小心。”沈韞撫着她的臉龐輕聲叮囑。

宋清玹擡起頭看着他溫和的眉眼默不作聲,眼底透露出哀傷。

她難過得想,往後還有相見的一天麽?沈韞哥哥會記得她多久呢?

她張開雙手用盡全身力氣用緊他,埋在沈韞胸膛深深吸氣,仿佛想要把他的氣息與自己融為一體,浸入血脈,纂刻入骨。

就再也不會受相思之苦。

“沈韞哥哥、沈韞哥哥、沈韞哥哥……”此刻在他懷裏喊着念着,無數遍,怕日後就沒有機會了。

沈韞一聲一聲應着,滿眼溫情似水。

良久,宋清玹才掙脫他的懷抱,“沈韞哥哥,我走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今日這般乖巧,我倒是有些受寵若驚。”沈韞輕笑,護着人上了馬車。

駕車的是從外頭雇來得經驗十足且身強力壯的農家漢子,壯實非凡,恭恭敬敬向雇主行禮後,利落翻身也上了車辇,他坐在外頭,結實的胳膊掄起馬鞭起勢,狠狠一鞭揮下。

“籲——”

兩匹油光水滑的黃骠馬發出一聲綿長的嘶鳴,口中噴出白氣,馬蹄急踏,濺起陣陣沙霧。

一側護衛早已上馬,“主子,您且放心,定當安全送達。”

馬車徐徐起步,沈韞負手目送,着一身裁剪合體的錦袍,白衣潔淨,襯得身姿愈發清瘦挺拔,光風霁月,如瓊枝玉樹,說不出道不明的清貴雅致。

宋清玹掀開簾子,清淩淩的水眸波光點點,似有千言萬語,她卻僅僅再喚了一句“沈韞哥哥……”。

再見不知會是何光景,還能有那一天麽?

護住心口陣痛,她難耐得蜷縮起身子,伏在厚絨鋪墊的美人榻上低泣,七枝心疼地拿出帕子替姑娘擦淨淚珠子,“姑娘,你這是何苦呢?咱們別聽那陳公子胡言,好好的家不回,為甚要去外頭受勞什子跌宕苦頭吃?”

“我也并非單單恐惹他不快,擾了爹娘清淨,實則是自個也盼着新年歲新光景。我若是一直留在姑蘇,怕是會日夜企着沈韞哥哥前來尋我,我沒出息,控制不了自己的念頭,不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且放心,我很快就會回去找你們,讓阿爹阿娘也不必為我憂心,我心裏頭有數的。”

天色尚早,長街星星點點,寥寥幾人而已。馬蹄聲輕快,駛過四衢八街,車轱辘“吱迓”作響,愈行愈遠。

車辇穩穩當當,宋清玹在馬車裏睡了許久,在夢裏沉醉醒不過來,她夢見她及笄那日,林府裏頭辦了熱鬧的宴席,沈韞親自來府慶賀。

來的人不多,都是父親那邊的宗族脈細,父親一向不喜她和娘親過多抛頭露面。

那一日,她穿着最漂亮精貴的華服,身邊是最愛的人。

待繁瑣的禮成後,她扶着頭上琳琅珍寶,不顧母親的勸阻,悄悄跑來沈韞身邊,在他身後躲避阿娘嚴厲的目光,笑得得意至極。

仗着寬袖的遮掩,她将自己的手偷偷塞進沈韞溫暖的掌心,沈韞身形一頓,極其自然擺正姿勢,把她的柔荑握了個滿手,緊緊扣住。

無聊靠在對面粗大柱子上的宋子策,陰恻恻的目光掃過來,看到自個不争氣的妹妹滿臉春光,不屑地輕哼,視線下移,對面檀郎謝女袍袖交疊。

沈韞尴尬輕咳一聲,慢慢挪了挪,将二人交握的手藏至身後。

“嗤——”

宋子策挺直,晃着身子走開了,礙眼得緊。

見人走了,沈韞才将躲在身後的小姑娘拉出來,輕聲嗔怪:“讓你哥哥看了笑話,羞不羞?”

宋清玹笑嘻嘻,眼眸彎得好似一輪缺月:“有甚好羞恥?他才該紅臉,這麽大的公子了,還只能看人談情說愛,都沒有姑娘歡喜他!”

“誰和你談情?我怎不知?”

“……”她被噎了一口,嘴裏喃喃,小聲嚅噎着:“可不就是你……”

漲的緋紅豔色的小臉擡起來看沈韞,對上他促狹的目光,一臉笑意,宋清玹捂住臉,羞恥道:“沈韞哥哥好生不要臉,竟讓姑娘說出這等話來。”

他輕笑出聲,眼裏溢滿了細碎星光,一個不留神就要灼傷旁人眼眸,宋清玹癡癡瞧着,情意明明晃晃,毫不遮掩。

“沈韞哥哥,及笄禮。”

“你這小娘子臉皮倒是不薄,可是我忘了準備怎麽辦?”

也不知她信是不信,一個勁兒笑,眉宇間快樂可以感染一切,外頭開得最璀璨的玫瑰也不及她半分。

“我也不求沈韞哥哥什麽,但是沈韞哥哥不攜禮前來未免太過失禮,在我府裏頭蹭吃蹭喝。不如把你自個人賠給我?說起來還是我虧大了,世間少有我這般花容月貌的姑娘。”

這話說得沈韞臉熱,幹脆不同她耍嘴皮子了,附到她耳邊輕啓薄唇:“晚些時候我帶你出府,莫要收拾早睡。”

那一晚星月皎潔,銀盤高挂,月色透過雲層,露出細細碎碎銀光,洩漏了玉盤心事。

沈韞帶她見識最美的花燈游船,一片清輝中,他的臉如皓雪般清貴,蠱惑人心,她看見自己踮起腳尖,妄圖去吻一吻那月亮。

倏地,玄兔破碎,無數鋒銳利刃直直朝她面頰逼來,她駭得撲進了沈韞懷裏,卻被刀尖紮了正着。

畫面一轉,睜開眼,入目猩紅漫天,長街小巷四處挂滿紅綢,鑼鼓滿天響,沈韞一身喜服信步而來,她面上驚異,急着就要迎上去,他仿佛看不見她一般,目視前方,直直穿過了她的身子。

宋清玹呆愣住,不可置信擡起掌心,掌心透明。

“你來了……”

她猛然轉過身,不知從何處來的新娘子,頭蓋喜布身着喜服,沈韞徑直走過去牽起女子白嫩的軟手,一臉溫情。

宋清玹想沖過去,卻動彈不得,硬生生看着她的情郎攜手她人。

“姑娘,姑娘……”

七枝擔憂望着軟塌上夢寐的宋清玹,方才她本來撐着頭在假寐休憩,忽然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她就曉得定是自家姑娘又睡得不安穩了,這幾日總是這樣,也就丞相大人陪着的昨日好些,在丞相懷裏睡了一夜安穩覺。

帕子已是不能用了,她一時大意,沒有多備上幾條,昨日被姑娘的決定吓住,惶惶不安了許久,也心知攔不住姑娘,尋思待到姑蘇,屆時看看宋夫人是何态度。

她撚起袖子擦着宋清玹額角薄汗。

這種折騰什麽時候才能是個頭?

……

“姑娘,到驿站了。可以休息一晚。”

七枝扶起她剛睡醒沒幾絲力氣的身子下了馬車,給宋清玹披上素色披風,系好帽子系帶,将臉遮掩了個嚴實。

車夫好奇瞧了一眼,暗嘆貴家小姐的身子就是精貴,就這麽一會兒路程,就顯出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來,像他家娘子徒步日行整整一天也是撐得住的。

姑蘇也不算遠,日夜加程最多就三五日,現如今看這姑娘嬌弱樣,走一會歇一會,不知要拖到幾日去。

一旁牽馬的侍衛狠狠瞪了一眼這壯實漢子,重聲斥道:“管好你的眼珠子,再瞎看給你剮了去!”

他憨憨笑着捋了捋頭發,絲毫不動氣,還一臉和善解釋說:“我是瞧着姑娘嬌貴,尋思明日趕車輕慢些,免得姑娘再像今日這般難受。”

宋清玹緊了緊披風,沒管二人的對話,徑直進了驿站,若是尋常,她定會替這車夫說上兩句,現下是真的抽不出心思來。

陳禦說就在第一個驿站趁早換人得好,行事在即,面對将要臨時變道的人生,她心下戚戚,緊張不已。

驿站客棧照顧十分得當,許是沈韞早就吩咐下來,掌櫃的恭恭敬敬,備了一桌好菜好茶。車夫吃了個飽肚,嘴裏還是覺得淡出鳥味,缺了那麽一口酒。

店小二十分有眼力見,立即端來壺烈酒,光是打開蓋子那麽一聞,就曉得這酒不便宜,勾得車夫饞蟲作祟。

一切開銷都是沈韞包了的,平日裏他哪裏有這等福氣碰上如此闊綽的主家。

但,此行喝不得酒。

那車夫望望四周休息的肅面侍衛,狠下心推辭,酒日後不愁,可是少了這麽一個雇主就再難尋。

店小二悻悻離去。

夜已深,天色漆黑一片,車夫趴在桌子上強撐着昏昏欲睡,被一旁的侍衛推了一把,讓其回屋裏休息,他們守在外頭就好。

那車夫搖搖頭拒絕,瞧着這個侍衛比旁的要面善些,與其閑聊起來。

驿站地處偏遠,居于城郊,山風險險從門前刮過,冷得一夥人打了個激靈,車夫急急催促小二前去關門。

“好勒好勒,這就去。”那小二圓頭圓腦,虎不拉幾一路邁着小碎步,正要關門,一聲嬌嬌女音慌忙喚住他:“小哥稍等一會子,莫急着關門。”

聽着她一通解釋,他愣了一下,望了眼天色,心下詫異,卻也不忍就此推拒,但是驿站已經沒有剩餘的空房,總不好叫她一姑娘家夥同一屋子大漢待一塊,那像什麽話?

況且她身上沒有證明身份的物件,說是弄丢了,這夥侍衛嚴厲得緊,凡是住店客皆被搜查了一番,她……怕是連門都進不得。

可那姑娘長相美豔,恐書中寫的山間精怪就是這般模樣,小二被她求得心軟,側過頭望了一眼裏頭,有侍衛已經閉眼睡下,有侍衛正值當勤,眼睛瞪得比銅鈴大,冷冷盯着前方。

咬了咬牙先将人帶進去罷,小心翼翼循着死角遮掩着,他雖身量小,但比起姑娘家還是壯上些許。

恰逢車夫擡眼,以他的視角正好撞上,只見那姑娘柔柔一笑,笑得車夫渾身麻軟,忘了今夕何夕,他身份卑微,哪裏有女子對他這樣笑過。

一旁的侍衛本不欲與他閑聊,瞧他熱情,就任他說去,随聲附和即是,誰知這車夫聲音似有神力,惹他困得厲害,眼皮耷拉,瞌睡蟲爬了滿身。

聽見車夫傻笑,登時坐直身子,不明所以瞧着他。

“你就在廚房待着罷,不要亂走,免得惹事。”

女子微微一福身,“多謝小哥,有機會定會報答與你。”

屋外的風刮得愈發肆意,猛烈敲擊緊閉的房門。與妖風作祟的外頭不同,驿站內一片寧靜,但不知是屋裏何處漏了風進來,燈盞燭火忽明忽暗,火光搖擺不定。

那領頭略一皺眉,環視四周,最後也未張口說什麽。

宋清玹一直待在房裏,坐在圓桌前耐心等候。直至午夜三更,昏昏欲睡的宋清玹被細小的聲音驚醒,女子婀娜身影立在房門前,屋裏燭火跳躍,那影子也不安分,張牙舞爪,這一幕瞧着莫名詭異。

“姑娘,快些開門……”

她心髒狂跳,慌慌張張推醒七枝。

來人正是陳禦安排的替身,身形嗓音與宋清玹一般無二,披風一遮,足以渾水摸魚。

翌日清晨,随着一聲雞鳴狗吠,天光大亮。

侍衛利落收拾起身,敲醒了一旁的車夫,店小二早早爬起來備好了面食包子,提着熱乎的蒸籠快步分發早膳給衆人,心裏嘀咕,昨日那姑娘倒是走得快,也罷,他本就不指望人家什麽報答,只是她着實是沒有禮貌,招呼也不打一聲。

那車夫吃飽一抹嘴皮,精氣神全回來了,大聲呼喊起來:“啓程啓程!莫要耽擱了。”侍衛們懶得跟他計較,斜睨一眼就作罷。

陣陣悉悉索索聲響起,整理佩劍的,去馬廄牽馬的,往兜裏塞包子的,各自忙碌起來。那車夫摸摸一身麻料衣裳,袋裏空空如也,嘿嘿一笑,他無甚收拾,來去自由,只管駕好他的車便是。

潇灑揮手徑直向外頭停留已久的車辇走去。

跳上車架,心情頗好,招呼聲:“姑娘,昨夜可休息好了?”

裏頭傳來七枝冷冷淡淡的聲音:“管好你自個兒就行。”

嘿,看不出來小丫鬟挺有脾氣。這一對主仆也是怪哉。

宋清玹是昨晚連夜走的,看着七枝眼裏含着淚,她也有些難過,從七枝進府那一日起,她們兩人就沒有分開過。

夜裏駕車騎馬動靜都太大,宋清玹硬生生拖着兩條腿跟着前面的玄衣男子,“喂!你給我慢一些!走不動了!”

她生來哪裏受過這種苦頭,一雙細嫩的腳丫子可能都已經走破皮了。

忍不住犯嘀咕:“有必要這麽着急趕路麽?橫豎發現不了。”

前面的男子身形高大,眉眼鋒利,且不言茍笑,宋清玹一陣小跑着費力趕了上去,張開雙臂攔在男子身前,“你不許再走了,我累了,要歇息一會。”

福安皺眉解釋道:“如果現在不趕路,怕是要留在山裏過夜,山裏有野禽,不安全。”

宋清玹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毫無矜持脫起鞋襪來,見狀,福安慌亂扭過頭去,俊臉緊繃,瞧起來更加不易接近:“你這是做什麽?”

“迂腐。”

她摸摸腳丫子,不出意外摸到了一粒大水泡,剛才走路壓得生疼,她已經忍了好一會子,實在受不住了。

“我受傷了,真的沒法繼續趕路,你想個法子。”

聞言,男子一愣,怎麽就受傷了,不過走了幾步路……他臉上浮現出與長相不符的失措來,頭顱微側,宋清玹只能瞧見他半邊臉,看見他阖動嘴唇問道:“你為何不早點說?”

一臉狼狽坐在地上的美貌女子滿是不可置信,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她向來習慣被人照顧,從來不用她開口,有何需求多的是人拱手奉上,就算宋家敗落,沈韞依舊把她捧在掌心。

她回敬道:“那你為何會有那麽多問題?你只會提問麽?你主子沒教你如何洞察人心?”

可憐福安哪裏與女子相處過,他不曉得女子原是這般嬌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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