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将軍
時光如白駒過隙,等沈韞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過去好些日子,一開始他正常得與宋清玹來往通信,其實那時他就已經發現有一絲不對勁,信裏慣用詞句皆不是她的習慣,但是,他卻沒有往深處想,沈韞怎麽可能想到一向聽話乖巧的宋清玹敢騙他。
朝中一時間風雲突變,大司馬一方勢力寵寵欲動,沈韞暗地裏已布好局,就等魚兒上鈎。與林家的婚事他也一拖再拖,着急的只有沈大夫人,她不知道此時林家已經不是必須要走的一顆棋子,最多只是錦上添花的助力。
沈韞只需要再耐心一些,免得打草驚蛇,靜待完全掌握主動權的那一日。
朝中事務暫時都可擱置在一旁,前段時間忙得廢寝忘食,整日整日吃住都在政事堂,他忘了宋清玹,忘了姑蘇城,忘了看擱在書案角落的一沓書信。
等他終于有閑暇時,信手翻開那一層厚厚的信件,每一封每一頁得細細品讀,将所有書信擺在一處對比,驚覺全部都不對,若是只一回也就罷了,定不能每封信都同往日習慣差的十萬八千裏。
果然,命駐紮在姑蘇保護宋家的暗探侍衛仔仔細細、裏裏外外調查一番,閨閣中的只有丫鬟七枝一人。
宋大人、宋夫人竟也與她串通一氣,沈韞怒不可遏,親自前往姑蘇驗證,尋人未果,當夜快馬加鞭趕回來,從源頭開始查起。
而宋清玹此時頂着一張烏漆嘛黑的小臉蛋,眉毛畫得濃重粗犷,身上穿得是粗麻布料,她已經完全适應良好,第一回穿上身還嬌嬌氣氣,揚起被磨得通紅的胳膊訴苦,将一肚子不爽利都撒在福安身上。
福安嘴笨,不曉得寬慰人,傻傻又去買了好幾種不同的麻布衣裳回來,“買衣裳的說,料子都不一樣,姑娘試試,總有能穿的罷。”
宋清玹只覺着他定是被人給騙了去,摸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粗糙。
“你可真是個傻子,怎麽長這麽大的?”
但福安很能唬人,光是往街上一站,百米之內的尋常百姓都會繞道走,他煞氣很重。
“你殺過人沒?”
福安點頭,不明白宋清玹為什麽問他這個問題。而宋清玹得到肯定的答案,倒吸一口涼氣,暗自咂舌。她可是連一只雞都沒有動過。
福安很坦然,他是主子的暗衛,此生的意義就是為了保護主子,主子的命才是命,殺人有什麽奇怪的。
他們已經駕馬車行了很遠的路程,愈往前人煙愈是稀少,宋清玹有預感邊關将近,她掀起窗簾子,向車廂外頭看去,剛才已經穿過了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這裏的樹木明顯長得與京都周邊有所不同,更加高大,更加茂盛,也更加粗碩,定然是生長在此處有些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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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的商人做什麽生意的都有,木料生意算是其間還較為火熱的一種。京都繁華,上至世家貴胄,下至平民百姓尋常人家,對屋裏擺設家具多半都是很講究的,木料生意自然好做。
城郊的樹木如果不是皇帝明令下旨不許砍伐過度,怕是早就荒蕪遍地,哪裏……哪裏還能有沈韞帶她去那回,她親眼所見的繁茂。
宋清玹抿緊嘴唇,眼神有一瞬間黯然,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想起過他,每天所見所聞太多太新鮮,而且她雖然有很多銀票,但不是什麽都不必發愁的,一路上要煩惱,要解決的難題也不少。趕路太累,一到晚間就犯困,挨着床就睡着。
恍然間,她悄悄把沈韞藏在了心底,夢裏也沒有再出現過。
“前面就是城裏了。”福安高聲提醒她。
宋清玹回過神來,繼續向外頭望去,灰溜溜的臉蛋一點也不起眼,偶爾有人瞧見也只是詫異,哪家公子哥如此不修邊幅?
長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流動攤販,推着自己做的粗糙小車,游蕩于大街小巷,城裏人也少有身穿绫羅錦緞的,皆是灰撲撲一身素衣,宋清玹這一眼望去,哪裏都是灰撲撲的,好似連天都是灰色的。
或許這就是邊關城池麽?連年征戰,導致空中都沾染上濃重的血腥氣,如同黑雲壓境,連帶着取走了這座城中百姓的笑容。
馬車一路疾行,馬蹄飛揚,最終停在一所客棧前。福安下了車架,就徑直走去撫摸伴了一路的棗骝馬,他十分喜愛這匹馬匹,平日裏精心喂養,為其梳理毛發,倒是比待她還用心。
宋清玹跳下車辇,清了清嗓子,打算就此與福安別過:“福安,多謝你這一路的相伴,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你可以回去向你家主子複命了。”
他撫摸馬匹的手一頓,黝黑的眸子轉而看向她,嘴唇輕啓,終究還是阖上了,他想問她接下來要去哪裏?最後将停在哪裏?她一個姑娘家,脾氣那麽不好,一個人上路的話,要是惹着了什麽人,被人欺負,那可如何是好?
這些都沒有問出口,也都不是他應當問的。他只是一個下人,雖然沒有簽賣身契,但也終歸是一個下人,下人是不應該過問主子的事的。
“好。姑娘請一路小心。”福安攥着拳頭轉身,就像他當初也什麽都沒有帶一樣,孑然一人去了驿站,接走了宋清玹,人生莫名其妙多了一段旅程,但是最終,他還是要一個走。
“你等一等!”宋清玹叫住了他。
福安心頭不可抑止地湧起一股欣喜,他立即停下腳步,轉過身,眉眼依舊鋒利,氣勢逼人,但是眸子裏第一次浮現出一些不同尋常的細碎微光來。
對面的姑娘畫着可笑的濃眉,梳着男子發髻,穿了好幾層的粗麻布衣裳,掐不出腰身,整個人毫無線條可言,一笑,露出一排嫩生生的小細牙。
福安覺着,她這個笑似乎比以往所有都要好看。
宋清玹歪着腦袋說:“我見你甚是歡喜這棗骝馬,不如你帶它一道走吧,就算作你這一路辛勤相護的犒勞。”
福安讷讷應聲,上前牽起馬匹,整個人像是被巨大的失落包裹住,他該高興的,他擁有了一匹馬。可不知為何,心裏悶悶的,他方才是想她說什麽?他懷有了怎樣的期望?
他不明白這種情緒是什麽,陳禦當初甩下他們一夥暗衛獨自前往京都的時候,好似也有種類似的感覺,卻也不同,說不上來何處不同。
半響,福安憋出來一句:“姑娘,也請你将來必定要萬事順遂。”
“噗呲——”
宋清玹笑出聲,“好啊,我一定!”這個呆頭鵝,一路小心她還能做到,萬事順遂哪裏是她能夠控住的啊。
福安壓制住心裏莫名的情緒,利落縱身上馬,最後望了這個姑娘一眼,揚起馬鞭抽打,騎着馬遠去。
然而京都城等待着他的是一場災難。
……
聽說邊關将士又打了勝仗,馬上就要全營回到郦城繼續駐紮休養一段時間。
自福安走後,宋清玹連着整整三日都呆在茶水館裏,這是她從旁人嘴裏偷聽而來的消息,這個消息讓她精神大為振奮,于是她又繼續呆了一日,豎起耳朵聽,這回曉得了具體的回城時間,就在明日午時。
一大早,郦城的氣息就不同以往,街道上擠滿了前來歡迎的百姓,幾乎是每戶人家都從屋裏出來了,長街被圍堵得水洩不通,好在郦城落敗,平日裏別說馬車,就連小毛驢都沒有一匹,這麽堵着倒也不礙事。
宋清玹小胳膊小腿異常艱難擠進人潮中,她早就習得了一身好功夫,左蹭蹭右蹭蹭,擦着人群硬生生挪到了前排,雖然惹得周圍白眼連篇翻起,她也不甚在意。
她反正是臉皮厚的,這裏無人認得她。
耳旁人聲嘈雜,大夥兒都在漫長的等待中熱烈閑聊,宋清玹努力地踮起腳尖企圖再聽上一嘴,她動作過于明顯,又惹得一旁一位大嬸白眼頻翻,暗道,哪裏來的不要臉皮的小潑猴,半點掩飾也不會。
“聽說這次是和北夷打仗。小将軍直接取了敵軍将領的頭顱!”
“啊——!”
登時驚呼聲四起,各自閑聊着的衆人不約而同都停下了話頭,紛紛贊嘆不已,“小将軍好生厲害!”
宋清玹也跟着頻頻點頭,嗯,确實厲害。
“小将軍還這般年輕,就已經打了無數勝仗,當真的堪為人中翹楚。”
“聽我那個在兵營裏做事的堂兄講,小将軍十歲就能單挑營裏最高大最結實的漢子,小小的一點點個頭,竟将一個成年男子壓制得動彈不得!将軍從小就了不得!”
宋清玹跟着拍巴掌附和:“是呀,是呀。”
見衆人聊得興起,她偷偷掐着嗓子提高音量,問道:“那小将軍多大年紀呀?”
“小将軍才十八哩!”
呀,是和她哥哥一般大的年紀,還當真是年輕有為,于是她這次變作孩童聲音,又問道:“那麽,這位頂天立地的小将軍喚什麽名字呀?”
有人答道:“他正是當朝太尉之子,姓尉遲,單名一個禁字。”
聞言,宋清玹心裏猛然翻了一個白眼,竟是那尉遲家的孩子,哼,太尉的兒子能有什麽好貨色,必定是與那賊子一般的陰險毒辣。
希望哥哥他不要在這等人手底下做事才好,像他們宋府的人向來是看不慣這些弄虛作假的,萬一,哥哥年輕氣盛,心裏沉不住氣,半夜時分趁着起夜,沖到那小将軍營帳中,把人托出來狠狠揍上一頓,那等紙老虎定然是打不過哥哥的,卻叫那心眼小的将軍記上了仇,從此,日日夜夜叫人給哥哥穿小鞋,哥哥在軍營裏過得凄慘無比。
可能飯也沒有辦法好好吃上一口。
一會子功夫,她心裏已經幻想出一整套劇情來,哥哥鼻青臉腫的模樣也浮現在腦海中,讓人住不住得心疼,這般想着,宋清玹眼角都微微紅潤了起來,旁人要是再多說上那小将軍一句好話,她下一刻就能沁出眼淚珠子來。
哼,十歲孩童怎麽可能贏過一個成年大漢?必定是那尉遲老賊為了讓自個親生兒子光明正大得承了他原先的将軍之位,唆使軍營裏一衆将士胡編亂造,放了風聲出去,這威名就此立起來了,也當真是不羞,才十歲小兒,夜裏說不定都要因為怕黑哭着找奶娘抱抱,能有什麽好功夫?
宋清玹撇嘴不屑。
他們尉遲家的人,從來都是不要臉皮的。
“而且我們這位小将軍呀,從來不好京都那般的奢靡之風,為人最是簡樸節約,軍營夥食再差也堅持不開小竈,将士們吃什麽他就是吃什麽,将士們最是敬佩于他。”
顯然,在軍隊到來之前,這小将軍的熱度一時半會是下不來了,衆人談得興致高昂。
宋清玹眼珠子一轉,用回自個清甜的嗓音,半蹲下身子,藏匿于人群中,她假意抽噎兩聲:“你們都說那小将軍好,可你們有所不知,他背地裏最是人面獸心。那日見我貌美,偷偷将我捋回他的府邸,對我就是一陣蹂|躏,我向來貞堅,自然是抵死不從,我家裏還有一嗷嗷待哺的幼兒,他竟也不管不顧!”
本是假意得抽噎兩聲,但她一時間入戲太深,沉醉于自個兒編造出來的角色,眼角真的淌出來一滴晶瑩的淚珠。
她猛然提高嗓音:“嗚嗚嗚嗚嗚嗚……,小将軍還将我踢翻在地,狠厲打了我一頓,我現下這肚子還在隐隐作痛!我好生可憐!”
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這動靜,豎起耳朵聽戲,眸子不住地四處張望,企圖找出這可憐的姑娘來,好生寬慰一番,奈何實在是這長街擁擠不堪,人人摩肩擦踵,半步都難以挪動。
但也有人反應靈敏,立馬察覺到了不對勁,高聲替他心目中的戰神辯駁:“是哪裏來的瘋子在胡言亂語?小将軍上回回城明明還是在一年前!要是你現下肚子還在作痛怕不是怪事一樁?我好心勸這位小娘子快些去看看老大夫,怕是有勞什子病,再不醫治可就來不及了!”
“哈哈哈哈哈哈……”衆人笑倒一片,這人反駁得铿锵有力,本沒有注意到宋清玹說話的人,也被吸引了過來,口耳相傳,成了一個笑話,因一女子太過愛慕小将軍求之不得,得了癔症。
宋清玹氣得牙癢癢,恨恨跺腳,又生怕有那多事之人找她出來将她揍上一頓,偷摸着趕緊挪了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