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黑暗深淵

宋清玹這一次前所未有的堅決,以往她确實也有一些随波逐流的意思,大多數的事情對她來說都是無關緊要,她的底線只是家人而已,她自己怎樣都好。

可是沈韞哥哥出了事,她沒有道理不去關心他,她不是那般沒有良心的人。

更可況這事情還是因為他們宋家。

如若不去,宋清玹要自責死。

尉遲小将軍咬死了牙不肯松口,哪有送自已的女人去給別的男人見的,那男人慣會惺惺作态。

他将那顆貪婪奢求的心扼殺在地牢裏。

牢裏孤寂陰森,最想要的人卻遲遲不肯來,是人都會死心的吧。

她就是不夠殘忍,那麽就必須由他這個做夫君的搭一把手,掐滅生人喉嚨裏的最後一口氣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情。

快些絕望,快些死心吧,沈韞。

宋清玹好話壞話說盡,少年睜着眼,卻只當沒有聽見,甚為體貼遞她茶水:“渴了吧?來,喝一口。”

見她面色青黑,兀自仰頭喝光了杯盞裏的水。

現下人在自個兒的府裏,前陣子的心浮氣躁一掃而空,正是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尉遲禁心胸開懷,便大方不同她計較,整日在他耳畔念念叨叨什麽沈韞哥哥。

雖不順耳,倒也不是忍不得。

想到此處,少年生出一絲感慨,曾幾何時,他也是半點氣都受不得的貴胄公子,哪像現在這般,成日被拿捏,心緒起伏不憑自個兒控制。

“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樂意為你做這些事,你大大方方受着便是,後果讓他自個兒擔去,也不是擔不起,橫豎不過是牢裏走一遭,出來後依舊高坐他的丞相之位。”

宋清玹斜眼,伸手去掐他的臉頰,他不閃不躲,腆着臉将嫩生生的皮肉送了上去,眯起眼睛哼唧。

她手一僵,被這番作态弄得哭笑不得。

她滿臉困惑開口:“我倒要看看你的臉皮能有多厚。你自個兒爹出事,你不去府裏看他也就罷了,還來同我糾糾纏纏,我要是你爹爹夢裏都要訓你一句不孝子。”

宋清玹自覺這番話是說的有些重了,默然微擡眼皮,觀他臉色。

少年鴉黑的羽睫阖動,似鮮活幼崽,享受地在她的手心裏蹭蹭。

心下快意,好一陣沒有這般暢快親近了,宋清玹作勢要抽出手去,他萬分不舍又貼了上去。

鳳眸微微眯起,嗓音透着一股漫不經心:“我爹自是也一樣,做了什麽樣的事,便也要擔着什麽樣的責,是好是壞,又與我沒有幹系。”

宋清玹微訝,沒成想,他心冷到這個地步。

“何況,我若去太尉府看了他,你嘴上不說,心裏也要埋怨我。為你出氣,不好?”

她倒也沒有這麽小氣,她自覺如今已是兩清了,從此尉遲同宋家兩不相欠。

兩不相欠啊,全是沈韞哥哥一手為之,而他如今竟是在地牢裏。

“我定要去。你若再攔我,我便……便……”

少年懶懶擡眸,他同她在一起之後,不知怎的,好似愈發憊懶,成日裏就想黏在她身上,若是自己沒有長骨頭就好了,兩人可共用一根根骨,骨血相連,往後不分你我。

“嗯?便什麽?”

宋清玹推開他,不讓他賴在她身子上,他整個人又修長又緊實,每每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我便要同你恩斷義絕!”

少年鳳眸霎時黑沉一片,從齒縫擠出兩個字:“你敢!”

宋清玹這麽說了自然要做給他看,這幾日都不再同他說話,一個字也不。

饒是少年如何賣乖讨巧,還是威逼利誘,她看也不看他一眼。

自個兒在房裏翻起醫書,任憑小将軍扯她的黑發,腦瓜子一晃一晃,哪怕眼前書上字跡都漂浮,她也只緊緊抿着唇,半點響聲都沒有。

用膳她也只在房裏用。

宋清玹是鐵了心要整治他,他太不講道理了,蠻橫得緊。

午夜時分,薄雲遮月。

樹影在牆上斑駁破碎,宋清玹悄悄潛行至森森的庭院處。

當然,也只有她自個兒覺得此行無人發現。

巡夜的侍衛皺巴着臉為難看着宋清玹鬼鬼祟祟的佝偻背影,姑娘深夜真是大好的興致。

尉遲禁猶在香甜睡夢中,被引泉喚醒。

這幾日睡眠比往日好上太多,一想起心愛的姑娘就在同一間院子老實呆着,隔了小段距離,也覺自個兒房裏好似都染上了她的香甜氣。

不是自發醒來總是難受的,從榻上起身時,脾氣有些重,穿衣穿鞋出門的動作兵兵乓乓大響。

一張俊臉,面色甚黑。

等見到一臉無辜死活非要站在庭院裏吹涼風的宋清玹時,又想起她為何這般作時,面色更差。

一旁被迫醒來的下人們零零散散圍着宋清玹站成一圈,皆不敢吭聲。

人才剛到自個兒手裏,失而複得的喜悅還沒過去,少年只想同她親近,沒成想她一直不依不饒。

他按壓眉心,重重嘆息,苦大仇深看着她,嗓音帶着晨起時般的喑啞:“你到底要如何?嗯?別同我折騰了。”

引泉見二人氛圍如此,不忍自家主子威嚴的形象毀在此刻,揮着手遣散了一衆奴仆,他也悄悄退下。

“你讓我去見他。”免得又激起他的憤憤然,宋清玹隐下了沈韞哥哥這個稱呼。

唉,少年懶洋洋打了個哈欠,雙眼迷蒙靠在她的身上。

挨得近了,女子身上甜甜軟軟的氣息環繞着他,方才被夜風吹得有一絲清醒的腦子又迷糊起來,犯困了。

“我要是不同意,你又要如何?明夜也還要這般麽?”

他在她臉上蹭了蹭,微涼的肌膚觸感熨帖他的火熱體溫,不由舒爽地輕嘆出聲。

“沒錯!而且從明日起我便不再用膳!若是你想看我瘦得沒人形,你便繼續固執就是。”

少年起伏的胸腔裏吸進一口良夜的寒涼,身體裏滾燙的血液好似都滲進了冷意。

他正要說她,宋清玹極快又接着道:“我只見一面,不見着他在牢裏怎麽樣,我這心就永遠安不下來。”

她慣是極會的,用手輕輕揉揉少年柔軟的耳垂肉,見他舒服眯起眼睛,又側頭用唇碰了一下他的臉頰,極盡安撫。

溫言細語說了好些哄人的話。

在要命的溫柔中,血液一點點溫馴下去,又忍不住地困意上頭,稀裏糊塗就應了下來:“只一回僅一面,別的不能再多。”

宋清玹勾起嘴唇,歡喜說着知曉了,心裏卻在想,一生二,二生三,自然有一就有二,開了這個頭,再多去幾回也不成問題。

罷了罷了,沈韞哥哥還是早些出來吧。

該死的皇帝。

第二日,宋清玹早早便收拾好,生怕少年反悔,連早膳也不曾用,匆匆打了聲招呼,便飛奔着出了府。

寶碌早已在将軍府邸外等候許久,不敢離得太近,隔着街上幾間鋪子的距離,遠遠便朝她揚手。

一向一言九鼎的少年将軍這會兒早已經後悔了,早膳用到一半,越想越不舒心,誰知那混賬會在牢裏頭生出什麽事端來。

男人,還是死了的最讓人安心。

“引泉,快些,喚姑娘回來!”

引泉一臉愁容:“啊?主子,可是姑娘早些就出了府,現下怕是影子都沒了。”

清晨,長街上陸陸續續的攤食擺了出來,宋清玹随意買了一家包子鋪裏的肉包,是位很熱情的大娘。

她扭頭問寶碌:“沈韞哥哥在那裏面可吃得好住得好?”

寶碌忙說:“回姑娘的話,自然是極好的,姑娘不必操心這個。可就是大人情緒一直低落,一個人靠着牆便是一整日,什麽話也未說,面上也不見什麽有表情。

但是只要姑娘今日一去,那便什麽問題都沒有了。”

在地牢的丞相始終是丞相,哪裏有人敢怠慢?什麽好吃的好喝的都供上,就連那間牢房都清理得幹幹淨淨,長毛軟墊、檀木案幾、紙筆墨硯一樣不落。

皇帝哪裏是折騰丞相大人,分明是折騰他們獄卒,丞相大人成日裏一聲不吭,面上瞧着再溫和,底子裏誰知道又是什麽東西?

他們生怕會有哪裏做得不好惹到丞相,自從丞相大人進了地牢,他們便整日提心吊膽。

更何況,這座地牢裏是有人見過清淩的丞相發瘋的。

獄卒私下裏早就傳開了,不染凡塵般的沈韞沈丞相在此處親口命令了獄卒把一個普通男子殘忍暴打至死。

聽說後來獄卒處理屍體的時候,擡都擡不起來,屍體軟趴趴的,裏頭盡是碎骨。

要知道在他們本朝有律法規定,不得随意打殺虐待奴仆,況且是沒有奴籍的平民百姓。

幾個獄卒推來推去,最後還是一個稍年輕的給沈韞送去了早膳,戰戰兢兢躬身說了幾句恭維的話,偷摸着擡起小眼看。

昏暗的燭火明明滅滅,無風也亂顫,如同獄卒此刻砰砰直跳的脆弱心髒。

沈韞那張臉是極好看的,墨畫一般,線條清晰分明。

他垂着眼,氣息淺淺,整個人隐在不見光的角落,聽見人聲,慢慢擡起一點眼皮,複又垂下,仿佛沒有聲息的木偶、走肉。

再漂亮的臉在這樣的氣氛映襯下,也尤為詭異可怖。

獄卒顫着聲告退,走了老遠,腿上還打了一個趔趄。

快些走,快些走,他娘親說過,裹着一副美人皮的豔鬼最為凄厲狠毒。

宋清玹以為寶碌是在玩笑,其實寶碌半分都沒有誇大。

沈韞眼裏分明就是沒有半分情緒,他眸光漠然冰冷,看着人時,是無比空洞的。

周身擺件備得再精細,深暗的地牢也始終是陰冷潮濕的,是見不得天日的蟲子最喜愛的地方。

沈韞又開始咳嗽,一聲比一聲沉重,面色咳得透出一片奇詭緋紅。

身上難受,精神上他卻莫名覺着适應極了這個地方。

不用去想沈家,不用去想朝廷,不用去想天下百姓,甚至……不用去想宋清玹。

仿佛這就是他本來的面貌,寒冷黑暗。

安靜了沒多久,不遠處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聲音愈來愈近,不光有男子的細語,還有女子的溫言軟語。

“怎麽能讓沈韞哥哥呆在這種濕冷的地方?他怎麽受得住?”

沈韞緩緩擡眸。

在此刻,他很想将宋清玹一同拖入黑暗深淵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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