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香泉影蘸胭脂冷

黑魆魆的墓穴陰冷潮濕,墓門罅隙透進的黯淡天光襯得墓道更加岑寂,蜿蜒的墓道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腳步越來越近,一個瘦削的男子緩緩走了進來,懷裏抱着一位軟軟的女子,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女子穿着縷金五彩翟鳳宮裝,鳳冠華美富麗,顆顆南珠圓潤飽滿,在幽暗之處閃着點點白芒。

男子走得更近了,終于,走近了後室,他動作細致地将女子安放在中間的紫檀镂花寬榻上,為女子正一正頸上的紅寶石璎珞,最後撫摸了她尤顯紅潤的面頰,喃喃道:“璎珞,天上人間,再也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分開了!”

他輕輕觸動牆角的機關,花崗岩伴着細沙,如洪流般劈頭蓋臉地沖下來,男子泰然自若地看着墓穴被流沙堵死,卻無絲毫懼色,塵埃落定,他的臉上浮起一縷溫柔的笑意,随後,向榻邊一倚,就這樣在璎珞的身邊,永遠地睡熟了……

嘉善公主在八角菱花鏡裏照見了她的玉顏如水,茜紗窗上斜逸出十數枝紅梅,皓态孤芳,檀枝玉瘦,篩落下柔芙館的第一抹旖旎晨曦,玉蕊若裁,那清枝上似點了胭脂一般,遙遙映着遠處的琉璃綠瓦,暗香細細,透過明窗,飄蕩在嘉善公主的妝臺上,脂粉的香氣中便憑添了一縷幽幽的清香。

嘉善接過繡煙手裏的粉撲子,笑道:“我自己勻,你去看着小宮女們下窗屜子①。”

繡煙淡淡笑着,緩緩把嘉善頭頂的一把青絲挽成一個飛仙髻,道: “畫雲在外頭看着她們呢,公主快些梳妝好了,過太後那邊去吧,遲了不好,德善公主一早已經過去了。”一頭說,一頭又囑咐畫雲過會子閑了,叫人進來收擡吃剩的碗盞。

嘉善燦然一笑,想起半個時辰前,她還在朦朦胧胧将醒未醒之時,便聽到帳幔外頭悉悉索索,似是理衣整帶的聲音,嘉善撐起半個身子,掀開水墨字畫白绫帳子一角,看到德善公主妝扮已畢,桃紅八團刻絲銀鼠襖,青緞掐牙背心,蔥綠盤金撒花裙,嘉善從未看到過長姐妝扮如此豔麗,不由笑吟吟地打趣道:“姐姐這妝扮,倒像要出閣似的!”

德善一怔,旋即笑道:“偏你這促狹鬼愛取笑人,我可沒工夫跟你鬧,今兒太後宮裏必定忙做一團,我早去些幫着他們料理料理,你若還想睡,睡一會子再起。”

嘉善沒等德善說完,便向秋香蟒緞②軟枕上一歪,又睡着了,累絲鑲紅石熏爐裏焚着的百合草,安神助眠,直到繡煙又來推她,嘉善方從香夢沉酣中醒過來。

畫雲才命小宮女們放下一溜窗屜子,正欲取出舊年的大毛衣裳晾曬,卻不由一陣陰風刮過,好好的暖陽竟躲到烏雲後頭去了,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天上便稀稀拉拉地飄下細碎的雪花。

繡煙打起猩紅氈簾一瞧,也不由“呀”的一聲,想着晨起時尚且天朗氣清,麗日融融,不想片刻間已是風雪漫漫,可正是“正月十五雪打燈”了。

繡煙這才“呀”的一聲,那邊卻又有一聲“哎呀”,且更為尖銳,又透着幾分驚慌,繡煙側首一瞧,亦不由吓黃了臉,只見嘉善公主施過胭脂的兩頰又紅又腫,想是奇癢難耐,嘉善公主情不自禁地向柔嫩的皮膚上揉了又揉,繡煙三步兩腳地跑過來,忙拆開嘉善的兩只手,道:“公主且耐着些,看揉搓壞了臉,我這就打發人去叫太醫來。”

嘉善這才撂開手,卻又忍受不住,仍是一下兩下地想往臉上撓,繡煙一壁安慰着嘉善,一壁輕輕地吹着,以解其癢,心裏卻禁不住七上八下,公主若為此毀了容貌,罪過可大可小,自己此番算是難逃一劫了。

太醫院的禦醫夏定邦今日當值,早起閑來無事,正在火上炖了一壺藥茶,品茗烤火,不時又望望庭前飛雪,這裏八仙蓮花白瓷碗裏的茶還未飲盡,那碎雪片子已在青磚地上蒙了薄薄一層輕白,夏定邦正拈須贊嘆,卻見永信宮嘉善公主的宮女畫雲,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進來,掀起氈簾,尚未站定,便急如星火道:“夏大人快随我來,我們公主不知怎的,臉上又紅又腫,這會子正難受呢!”

夏定邦一聽,不敢耽擱,提起箱籠便随畫雲一徑奔向永信宮。

永信宮是先帝愉妃宋妙湘的寝宮,自愉妃薨逝之後,只有她的兩個女兒德善公主與嘉善公主住在這裏,正殿瑤光殿是愉妃舊時的起坐之處,兩位公主自是不敢僭居,飲食起居只在旁邊的柔芙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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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定邦踏進柔芙館,正欲行禮,一旁只聽繡煙叱道:“也不打量什麽時候了,還行這些勞什子虛禮,你快過來瞧瞧,看看防不防事?”

夏定邦近前來,瞧了一瞧公主臉上的紅腫之處,又診了一回脈,道:“公主是熱能動風,寒邪侵裏,左寸沉數,心氣虛而生火……”

一語未了,繡煙打斷道:“誰聽得懂這些,你快說怎麽治?”

夏定邦見嘉善公主這病來得蹊跷,他在宮中混跡多年,亦知那些不得見人之事,當下便含糊言道:“臣先給公主開個湯劑,照方煎藥,”又從箱籠中掏出兩顆藥丸,“這丸藥碾碎了,一早一晚,用酒敷上,待明日,臣再會同周院判一起來為公主診脈。”

說完,便起身要走,這裏繡煙卻一聲喝住,又盈盈一笑,道:“夏大人,您德高望重,為宮裏的嫔妃公主瞧病,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今兒是元宵節,壽安宮裏太後還等着衆人去過節呢,如今公主這樣,是去不得了,過後太後若是問起來,我們做下人的總要有個回話兒,還請夏大人體諒。”

正在夏定邦左右為難之際,嘉善已是強忍奇癢,探出帳子,道:“你也不必為難夏大人,我心裏明白,必是剛才那盒胭脂鬧的。”

繡煙回身行禮,道:“公主這話雖有理,奴婢卻不敢回,若說胭脂有異,為何方才德善公主與您用的是一樣的胭脂水粉,卻毫無妨礙。”

夏定邦情知今日一場麻煩是躲不得了,遂拱手道:“那就請姑娘拿公主的胭脂來,讓臣一觀。”

繡煙轉身向妝臺上捧過一只白玉盒子,夏定邦打開,只聞一陣花香,撲鼻而來,卻辨不清是哪樣香花異草,細細聞了半天,只嗫嚅道:“奇哉怪也。”

夏定邦方才細辨花香,已嗅出胭脂裏有五色梅的氣味,這五色梅又叫馬櫻丹,花朵初開時為黃或粉紅,繼而變作桔黃或桔紅,最後方呈紅色,一朵花中紅黃相間,絢麗多變,然而其花粉有毒,若不慎觸及皮膚,便會紅腫發癢,因此宮中淘澄胭脂時,是必不會将其放入的,不過這盒胭脂中花粉之量極微,若非秉賦柔脆之人,想也無礙,不然如何方才德善公主一樣使用,卻又無事呢?

這裏夏定邦正在遲疑不定,那邊繡煙卻已耐不得了,忙問道:“到底怎麽個緣故,大人您倒是說句話啊!”

夏定邦便把方才所見所想略說一遍,繡煙卻更是急得不知如何處之,哭道:“我們公主從來不怕這些花兒粉兒的,就連春天裏偶爾去禦花園散散,那園子裏什麽花兒沒有,也不從未見有何不妥,大人又不敢斷妨不妨事,若真有大事,過會子太後問起來,可如何是好啊!”

一壁說,一壁又嗚嗚咽咽不止,嘉善在帳子裏本就心緒煩亂,又想不出言語安慰,便道:“你也不必哭,你從小跟着我,難不成太後還因為這些事再來責罰你的,就是我容貌盡毀,也還怪不到你身上!”

繡煙急得跌足,道:“公主還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公主無事,才是我們的造化啊!”

夏定邦見多說無益,便仍舊行禮要走,恰好永信宮的兩三個小宮女,進來撤下殘羹冷炙,夏定邦一眼瞥見粉彩三羊高足碗裏剩下的半碗莼菜羹,湯裏浮着幾根紅花菜。

夏定邦點手兒叫過繡煙,問道:“這莼菜羹可是公主常吃的嗎,這幾根紅花菜又是從哪兒弄來的?”

繡煙想了一想,道:“莼菜羹雖不常吃,隔上十天半月,偶然也吃一回,這幾根菜卻是德善公主特地交給我們宮裏的小廚房做湯上的瓢馬兒,說是才從嶺南貢來的,吃個新鮮。”

夏定邦拈須舒一口氣,笑道:“這就是了,公主用的胭脂,本不妨事,但又兼吃了紅花菜,兩下夾攻,方會如此,姑娘放心吧,臣心裏有數了,公主無礙,只吃兩劑藥就好了,只是半月之內,不可迎風受寒,縱使出去,也要蒙上厚密些的面紗才好。”

繡煙聽如此說,一塊石頭也就落了地。只言恭禮敬送走了夏太醫,便若有所思地坐于嘉善床前,只是沉吟不語。

嘉善此時才敷了藥,自覺兩頰清涼舒爽了不少,心神亦安定下來,一壁伸出手指,沿着碧色暗花錦被上的四合如意雲紋抹着,一壁悄聲問道:“你仿佛有什麽話說?直說無妨。”

繡煙默然半晌,方讷讷道:“公主這病,不覺生得可巧,生得蹊跷麽?”

嘉善閉目沉思片刻,道:“‘可巧’的事處處都有,不過今兒被我碰着了。”

繡煙靜靜言道:“疏不間親,奴婢也是白說一句,可怎麽這樣巧,昨兒才有人私下裏跟公主說太後要認公主作女兒,冊封為長公主③,給公主嫡出之尊,如今想來,難道竟不是捕風捉影的?”

嘉善掀開帳子看了看外頭,窗外雪片越落越大,漸如搓棉扯絮一般。遠處的朱牆碧瓦,亦籠于茫茫飛雪之中,天地皆白,畫雲只得帶着小宮女們又把放下的窗屜子重新合上。

窗前花枝俏麗,隐隐如笑,如落霞,似雲錦,争奇鬥妍,紅萼含雪,雪壓紅梅,反顯得紅梅越發得長了精神,不想臘盡春回,還有這樣一場好雪,托出這春意第一枝,桃李芳菲雖好,到底空負了澌澌白雪。

嘉善只瞧着窗外,口氣仍是淡淡 “姐姐出門時天氣尚好,早知如此,不如穿那件大紅羽緞的,還能擋一陣風雪。”

繡煙聽嘉善如此說,倒把臉兒一紅,道:“不打緊,方才我看見寶篆出門時帶着青綢油傘,又是坐軟轎走的,想必不妨事。”

嘉善眼底浮過一層幽黑之色,她翻身向裏,盡力閉上雙目,道:“到底姐姐,□想得周全。我倦了,想歇一歇,你先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①屜子:裝在床上、椅上或窗上可以取下的片狀物。《紅樓夢》第二七回:“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一本作“ 屜子 ”。如:椅屜子;窗屜子。

②蟒緞:織有龍形的錦緞。

③長公主:長公主必須經過皇帝冊封,不一定是皇帝的姐妹。自漢朝以後,皇帝的女兒稱為公主,姐妹稱為長公主,姑母為大長公主。本文屬架空,部分采納歷史知識,長公主與大長公主都是需經冊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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