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惜別傷離方寸亂
雪花紛紛揚揚地飄了一整天。開始只如蘆花飛絮,随風而落,落至午後,漸如缟袂玉蝶,翩翩起舞,至于黃昏,竟是一片大似一片,嘉善公主撩開帳子,懶得将那帳子挂起,又不想喚繡煙。
只聽得赤金的簾鈎“豁啷啷”一片響,門窗尚掩,嘉善一眼望出去,雖然時近黃昏,仍舊有微微的白光,從窗紗裏透進來,顯是雪色所映,不由想起“燕山雪花大如席”,因又自忖,若得“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壯美之景,何必去塞外,京城這場大雪也足可當得起了。
如此這般地想着,不一時,已是暮色四合,庭院裏尚有一點光,屋裏可是黑沉沉的了,只見屋裏一亮,榻邊小幾上的藍釉竹紋燈,被繡煙點了起來,落下一團清光。
繡煙端着一只連環洋漆小茶盤,安然笑道:“公主一天沒吃東西了,這裏有紅棗熬的粳米粥,好歹吃一口。”
嘉善撐起一條胳膊,繡煙忙把一只石青金錢蟒引枕拿過來,塞在嘉善身後,卻聽嘉善幽幽問道:“幾時了?”
繡煙回頭瞧了瞧自鳴鐘,回道:“酉時二刻了,公主可要傳晚膳麽?”
嘉善微微擡了擡眼皮,沉聲道:“姐姐怎麽還不回來?”
繡煙暗自一嘆,又笑道:“想是宮中宴飲,難得一聚,多說一回話,也是有的,公主忘了,今兒可是正月十五呢。”
嘉善黯然垂首,半晌,方勉強笑道:“是了,我怎麽忘了?”
繡煙恐怕嘉善又要想起胭脂之事,輕揚秀眉,笑道:“公主還是略起來走走,好用膳,今兒一白天太後打發人來問了好幾遍,公主若不吃飯,過會子太後再來問,叫奴婢怎麽回啊?”
嘉善默默不語,沉思一回,方掩一掩珍珠粉的素羅寝衣,肅然道:“也罷了,只不必太麻煩,只清粥小菜便好,那湯藥裏有棗仁和黃精,我喝了,睡了一整天,這會子也不覺得餓。”
繡煙這裏方領命去小廚房傳膳,只聽庭前環佩叮當,分明是皇帝禦前的大太監何良,尖細着嗓音叫道:“長公主回宮了!”
嘉善與繡煙聽了不覺驚詫,嘉善與德善的皇兄即位之後,還未來得及晉封她們為長公主,所以德善和嘉善雖是皇帝親妹,卻只能稱“公主”,何良平日極是聰明機變的一個人,怎會連“公主”與“長公主”也分不清?
卻見門前的小宮女已打起簾子,德善公主款步而入。四五個小太監忙在地下置了數盞極大的紗燈,照得一室明亮如晝。
嘉善見德善身上已非晨起所穿衣物,似乎果真是長公主的服色,又見何良手裏捧着一卷明黃,便知是來宣旨的,嘉善雖然穿着寝衣,也只得跪在當地,何良展開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彎書申錫,恩必厚于本支,象服增崇,誼每殷于同氣,載籍今典,用贲殊榮。咨爾德善公主鳳儀乃世宗皇帝之長女也,毓秀紫薇,分輝銀漢,承深宮之至訓,無怠遵循,緬女史之芳規,宜懷龜勉。聯攢承大寶,仰體鴻慈,聿弘錫類之仁,特沛絲綸之命,是用封爾為德善恭惠長公主,錫之金冊。謙以持盈,彌勵儆慕之節,貴而能儉,尚昭柔順之風,克樹令儀,永膺多福,欽哉。”
宣旨畢,德善恭惠長公主雙手接下聖旨,何良仰首哈哈一笑,拱手道:“恭賀二位公主,奴才還要去伺候皇上,就此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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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向德善和嘉善拱手作了個四方揖。德善恭惠長公主雍容笑道:“既如此,我們姐妹就不虛留公公了,寶篆,看賞。”
寶篆手裏早捧了一大包金銀锞子,足有幾十個,遞給何良,何良一雙三角眼一支楞,笑道:“二位公主,太客氣了。”又欲跪下行禮。
德善恭惠長公主忙虛扶他一把,笑道:“大雪黑天的,只當給公公打酒吃。”
德善恭惠長公主一路将何良送出永信宮,這才回身進屋,坐在榻前,移燈向嘉善臉前,又看了一回,關切問道:“這會子可覺得好些了?”
嘉善早被這一連串的變故驚得如墜雲霧,一時還未緩過神來,又聽德善如此一問,只得讪讪道:“無妨。”卻忘了方才叫繡煙去廚房傳膳的事,扯過被子,便又要歇下。
德善俯下身子,輕推嘉善,道:“睡了一天了,還不起來走一走,沒個黑天白日的睡,沒病也要躺出病來了。”
嘉善一向對長姐言聽計從,聽得此言,只得起身,德善吩咐寶篆挂起帳子,又見繡煙領着小宮女端了晚膳進來,便命将黃花梨小幾挪至熏籠之側,一手卻扶着嘉善向熏籠上坐下。
嘉善這才看清德善公主的朝冠是三層镂金,十顆東珠,又長長地垂下金黃絲縧,幽幽一笑,道:“不想一日之間,姐姐身份竟如此榮耀了。”
德善轉身看着那滟滟着燭火,道:“妹妹這話,是在怪我嗎?”
寶篆跟繡煙聽見這話,早已遠遠走開。嘉善只拿着小銀匙子,一下一下地攪動白粥,那雪白的粥碗裏幾顆碩大的和田玉棗,紅得分外奪目。嘉善笑道:“哪裏,姐姐得享這樣的尊榮,妹妹替姐姐高興還來不及呢?”
熏籠上暖融融的,德善的眼中卻蓄着兩顆極寒的冰冷,她到底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只默默忍住了,半日,方笑道:“是誰告訴你太後要認你作女兒,給你嫡出之尊的話?”
嘉善不想長姐冷不丁冒出這樣一句話,倒愣住了,一時語塞,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德善心中一動,亦在她意料之中,只笑道:“你也不必為難,自然是告訴我的人又照樣的把話告訴了你,無非想調三唆四,撥弄是非。”
嘉善這才恍然大悟,心頭一熱,就要滴下淚來,不想一陣寒風,從簾栊裏鑽進來,雖然坐在熏籠上,身子不冷,那上了藥的兩頰上卻又辣又癢起來,因而不由自主地擡起手來,又不敢用力揉搓,淚珠兒卻已如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滾落下來。
德善見了,忙抽出金黃色的軟綢絹子來輕輕替她拭淚,拭了一回,手指向嘉善額上一點,含淚笑道:“傻姑娘,人家一句話就把你哄得這樣,日後姐姐不在了,你可又不知要怎樣了?”
嘉善聽了這話,如頭頂響了一個悶雷一般,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茫然道:“姐姐說什麽?”
德善撫着領端袖口繁複精巧的花繡,笑道:“你不知道麽,羅茲國使臣今日來京,一為過節,朝見皇上太後,二來,也為羅茲新王即位,求娶公主,且說為大梁與羅茲百年和同為一家,此番和親,必要求一位嫡親公主。”
嘉善質疑輕笑,道:“羅茲新王不是鹹安公主所出麽?為何要對外祖家苦苦相逼?羅茲早就向大梁稱臣,就連他的父王哈拉汗,所娶鹹安公主亦是宗室之女,他倒要娶嫡親公主!”
德善苦澀微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了,羅茲國政變,鹹安公主所生的世子,被他的兄長阿迪裏取代,阿迪裏作王子時,就主張對大梁強硬。趁着皇兄初登大寶,政局未穩,大梁的北面有白戎,東面又有伊賀,川圹,虎視眈眈,這是要給我們的皇兄顏色看呢?
嘉善陡然一驚,道:“那更不好了,姐姐嫁過去,他如何能善待姐姐?羅茲如此嚣張,皇兄難道就不聞不問麽?”
德善攏住妹妹的肩,怡然笑道:“不必擔心我,阿迪裏是因政變掌權,羅茲國中必有反他之人,他也不想與大梁鬧翻。至于王位易主的事,到底是羅茲的內政,大梁立國未滿百年,好容易有這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之盛,若再起烽煙,必傷國力,若以我一人遠嫁之功,為大梁贏得福祉,亦是吾之幸事!”
早春時節,夜裏寒涼,風雪交加之中,那茜色窗紗似乎被一室明光映得慘白,時而鼓脹,時而緊緊附于窗棂,嘉善一顆心,也似浸在這陰風之中,吹得刺痛,一絲一縷,被撕裂的痛楚。
良久,嘉善盡力自持,方平靜了聲音,道:“原來冊封長公主,竟是為了和親,姐姐為了我……”嘉善到底抵受不住,埋頭痛哭。
德善輕輕撫着妹妹柔軟的發絲,一如小時候,風和日麗的春天,搬過一只腳踏,嘉善坐在上面,德善左纏右繞地為她編着辮子,她們的母妃立在一叢玫瑰或芍藥之前,揀來幾朵最美的花,為姐妹倆簪在鬓邊,一縷幽香,在庭前缭繞不去,袅袅升騰。
德善大婚的日子愈來愈近了,依大梁公主大婚之禮,大婚之前,須要先行辭別父母,德善與嘉善的生母愉妃,薨逝後葬于景陵之側的妃園,建章元年二月初一,奉壽安宮郭太後懿旨,先世宗高皇帝愉妃,性行溫良,克娴內則,久侍宮闱,敬慎素著,谥為宣華皇貴妃,其所出德善恭惠長公主與嘉善公主,同往景陵妃園祭奠。
晨起按品大妝,長公主與公主的服色本相差不多,寶篆走過來笑道:“二位公主穿這樣相似的衣服,不熟識的人,又要弄不清首尾了。”
德善與嘉善乃是雙生,平日若穿同樣服色,連太後亦常常分辨不清。
景陵乃世宗皇帝的陵寝,位于孝陵以西的華田峪,裕陵明堂開闊,建築恢宏,雕镂精美,碑亭①、石像生②、牌樓門③依次矗立,氣勢非凡,景陵的妃園位于其西側,依燕華山而建,沅江盤曲而行,環抱其地,園中多植松柏,四季長青,沿着長長的神道④,遠遠望去,一座座黃牆金頂的妃陵矗立其間,寶頂底下,埋藏着昔日朱牆綠瓦間的春花秋月。那些凋落的紅顏,當化作碧草如絲,在早春的微風中搖曳。
祭禮已畢,德善屏退随行的太監宮女,拉着嘉善的手,默默地繞着宣華皇貴妃的陵寝依依而行。
德善看着遠處枝桠間沖天而去的雲雀,道:“我這一走,宮裏便再無保護你的人了,璎珞,從今以後,你要自己保護自己。”
嘉善心裏一陣凄楚,卻又不忍叫長姐擔心,只笑道:“有皇兄在,誰還能難為我不成?”
德善撫落嘉善肩頭的幾枚幹澀枯黃的松針,道:“我們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尚且有人想要挑撥是非,施離間之計,何況皇兄,到底與我們是隔母的。”
初春的料峭,竟有幾分秋的蕭瑟,四圍寒鴉哀鳴,更顯得寂寂陵寝的凄清寥落。嘉善整理情思,笑道:“姐姐不必為我擔心,這宮裏的是非,這些年來,你當小妹真的一點不知,只是與我們永信宮無涉的,我與姐姐一樣,都不去理他罷了。若真有人欺到小妹頭上,當忍則忍,須争則争,天下雖大,道理卻是一樣的。”
初春日短,轉眼已是日影西斜,淡金的殘陽,為妃園裏的一座座陵寝,鍍上了一層薄薄的暖意,德善道:“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難。宮裏這些年的事,浮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父皇在時,亦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幾件大事,若叨登不出來,是衆人的造化,若叨登出來,又不知有多少人犯在裏頭呢。上一輩的事還沒個了局,如今皇兄宮裏這些嫔妃,又要鬧騰起來了!”
嘉善一節一節地掰着一根細細地松枝,颔首道:“我知道,椒房宮的懿妃,就是頭一個不省事的。”
德善為嘉善理一理被風吹亂的碎發,笑道:“俗話說:‘咬人的狗不叫’,懿妃的娘家權傾朝野,自然惹不得,可另外幾位,又有哪一個是好相與的?只說如今的曹貴妃,出身寒微,位份卻在懿妃之上,你真以為是他侍候皇兄日子長的緣故麽?聽說我嫁過去以後,羅茲國翁主也要入宮和親,她可是哈拉汗的嫡出翁主,還不知如何呢?只有個崔寧妃,沒有子嗣,又不得寵,宮裏人只說她與她的姑母溫獻太妃,是一般的命數,可你若因此便小瞧了她,可就錯了。”
嘉善唯有點首不絕,又溫婉笑道:“我只凡事遠着她們就是了,尋常小事,好歹還有三皇兄幫襯着。”
德善長眉微蹙,直視嘉善,道:“三皇兄卻是個難得的好人,只是時運不濟,幼喪娘親,不然,即位的未必就是二皇兄,他的母妃盧頤妃,當年可是寵冠六宮的。”
嘉善幽幽嘆了口氣,似飄過曠野的風,夾着草木的荒疏氣息,“當年那一場變故,唉,也難怪父皇母後最疼三皇兄,他又生得超逸出塵,又最是個與世無争的人。”
德善不置可否的笑笑,道:“身為皇子,再兄友弟恭的親情,也難免沾染了權力和欲望,倒是我們做皇女的,還好些,就怕有些事,你不去找事,事來找你,你只要記得,三皇兄與你我身份畢竟不同,若過分親近,反生結黨之嫌。”
嘉善心頭一震,參天古木的魅影搖落一地,那一樹枯枝似印在了淡青的天上,冷凝肅敬,有寒風襲過,茫然與恐懼充滿了不可知的未來,寂然半晌,嘉善方勉強笑道:“這裏太冷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①碑亭:碑亭,對石碑起保護作用的亭子。
②石像生:帝王陵墓前安設的石人、石獸統稱石像生,又稱“翁仲”。
③牌樓門:又稱牌坊門,形式與牌坊近似。
④神道:通向死者之道,即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