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丫頭

小女孩兒不過六、七歲,自然跑不過殷離舟,很快便被他攔下。

小女孩兒看着他,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幾步,眼中帶着防備。

殷離舟看出了她的緊張,蹲下身,目光與她持平,露出一個笑來,“你別怕,我沒有惡意,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小女孩兒沒有言聲,仿佛沒有聽見一般,垂下頭不去看他。

殷離舟見她一副不想配合的模樣,補充道:“也可以只點頭或者搖頭。”

小女孩兒依舊沒有什麽反應。

殷離舟覺得有些難辦,但還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問道:“你很怕屋裏的那個嬸嬸嗎?”

小女孩兒垂着頭,殷離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還是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身體頓了一下,随即手指緊緊攥住了碎花的衣擺。明顯是在害怕。

殷離舟見她沒有說話,目光落在了她的新衣服上,轉移了話題,“聽你爺爺說,這是周家嬸嬸送給你的冬衣,很漂亮。”

小女孩兒聞言,手指仿佛被燙了一下,猛地松開了衣擺,背到身後勾纏在一起。

殷離舟看着她的反應,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但還是靜靜地望着她,等着她自己開口說。

許久之後,小女孩兒終于擡起了頭,圓圓的杏眼望着殷離舟,似乎有千言萬語。但不知又想到了什麽,只是片刻,便恢複了之前的狀态,重新地下了頭,手指再次攥起。

殷離舟見她實在不願意多說,只好算了。誰知剛站起身子,卻見小女孩兒突然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

殷離舟怔了片刻,追問道:“為什麽?聽鎮上的人說,她的為人很不錯。”

小女孩兒聞言,薄薄的唇瓣緊緊抿起,猶豫了片刻。

然後慢慢擡起頭看向殷離舟,聲如蚊吶,“你真的是神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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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離舟猶豫了一下,撓了撓頭,“應該差不多。”

小女孩垂眸,細白的牙齒咬着下唇,又繼續問道:“你會相信我嗎?連爺爺都不信我。”

殷離舟俯下身,擡手笑着摸了摸她的頭,“說吧,我相信你。”

小女孩兒呆呆地望着他,怔了片刻,轉頭向主屋看了一眼,這才轉過身迅速說道:“怕,我很怕他們。”

“他們?”殷離舟引導着她繼續說下去。

“就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殷離舟擡起頭,發現竟是單明修。

他神色冷凝,雖仍勉強保持着冷靜,然眼中的焦急卻不加掩飾地傾瀉而出,直到看見了他,才散去了一些。

小女孩兒被吓了一跳,立刻閉上了嘴巴。

殷離舟還未出聲,便見單明修大步向他走了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手中的觸感讓他尋回了幾分理智。

呼吸這才平靜了下來。

殷離舟愣了一下,問道:“你怎麽了?”

單明修聽見他的聲音,強撐的鎮定土崩瓦解,随即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一般,松開了他的手腕。

“我……”單明修的聲音有些卡殼,“剛剛在屋內聽到了你的呼救聲。”

殷離舟挑眉,面色微淡,“師尊對徒弟可真是記挂得緊,一會兒不見便……”

殷離舟的聲音突然頓住,擡頭向主屋望去,“聲東擊西?”

單明修瞬間也明白了過來,擡步向屋內走去。

一進門,果然見之前那一身紅衣的女鬼站在床邊,纖細的手指掐着周氏的脖子将她從床上舉起,明顯是想殺了她。

周氏根本沒有反抗之力,面色因窒息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紅。舌頭無力吐在外面,不斷淌着口水。

單明修見狀,直接抽劍上前砍向周念的手臂。

周念閃身回避,手中不穩,周氏便掉在了地上,咕嚕嚕地滾到了地上。

殷離舟忙走過去,道了一聲“得罪了”,然後伸手将她抱起。

殷離舟知道周念定然不是單明修的對手,因此只是退到門口處,觀察着裏面的動靜。

身後傳來輕微的聲響,殷離舟轉過頭,見小女孩兒竟也跟了過來,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周念。

殷離舟低聲道:“這裏危險,先回你的房間去。”

然而小女孩兒只是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繼續看了起來。

眼中似乎帶着擔心。

殷離舟只覺更加詭異起來,她在擔心誰?

擔心單明修打不過周念?還是擔心的就是周念?

她不肯走,殷離舟也沒再勸,向前走了些,将她護在身後。

如殷離舟所料,周念确實不是單明修的對手。

很快便被她擒住。

周念冷淡的面容浮現出濃重的怨怒,拼命掙紮道:“放開我,我要殺了她……”

單明修将青冥劍收入鞘中,擡手放在她的額頂,接着源源不斷地煞氣從她身體抽離,進入單明修的身體。

殷離舟見狀,下意識想去阻攔。明明有那麽多方法幫她淨化,為什麽非要選這一種?

然而剛邁開步子卻又停下。

就算單明修糟蹋自己的身體,和他又有什麽關系。

殷離舟強壓住心中的煩躁,轉過頭去,卻對上了小女孩兒的眼睛。

“神仙哥哥,她會死嗎?”

殷離舟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告訴她周念早已死亡的事實,道:“不會,她只是……生病了。”

說完,殷離舟似乎想到了什麽,轉頭看了小女孩兒一眼,“你不怕她?”

小女孩兒搖了搖頭。

殷離舟覺得好玩了起來。

小女孩兒不怕已經化為厲鬼的周念,卻怕鎮上人人交口稱贊的周氏。

“為什麽?”殷離舟問她。

小女孩兒看了一眼他懷中的周氏,眼神中帶着恍惚,小聲道:“我看見過,她在打她。”

殷離舟愣了一下,只覺得心中那種些怪異的地方似乎隐隐有了方向。然而還未想清楚,卻突然聽到單明修一陣輕咳。

殷離舟忙轉過頭,只見圍繞在周念身上的煞氣已經褪淨,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裏衣,靜靜地躺在地上。

面上沒了之前的怨怖,看起來白淨瘦弱,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罷了。

單明修的咳嗽已經止住,擡手将周念抱起,放在了床上。

殷離舟走過去,瞥了一眼單明修。見他只是面色蒼白了一些,并沒有像上次一樣咳血,這才移開目光,看向床上的周念。

“可有發現什麽?”殷離舟問。

單明修擡手,纖薄的掌心處緩緩凝起一顆暗紅色的血珠,正是周念的靈核。

“這顆靈核并非天然形成,倒像是有外力相助。”

殷離舟看向他的手心。人死入輪回,怨念深重者可化厲鬼,結靈核。靈核顏色愈深,煞氣愈重。

周念的這枚靈核血色濃郁,近乎于黑。即使她死時心有不甘,但這樣小的年紀也确實難以結成這樣的靈核。

“你是說有人在推波助瀾?”

單明修掌心緩緩合上,看向昏迷中的周念,“這要問問她了。”

殷離舟點頭,将周氏也放在了床上,然後便見單明修擡手設下結界。

接着便是眼前一黑。再次睜眼時,眼前不再是甘老爺子家的模樣,而是一片濃重的黑色。

他知道,這就是周念的靈核。

殷離舟擡步試着向前,然而無論向哪邊走,四面八方都是黑暗,找不到出口,也無法辯明方向。

周念的靈核為何會是這樣?

正猶豫着該如何走出去時,懸在左腕的鈴铛突然響了起來。接着身側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殷離舟一猜便知是單明修,主動将手腕伸了出去。

果然,下一秒便被人牽住。

“周念的靈核怎是這樣的?”殷離舟問。

單明修似怕他走丢一般手指微微用力,聲音在他耳側響起,“靈核不僅是其主人一生的記錄,也是內心的投射。或許我們現在所在的,便是周念的經歷中最黑暗的那段。”

殷離舟點了點頭,“那我們怎麽才能到下一階段?”

“繼續向前。”

單明修說着,隔着衣袖牽着他的手腕繼續向前走去。殷離舟則跟着他的腳步,亦步亦趨。

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觸覺變得格外敏感。雖然隔着衣袖,殷離舟還是覺得被單明修握着的肌膚,微微燙了起來。

殷離舟極力控制,思維卻還是不受控制地蔓延。

他想起剛剛因為一聲不知是真是假的呼救便驚慌失措的單明修,心底有些發澀。

卻固執地不肯表露,只是打趣一般問道:“哎,以你的修為,剛剛真的沒有聽出那到底是不是你徒弟的聲音?”

單明修聞言,腳步微頓,引得他手腕上的鈴铛叮咚作響,發出一聲聲清脆的聲音。

殷離舟見他沒有說話,笑道:“果然……關心則亂。”

單明修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握着他的手腕不斷收緊。

殷離舟臉上的笑容愈淡。

其實也确實沒有回答的必要。

畢竟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卻偏偏自虐一般,非要問一問。

殷離舟自嘲一笑,他真的有些好奇了,從他醒來後,周圍的所有人都在說杜休是一個傻子。

但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傻子,才能讓單明修牽腸挂肚到如此地步。

如果最後那個傻子回不來了呢?

單明修是不是也會為了他再殺自己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終于出現了一道慘白的光。

他們順着光的方向走去,發現外面還是清槐鎮。只不過此時白茫茫一片,正下着雪。

殷離舟還沒感覺到冷,一陣熱流便已經順着掌心傳來。

殷離舟十分自覺地靠近了單明修一些,開始尋找周念的身影。

找了許久,才終于在河邊的一棵槐樹下找到了快凍僵的周念。

這樣寒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單衣,整個人縮成一團,幾乎被雪埋住。

殷離舟想上前給她披一件衣服,卻被單明修攔住,“沒用的。”

殷離舟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周念的靈核,他們所看到的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根本無法改變。

所以他們只能立于茫茫的風雪中,無言地看着周念被風雪裹攜。

雪越來越大,幾乎看不清一丈開外的風景。

這時,原本安靜的小路上,突然傳來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

殷離舟轉過身。只見一個佝偻着腰的老太太挎着一個竹籃,正冒着風雪一步步向他們走近。

走到周念面前時,她有些詫異地停下了腳步。待看清眼前突兀的雪堆竟是個幾乎被雪埋住的孩子時,她忙放下手中的籃子,擡手開始拍打周念身上的雪。

“丫頭,醒醒,能聽我說話嗎?別睡,醒醒……”

然而周念已經凍昏了過去,別說出聲,連回應都做不到。

老太太見狀,再不猶豫,将籃子放到樹下,用雪稍微蓋住。接着起身将自己最外面的棉襖脫下,蓋在了周念的身上。然後蹲下身子,艱難地将她背起。

“別睡啊!丫頭,一會兒就暖和了。”

老太太一邊氣喘籲籲地背着她,一邊哈着白氣與她說話。

“你是哪裏的人啊?冰天雪地的,這麽冷,怎麽就穿這麽點衣服?是不是走丢了?哎,要是這樣的話,你爹娘該多着急啊!”

沒有人回答她,老太太也不在意。

“你爹娘呢?怎麽沒看好你呢?若是看到你凍成這樣,肯定會心疼壞吧。”

“我家也有個小孫子,他要是穿這麽點衣服在外面,我肯定會心疼死。丫頭,醒醒,奶奶一會兒給你炖湯喝。”

……

老人就這樣背着她,一路走一路說。等走到家門口時,老人的後背已經濕了一片,冷風一吹,凍得她一個哆嗦。

剛到門口,便見了遠遠守在門外的周氏。

周氏一看見她,忙大步跑過來迎着,邊走邊大聲說道:“娘,都跟您說了,這麽冷的天,钊兒就是一時貪嘴,那魚又不急一時,您……這是誰呀?”

老人背着周念繼續慢吞吞地向屋內走去,“我在路上看到的孩子,這麽冷的天,就穿了件單衣,凍昏在了外面。”

周氏一聽,嚷嚷道:“可憐見的,快進來!快進來,娘,讓我來背。”

老太太道:“沒事兒,我來吧。”

周氏從袖子裏掏出一方手帕,給老太太擦了擦汗,心疼地埋怨道:“娘,還是我來背吧,看把你累的。”

老太太有些不适應地微微閃躲了一下,卻還是把身後的周念交給了她。

然後便見周氏利落地背着周念走了進去。

殷離舟與單明修也跟在了後面。

此時的周家還是只有一正兩偏房的小院子,周氏将周念背到老太太住的偏房。

一進去便将周念扔在了床上。

老太太床上鋪着的被褥看起來厚實,然而周念被扔上去的時候,還是發出了一聲重響。

老太太忙想去看看,卻被周氏一把拉住。

她一改剛才的恭順,雙目圓睜,仿佛要吃人一般怒氣沖沖道:“你撿她回來幹什麽?她誰呀?是死是活和我們有什麽相幹?你撿回來,要是死在這兒怎麽辦?多晦氣啊!”

老太太陪笑道:“孩子就是凍着了,灌一碗熱湯暖一暖就沒事兒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算是給钊兒積德了。”

周氏聽到自己兒子,聲音緩了一分,冷哼一聲,道“最好是這樣!”

說完,看向她的手中,“魚呢?”

老太太愣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放在路上了,我一會兒去取。”

周氏氣的直咬牙,“好呀,你為了這麽個不知從哪來的雜碎,連親孫子病着想喝魚湯都顧不上,你以為你是菩薩下凡嗎?”

老太太安撫道:“你別氣,我這就去……”

“你去什麽去?第一次還能說你自己非要去,第二次難道還能?怎麽,你難道想讓這鄰裏都知道我們苛待你不成?”

“沒有。”

“沒有什麽沒有!說得好聽,什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就是想給我添堵罷了,我讓你救人一命!”

周氏說着,大步走到桌前一揮,桌上供着的一尊陶瓷做的菩薩便落在了地上,随即應聲碎裂。

周氏看也不看一眼,擡腳走了出去。

老太太見狀,忙跪下身,顫抖着手去撿地上的瓷片。然而碎得太多,她怎麽也撿不完。

這尊菩薩陪了她許多年。從丈夫突然離世,到她将兒子拉扯大,幾乎已經是寄托,然而就這麽碎了。手中突然傳來一陣痛意,老太太低下頭,才發現有瓷片劃破肌膚,滲出了零星的血跡。

待她将地上的瓷片撿完時,手指已經有些僵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收好,嘆了口氣,準備看看周念的情況。

然而一轉身,卻見周念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小小的身體縮在她的棉襖裏,漆黑的眸子靜靜地望着她。

老太太收拾好情緒,沖她露出一個笑來,溫聲道:“丫頭,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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