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惡心
周念縮在棉襖中,冷得牙齒都在發顫,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然而一雙眸子卻仍保持着平靜。
她試着說話,然而兩頰的肌肉仿佛被凍住,根本張不了口。
老太太見狀,忙說道:“丫頭,等我一下。”
說完,匆匆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中已經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湯。
老太太端着湯坐到了床上,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起來。
“來,先喝口熱湯暖暖身子,你在外面那麽久,身體都要凍壞了。”
周念沒力氣點頭,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後艱難地張開幹裂的唇瓣,小口喝了起來。
一碗熱湯下肚,周念才終于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然而一冷一熱交雜,頭很快又開始發起暈來。
老太太看出了她的不适,起身将碗放下,然後脫鞋上了床,伸手将她抱進了懷裏。
周念因她的動作猛地睜大了眼睛。然而下一秒,便見老太太握着她的胳膊慢慢揉搓了起來。
“你在外面待了這麽久,筋骨都要凍住了,得先揉開,然後再泡泡腳,睡一覺就好了。”
周念軟綿綿地躺在她的懷裏。面上有些無措,卻沒有反抗,任由老太太一點點揉搓着她的身體。很快,體內便升騰起陣陣熱意。
周念的眼睛慢慢阖上,在這樣的溫暖中,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屋子很黑,沒有點燈,也沒有那個老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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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但身上的溫暖又在時時刻刻提醒着她,早上的一切,确實曾真切發生。
身上依舊沒什麽力氣,但比白天好了許多。她慢慢坐起身來,被子随着她的動作滑到了腿上,冷意見縫插針地鑽了進來。
周念瑟縮了一下,但還是裹緊身上的單衣,翻身下了床。
外面的雪仍未止息,紛紛揚揚地在地面積起厚厚的一層,腳踩在上面,發出清脆的嘎吱聲。
周念站在院中,只見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正屋仍亮着燈。
那個奶奶應該在那裏吧。
周念猶豫了一下,還是擡步向正屋走去。然而剛走到門口,便聽到了一陣争吵聲。
周念停下了腳步。
房門并未完全關緊,開着一條縫,周念向前走了幾步,透過門縫向裏看去。
只見一個年輕的婦人滿臉愠色,将手中的筷子狠狠摔在桌上,對着那個奶奶說道:“你在開什麽玩笑,咱們家的情況什麽樣你又不是不清楚,怎麽可能再多養一張嘴!娘,你老糊塗了吧。”
“她還那麽小,吃不了多少的。而且也不必買衣服,把我的衣服改小給她穿。”老太太佝偻着腰,說話聲中帶着幾分讨好。
然而那年輕婦人根本不聽,怨氣更重,“這是多幾口飯,改幾件衣服的事兒嗎?多養她一個,我們今後得多多少麻煩?你看她一副病恹恹的樣子,一看就不是什麽長壽的相,萬一死我們家怎麽辦?而且這大冬天的,一個人被扔在外面,指不定身上是不是有什麽病呢?娘,知道你心善,但也不能什麽垃圾都往回撿啊!明天,明天就趕緊讓她滾……”
周念低頭向後退了一步,纖長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眸中的情緒。
她沒有再聽下去,擡手緩緩将門閉緊,然後轉身,慢慢地向偏房走去。
回到偏房,她脫了鞋,重新爬上了床,将自己縮回了被子裏。
這被褥也不知是用什麽制成,一點也不舒服,但所幸仍有一點暖意。
周念将頭埋在這一點溫暖裏,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人推開,響起輕微的“吱呀”聲。
周念睜開眼,透過開門時屋外的雪光,她看見了老人的身影。
佝偻着腰,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碗,走過來輕輕喚她,“丫頭,你醒了嗎?”
周念聞言,慢慢坐了起來,裹着被子看向她。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看起來十分慈祥。
她坐在床邊,将手中的碗遞給她,催促道:“睡了這麽久肯定餓了吧,喝魚湯。”
周念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湯是熱的,暖意順着手心流進身體,似乎能将心一并熨得滾燙。
周念低聲說了句“謝謝”,然後低頭喝起來。
很大的一碗,碗底躺着一副完整的骨架,湯上飄着蔥花。味道有些淡,應該是加水又煮過一遍,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小聲回道:“好喝。”
“那就多喝點。”老太太聞言笑了起來,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這麽小的年紀,受苦了。”
周念端着湯的手微顫了一下,卻沒有言聲,只是将頭埋得更低,将一碗魚湯喝了個幹淨。
第二日。
周念睜開眼時,老人已經醒了,坐在她的身側,眯眼縫着些什麽。
見周念起了,老太擡手揉了揉眼,問道:“不再多睡一會兒?”
周念搖了搖頭,将自己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穿好,對着老人說道:“謝謝您救我,但我得走了。”
老太太聞言,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坐起身來,“外面冰天雪地的,你去哪兒啊?”
周念沒有言聲,沉默了下來。
老太太見狀,将手中的布遞到她面前,擡手摸了摸她的頭,“哪也不去,就在奶奶這兒安心住下。這塊布啊,是去年生辰時我兒買的,我年紀大了,就不浪費了,剛好用來給你做身新衣服。你走了,這衣服給誰穿啊?”
周念的目光落在老人手中的布料上,藍紋的土花布。明明不是她這個年紀穿的,但她卻覺得,若是老人做出來的衣服,一定很漂亮。
但……
周念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
老太太氣呼呼地将手中的布料放下,再不理她。只是起身打了熱水讓她洗漱,然後給她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穿上,帶她去了正屋。
周家的人都在,正準備吃飯。
周念很自覺地沒有上桌,只拿了一個饅頭站在一旁慢慢地吃着。老太太幾次想讓她坐下,都被周念沉默着拒絕。
周氏在一旁看着她,臉色總算沒有那麽難看。
因着老太太的阻攔,直到她穿上老太太親手為她做的冬衣,也沒有走成。
周念知道老人的艱難,因此十分有眼色。不僅努力降低存在感,還主動幫着周氏洗衣做飯,周氏的罵罵咧咧這才消停了幾天。
這日,她正在廚房燒火,隐約聽見周氏和老太太說:“這丫頭還挺不錯的,吃得少還有眼色。”
老太太立刻接道:“是呀,這孩子讨人喜歡得緊。”
周氏笑了一聲,語氣中帶着幾分算計,“娘,你想讓她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也不能白吃白住不是。不如就留下來給钊兒當童養媳,咱家的條件本來娶媳婦就難,這下不是一舉兩得了。”
周氏信心滿滿地說着這個提議,本以為老太太肯定會滿口答應,誰知老太太卻沒有接她的話。
只是說:“丫頭還小,再大些,問問丫頭的意思。”
周氏一聽,只覺得火往頭頂升。
“她的意思?她還能有個什麽意思?你看她一副喪氣模樣,我給她吃給她住白養着她,将來還讓她嫁給钊兒,這簡直是天大的福分,她能有什麽意思?我呸,一個不知道哪來的雜種,您還真給當成寶了,你問她的意思?我還要問問钊兒的意思呢,要不是家裏窮,她哪掉配得上我兒。”
老太太的聲音在周氏一連串的诘問中漸漸息了下去。
許久,她才聽見一句壓得極低的聲音,“我還是問問吧。”
周氏冷哼一聲,沒再說話,起身回了房,把門摔得震天響。
晚上,周念和老太太照例睡在一個被窩。
老太太将她的腳放在肚皮上,一邊暖着,一邊輕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周念見老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默默地挪近,靠在她的肩膀上,“奶奶,您有話要說嗎?”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露出一個苦笑來,問她,“丫頭,你願意留在我們家嗎?”
周念與她又靠得近了些,擡手抱住了她,“願意。”
老太太頓了頓,“你喜歡我們钊兒嗎?”
周念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頭埋在老人的頸窩,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面容蒼白的少年的身影。
周念去給他送過幾次飯。昏暗的油燈下,他的身影薄得像一張紙,斜斜地映在牆上。面色蒼白,眼底印着淡淡的青,嘴唇卻泛着不正常的紅,整個人就像被困在畫中的邪魅山精。
周念将碗遞給他,他便伸出薄而修長的手接過,唇角淡淡勾起,露出一個清淺的笑來,聲音像浸着細碎的冰,“謝謝你。”
“不喜歡嗎?”老人的聲音傳來,将她拉出回憶。
周念眨了眨眼,眸子活泛了起來,回道:“喜歡。”
老人聽到答案後似乎沒有她想象中那麽開心,隔了好一會兒,才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道:“好,那就好,丫頭。”
周念就這樣留在了周家。
之後的歲月突然快了起來。
周念一點點長大,身上的衣服依舊破舊,卻洗得幹幹淨淨。人也漸漸長開,小小年紀,容貌便已經出落得不俗。
這些畫面中,周念大多數時候都是與老人在一起。
老人坐在床上縫制冬衣,她便将針線穿好。老人做飯,她在竈臺前燒火。老人睡着時,她就輕手輕腳地坐在桌前,補着那個被周氏摔碎的菩薩……
當然,畫面中除了老人,還有□□钊。
少年身體不好,日日躺在床上看書,很少出門。
周氏夫婦要下地,照顧他的活自然就落在了周念身上,一來二往,兩人漸漸也熟稔了起來。
雖然兩人不常說話,但少年常常會念書給她聽,這也是兩人之間最多的交流。
每次送完飯,周念就會坐在床側的凳子上,雙手托腮,看着床上的少年。
昏黃的燈光融在少年的身上,但他依舊白得像一幅畫。修長的手捧着書,聲音清清淡淡,像冬日的初雪沁在心上。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焉得谖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
大多時候,少年念的詩周念是聽不懂的,但少年的聲音仿佛有魔力,只憑着他讀書時的強調,便能感受到詩中的悲喜。
那日,少年讀《祭十二郎文》,聲音朗朗,卻帶着說不出的悲意。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念完最後一個字,他輕嘆一口氣,轉頭看向周念。
小女孩兒依舊乖乖巧巧地坐着,目光落在一旁的煤油燈上,漆黑的眸子如往常一樣冷清寂然,然而睫毛卻帶了幾分水汽。
少年怔了片刻,聲音中帶了幾分可惜,“你該讀書的。”
周念聞言,擡起頭來,沖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起身開始收拾碗筷。
其實不必說,他們也都知道,這不可能。
收拾好後,周念沒有如往常一樣立刻出去,而是将空碗抱在懷裏,猶豫了一下,對着少年說:“庭钊哥哥,你教我吧。”
□□钊望着她,目光因屋內的燈火而亮了幾分。
他笑着回道:“好。”
那笑太晃眼,周念幾乎是有些慌亂避開他的目光,連謝謝都忘了說,便轉身走了出去。
旖旎還未散去,剛踏出房門,便見周氏從外面回來。
周氏一看見她,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怎麽钊兒現在才吃飯?你是不是又偷懶了?”
周念連忙搖頭,還未說話,便見周氏大步走了過來,對着她的背便是重重一掌。
“再敢偷懶,看我不打死你。”
周念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轉身将碗筷送到了廚房。
在周家待了這麽久,她早已看清了周氏的為人。
刻薄又兇狠,卻又喜歡在外做出一副僞善的樣子,讨個好名聲來。
就像現在,打她從不會在臉和胳膊上,也不會指示她去外面幹活。每次出去,都滿臉寵溺地拉着她的手,仿佛母女一般親熱。
而周伯父,性格懦弱,總是附和着周氏,雖從未在表面上言明,但對她倒還不錯。
周念知道自己在周家艱難,因此盡力降低存在感,從不與周氏夫婦起争執,她以為這樣便能求一個平靜的生活。
然而……
那日她起夜,怕吵到了老太太,便自己輕手輕腳地開門走了出去。
然而一開門,卻見周伯父竟還沒睡,叼着一只旱煙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悠悠地抽着。
聽見動靜,擡頭看了過來。
兩人的目光就這樣對上,周念看着他的目光從平靜到打量再到複雜。
心中說不出的怪異。
她低下頭匆匆點了點,算作打招呼,然後便匆匆向東司走去。
待她小解好,正準備出去。然而剛走到門口,眼前突然一暗,接着一只粗大的手緊緊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重新拖了進去。
周念拼命掙紮,然而那雙手太大,甚至連她的眼睛也一并蒙上。
她什麽也看不見,只能聞到那人身上濃重又腥臭的煙草氣。
“唔……”
周念想叫,然而剛一出聲,脖子便被人狠狠掐住。
另一只手從她的臉上移開,然後順着她的衣服鑽了進去。
空氣越來越少,周念大腦一片空白,窒息與痛意夾雜,狠狠撕扯着她的回憶。
那令人反胃的觸碰漸漸與一雙雙粗砺的手掌重合。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暗無天日的生活。
破門而入的士兵,劍身穿過身體,一片鮮血淋漓。
所有的女眷都被關在狹窄的囚車裏。
要被送到哪裏去?
她的母親跪在車裏,苦苦哀求着周圍的士兵。
她看着那些肮髒的手摸上她母親的身體。
然後換來了她的自由。
惡心。
胃裏陣陣翻湧,周念想吐,卻連低頭都做不到,只能從喉嚨裏擠出一點撕心裂肺的聲音,又很快被壓了下去。
周念茫然而又無助地睜着雙眼,眼前一片黑暗。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被男人掐死在這裏時。
她突然聽到了一道震怒的聲音。
“你在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