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私心

如殷離舟所料,周氏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冬日。

不到三日,便咽了氣。

因周家只剩下了一個病恹恹的周/庭钊,所以鎮上的人紛紛前來幫忙。你搭一把手,我搭一把手,給周慈夫婦打了棺椁,并安排了喪葬的各項事宜。

讓殷離舟沒想到的是,周氏夫婦墓地的位置竟然定在周家的老院旁。

那裏安葬着周老太太和周念。

聽說這是周/庭钊的主意。

一開始鎮上的人還都反對,但因周/庭钊的堅持,只好同意。

因這個決定,殷離舟倒對這個周/庭钊産生了幾分好奇。

他們還未想好該如何重新解釋,所以當年事情的真相,鎮上的人仍未得知。

對于周/庭钊來說,周念是殺死他父母的仇人,卻仍然願意讓他們葬在一起,這其中究竟是怎樣的感情,确實難明。

出殡那日,殷離舟才第一次見到了周/庭钊。

與他們在周念靈核中所看到的形象沒有太大變化,面色蒼白如紙,披着厚厚的狐裘。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随時都會被壓垮一般。

殷離舟聽見有人讓他回去休息。

但他固執地搖了搖頭,跟在送葬的隊伍中,擡起瘦長的手指,扶上了周氏的棺椁。

殷離舟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是很漂亮的一雙手,雖然偏瘦,但修長白皙。只是布着許多細小的傷痕,像帶着瑕疵的美玉。

殷離舟心中好奇,慢慢擠到他身邊,試圖套近乎,“這一路寒冷漫長,周公子身體可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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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庭钊聞言,轉過頭來,墨色的眸子像失去光澤的玉,卻依舊溫和。

他勉強勾出幾分笑,回道:“多謝仙長關心,周某尚能支持一二。”

殷離舟點了點頭,正想着如何繼續才能不顯生硬,不想,周/庭钊卻先開了口。

“仙長若有話,不妨直接問周某。”

殷離舟見周/庭钊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再拐彎抹角,目光落在了周氏的棺椁上,委婉道:“令尊令堂皆因周念而亡故,你不介懷嗎?”

“钊咳……”一陣冷風吹來,周/庭钊禁不得風,指尖抵住唇畔,猛地咳嗽了起來,許久才停下。

殷離舟眼尖,瞥見了他手上一抹鮮紅的血跡。

周/庭钊卻似乎并不在意,掏出手帕,慢慢地将手中的血擦淨,淡淡道:“仙長見笑了。”

殷離舟看着他,總覺得他的面色又白了幾分。

風雪愈大,而在這兒浩茫的天地間,他也如一片雪一般,随時都會融化。

殷離舟突然覺得喉嚨有些發幹,心中升起說不出的情緒,面上卻未表露分毫,只是回道:“哪裏,憂思傷身,周公子保重身體。”

周/庭钊笑了笑,沒有言聲,而是回答起了他的上一個問題。

“钊沒資格介懷,且這樣安排,也确實存了一些私心。”

殷離舟聞言,眉頭微挑,等待着他的下文。

然而周/庭钊卻息了聲,沒有再說下去。

很快,衆人便來到了原定的墓地。

然而棺椁還未落下,便聽一片吵嚷聲從前面傳來。

殷離舟擡步向前走去,問道:“怎麽了?”

然後便聽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說道:“仙人,那兒多了一塊墓。”

殷離舟順着他們指的方向看去。

那裏原本只有周老太太和周念一高一矮兩座墓,周氏夫婦新建的墓在西側,與周念她們隔着一段距離。

但是現在,那段距離中突然多出了一個新坑,明顯是要再起一座墳。

但是哪來的第三具屍體。

殷離舟突然想到了什麽,轉頭向周/庭钊看去。

然後便見他緊了緊狐裘,踏着滿地的積雪緩緩向這邊走來。漫天的風雪散落交雜,幾乎讓人看不清。

但不知為何,殷離舟卻看到了周/庭钊身上,暮沉沉的死氣。

“邪門了,怎麽多了一個?”

“會不會是周念還在作祟啊?我就說他們一家子的墓不該起在一起的。”

“……”

“是我。”周/庭钊打斷了他們的聲音。

怕他們沒有聽清一般,周/庭钊清了清嗓子,又說了一遍,“這座新墳,是我的。”

他的話如同一枚驚雷,将大家面上的平靜炸了個粉碎。

“庭钊,知道現在周家只剩你一人,你心裏難過,可也不能想不開啊!”

“就是!周家只剩你一根獨苗了,你可不能出事啊!不然周家就絕後了。”

“……”

周圍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周/庭钊卻好似沒有聽見一般,目光落在了周念的墓前。

那座墳起了多年,即使頂端被雪覆蓋,也掩不住下面的荒蕪。

周/庭钊的神情突然有些癡然,終于下定了決心一般,一步步,走了過去。

殷離舟看着他的背影,那般蒼白單薄,似乎要融進這滿天的大雪,随風而去。

周圍的聲音漸漸小了起來。

衆人齊齊向周/庭钊看去。

只見他踉跄着腳步,艱難地走到了周念的墓前,然後緩緩蹲了下去。

風雪寂然無聲,他亦不語,只是擡手,将周念墓前的枯草根根拔下。

衆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有人小聲開了個頭,“這庭钊,不會還對那丫頭餘情未了吧。”

“不可能啊!他爹娘都被她害了,若是如此,那也太不像話了!”

“……”

身後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周/庭钊卻恍若未聞,只顧拔着周念墓前的草。

待将草拔淨,他這才扶着墓碑站起,慢慢轉過了身。

修長的手指似乎感覺不到冷一般,虛虛地扶着周念的墓碑,上面滿是傷痕。

周/庭钊冷得嘴唇都微微泛起了紫,聲音帶着不自覺的顫抖,卻依舊強撐着站直,望着衆人,臉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笑來。

然後緩緩說道:“有一件事的真相,我一直想講給諸位聽。”

殷離舟與衆人一起凝神,然後便聽他一聲苦笑,道:“其實三年前,并沒有什麽強盜……”

因當初在靈核中看到的皆是周念的過往。

所以他們并沒有發現,在那個周念和周老太太殒命的夜晚,周/庭钊也曾将一切盡收眼底。

他睡眠本就輕,那夜被外面的吵嚷聲驚醒。

他以為是爹娘吵架,強撐着起身,披了衣服下床想去看看。

誰知剛走到門口,便聽一道陌生兇狠的男聲,“報官……我便是這清槐縣的父母官。”

周/庭钊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将窗紙戳了個洞,向外看去。

然後便見一個中年男人盛氣淩人地指使着他的父母殺了他的祖母,然後追着周念跑了出去。

他想推門出去,然而門外便是屍體。

他的父親,剛剛把刀刺進了他祖母的身體裏。

周/庭钊扶着門,腿卻還是軟了下去。

“什麽?!”

“這怎麽可能!”

“竟是這樣,我就說,我們清槐縣向來太平,哪來的匪寇之流。”

“……”

這一番話似乎耗盡了周/庭钊所有的力氣。

他的手按在周念的碑上,似乎這樣才能繼續站直身體。

“污名難洗,是周家對不起祖母和念兒在先。然今日父母已去,那所有的罪,便由钊來贖清。”

殷離舟聽他過完這句話,下意識覺得不妙,剛想過去,便見他的胸口突然綻開了一朵染血的花。

那花越來越大,在一片雪白中,開得格外鮮豔。

狐裘被風微微吹來,露出了一把染血的匕首來。

周/庭钊似乎再也支撐不住,他輕輕拍了拍周念的墓碑,似在告別,然後一步步向他為自己起的那座新墳走去。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啊?”

殷離舟和單明修剛踏進客棧,便有小二熱情地迎了上來。

“都要,但住店先等等,先給我們上幾個菜,我快餓死了。”殷離舟說着,找了一個臨窗的位置坐下,倒了一杯茶水便喝了起來。

小二也忙跟了過來,問道:“您二位的話,一斤牛肉,一只燒雞,一盤炒時蔬,一碟花生米,您看怎麽樣?”

“随便,上快點就行。”殷離舟說着,又灌了一杯茶水。

“得嘞。”小二說着,忙退了下去。

殷離舟則毫無形象地趴在了桌上。

單明修見狀,遞給他一塊糕點,示意他先墊墊肚子。

殷離舟一見,立刻擺了擺手,“不吃。”

單明修也沒再堅持,将糕點收了起來。

清槐鎮的事解決之後,單明修便要帶他回卻隐山。

殷離舟自然不願意,但也知自己肯定抗争不過現在的單明修,于是幹脆一路在暗中故意拖延時間。

不是頭疼,便是肚子疼。

原本五天的路程,現在已經三天,卻還沒過半。

但這樣做的弊端就是,他們沒辦法像來時一樣,及時找到歇腳的地方。

有幾次直接停在了郊外。

單明修身上只備了一些糕點。

雖然都是他最愛的,但也架不住天天吃。

以至于他現在看見糕點就想吐,一口都吃不下去。

單明修見狀,也不再趕路,帶着他禦劍許久,終于找到了一個人口頗豐的縣城。

殷離舟一落地,便立刻拽了個人打聽到哪裏有客棧,接着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飯上得還挺快,雖然味道一般,但殷離舟餓了好幾頓,也吃得香甜。

一擡頭發現單明修一口未動,只是慢悠悠地喝着茶,然後靜靜地看着他。

殷離舟知道以他現在的修為根本不需要吃東西,也不再管,拿起一個雞腿便大口吃了起來。

正吃着,客棧突然進了一群人,似乎是一個商隊,滿滿當當地把周圍的位置全部坐滿。

一時間,原本還算安靜的客棧瞬間嘈雜了起來。

說話聲,笑聲,嗑瓜子聲,喝酒聲……

殷離舟有些煩,正想讓單明修給他們這桌畫個結界清淨一下。

卻聽離他們最近那一桌人突然說道:“哎,你們聽說沒,平樂出了件奇事兒?”

“啥事兒?”

“當地的刺史那天和人在酒樓喝了酒,回去之後就瘋了。”

一個腰間配刀,胡子拉碴的大漢把嘴裏的瓜子皮吐到地上,聲如洪鐘,“啥樣的瘋法?”

“啧啧啧,慘呢!”最先開口的青衣男子嘆了口氣,“像被鬼附身了一樣,把自己的衣服都撕了,赤着身子在院中找刀,最後跑到廚房用一把菜刀割了自己的子孫袋。”

“啊!”

“他夫人看到之後,當場就暈了過去。然後他跑到了自己的書房,放了一把火,把自己活活燒死了,家丁救都救不及。聽說,他在火裏沒呼一聲痛,只是不斷喊着,枉讀聖賢書,不配為人之類的……”

“怎麽會這樣,那平樂的刺史我也聽過。聽說出身貧苦,十年寒窗苦讀,一舉中第,被他當時的岳家看中,将女兒下嫁給他。雖為人正直,但一直不得升任。不過他似乎也不在乎,不管在哪裏為官,都被百姓稱頌,而且這麽多年,從不納妾,家中只有發妻一人。後來估計政績着實了得,步步高升,眼看有望更進一步,怎麽卻偏偏出了這種事兒?”

“都是命啊!”青衣男子感慨道。

殷離舟坐在一旁,越聽越覺得耳熟。

這描述怎麽與他們在周念靈核中所看到的那個畜生如此相同。

他擡頭看向單明修,便見他點了點頭,殷離舟了然。

也是,那縣令也算是一切的源頭,周念怎麽可能會放過他,原來最先找的就是他。

殷離舟一開始還向鎮上的人打探過這位縣令,只是他已升遷調走,各地往來不便,消息難通,因此鎮上的人也不知他現狀。

沒想到竟在這兒聽到了。

殷離舟瞬間覺得手中的雞腿都沒了滋味。

他将那盤燒雞端起,起身向樓上走去。

經過那桌人時,他突然停住腳步說道:“畫虎畫皮難畫骨,說不定你們口中的那個刺史表面是個人,實際上是個畜生呢,所以才得此報應。”

說完,也不待衆人反應,大步向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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