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還清
殷離舟沒想到單明修會主動開口,聲音有些發幹,“你不必……”
話還沒說完,便被單明修打斷,“我想告訴你。”
殷離舟看着他突然嚴肅的神情,啞了聲,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然後便聽他說繼續道:“其實我師尊之前的掌門,就是我父親,他們是同門師兄弟……”
只不過那時的扶黎還不是如今嚴肅古板的模樣,性格活潑開朗,和單衍清的少年老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單明修的母親顧岚英是玄音門的獨女。從小千寵萬愛中長大,元夕節上對他父親一見鐘情。
但彼時的單衍清卻清心寡欲,一心修煉,對這些兒女私情毫無興趣。
不過顧岚英毫不在意,主動追求單衍清,雖屢敗屢戰,卻始終不肯放棄。
放下大小姐的架子為他學會制衣,煮羹做飯,陪他降妖除魔,最終還是打動了他的父親。
待他們感情穩定,單衍清便去提了親,兩家相看八字,定下良辰吉日,結了秦晉。
成親後,兩人的感情愈好,成了衆人豔羨的神仙眷侶。
不久之後,便有了單明修,一家三口更是和睦圓滿,羨煞旁人。
他們家是标準的慈母嚴父。
單明修記得最多的便是小時候父親考校功課,背不出就用紅木制成的戒尺打手心。
不管有多疼,都不允許他哭。
不過每次板子還沒落下,母親就會端着自己做的糕點進來,然後拿起糕點喂進父親嘴裏,板着面孔教訓他,“你不要老欺負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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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這時,父親滿臉的嚴肅就會破功,看着她無奈地搖頭,說她慈母多敗兒。
雖然嘴硬,但最後還是會任由母親牽着他的手,把他帶出去。
那時的歲月總是一片溫馨平靜。
直到他八歲那年。
母親拜訪完畢安閣的淩夫人,正準備回去。
誰知途徑洹樾城時,魔族卻突然來襲。
他們來勢洶洶,一看便是早有準備,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她不可能就這樣放任全城的百姓不管,于是一邊給父親傳信,一邊戴上黃金面,一身紅衣站在城樓之上,帶領衆修士晝夜不休地抵抗來拖延時間。
但第十日,城還是破了。
魔族因她的頑抗,折損不少兵力,對她惱恨至極。不僅剜了她的金丹,将她折磨致死,還将她的屍體挂在城樓以儆效尤。
但她拖延這十日,還是為單衍清争取到了時間。
他帶人及時趕來,救下了全城的百姓。
唯獨沒有救下她。
單衍清面無表情地将她的屍體從城樓上抱下,然後把自己的衣服脫下蓋在她的身上,帶她回了卻隐山。
為她梳洗打扮,換了新衣,卻始終不肯下葬,抱着她的屍體在書房枯坐了七日。
最後還是扶黎看不下去,硬沖破了單衍清的結界,想要将顧岚英的屍體抱出去。
單衍清不肯,幾乎和他打了起來。
扶黎也紅了眼,連師兄都不喊,直接連了他的名,“單衍清,你明知她最愛美,定然不想讓你看到她衰敗腐爛的樣子,她若泉下有知,會難受的。”
單衍清聞言,緊拽着她衣擺的手終于松動,手指一根根頹然地放了下去。
就在徹底松開時,一口血猛地吐了出來,落在了他蠶絲白的衣擺上,染了一片血跡。
日子似乎又和以前一樣,繼續過了下去。
只是他再沒見父親笑過,也不會再像以前一樣打他手心。
只不過提問他時,常常會不經意停下,目光不自覺向門口望去。
似乎再等一會兒,那裏就會像以前一樣,出現一個穿着紅裙的姑娘,端着一盤糕點,過來喂進他嘴裏。
然後裝模作樣地兇他,“別老欺負我兒子。”
他想說一句不欺負了,再也不欺負了,卻不知該說給誰聽。
雖無人言明,但單明修還是能感覺到父親有多想母親。
他愈發沉默,目光也日益暗淡,心中只剩下了除魔,似乎這已經是他與世間最後的牽絆。
他依舊年輕,心卻老了。
單明修日日都在他身邊,卻又覺得,父親正離他越來越遠。
他怕極了,功課再不必人督促,拼了命地修煉。
他想挽留,最終卻還是什麽都沒留住。
父親趁當時的魔尊渡劫,進了魔域想要将他斬殺,最終兩敗俱傷。
本也不是無藥可救,可是他自己不想醫了。
他想去找母親。
單明修只記得他将母親的黃金面交到他手裏,滿眼愧疚地說了聲對不起,然後便離他而去。
只剩下單明修一個人握着冷冰冰的面具,推門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時下了雪,滿天的雪花飛舞,淹沒了整個大地。
他擡步,走進風雪裏。
從那時起,除魔似乎成了他無可擺脫的使命。
他想,若是他有一日也有了心愛之人。
絕不會讓任何人傷他半分。
但沒想到,最後傷他的人卻是自己。
“岚英散人,很了不起。”雖然他們身份對立,但殷離舟還是由衷地說了這句。
說完,殷離舟擡手撫上冰冷的牆面,遙望着遠處的黑暗,眼前似乎浮現出了百年前的場景。
一身紅衣的女子站在城牆之上,手持利劍,對着城門外成千上萬的魔族士兵,黃金面下是一雙毫不畏懼的眼睛,哪怕魂飛魄散,也絲毫不屈。
這樣的女子,難怪能讓單衍清魂牽夢萦,生死相許。
殷離舟想起之前白未曦說的,她與老掌門,老老掌門的愛恨糾葛,忍不住八卦道:“扶黎也喜歡你母親?”
單明修微怔,似乎不知該如何談論此事,沉默了片刻,只淡淡回了一句,“師尊喝醉時,曾叫過我母親的名字。”
“明白了。”殷離舟了然地點了點頭,“你們卻隐山上的話本,果然都不是空穴來風。”
剛說完,殷離舟便想起之前看到過的《清冷仙尊癡傻徒》,沉默了下去。
許久,殷離舟的目光落在遠處,突然輕笑一聲,“難怪你那麽讨厭魔族。”
“當初将我撿回去,又照顧十年,怕是你做過最後悔的事吧,所以知曉我是魔族後,才……”
殷離舟笑了笑,有些說不下去。
“不是。”單明修嘴唇微顫,手指緊緊攥起。
殷離舟卻并不相信,懶洋洋打斷了他。
“單明修。”殷離舟擡手擡手摸了摸胸口,“我欠你的,那一劍還不夠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