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十七
殷離舟尋聲望去,然後看見了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
那男子極為年輕,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模樣,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青衫,勉強遮住蒼白瘦弱的身體。
一頭漆黑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兩肩,長長的劉海下是一雙狹長的狐貍眼,眼尾上挑,眼角處點着一顆細細的紅痣,看人時眼神霧蒙蒙的,像含着深情。
細長的手腕被手臂粗細的鐵鏈拴在樹枝上,整個人半跪在那裏。
盡管如此落魄,卻依舊美豔得不可方物。
殷離舟看得愣在了原地。
男子看他一副呆愣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對着他勾了勾手指,粗重的鐵鏈随着他的動作,發出清脆的響聲。
“小孩兒,過來。”男子說道。
這人與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麽怪異,然而不知為何,殷離舟竟不覺得怕,他慢慢爬了過去。
直到與那人的距離不到一步之時,才停了下來。
那男子借此将他打量得更細,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你是人?還是……魔?”
殷離舟:“啊咦呀唔……”
男子見狀,眼角微彎,笑了出聲,眼中像是映着一池春水,連眼角的痣都跟着亮了起來。
“還不會說話,啧,罪枷,誰這麽狠心,對一個小孩子這麽殘忍,啧啧啧,太慘了。”
殷離舟抽了抽鼻子,“哇唔咿呀。”
男子笑得更加開心,“小孩兒,你可真幸運,這麽晚才遇到我,若再早點,說不定我就把你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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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離舟:“……”
“我在這兒待得太久,着實有些無聊,今後有你在,也算是有個人能說說話了。”
殷離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男子沖他笑了笑,毫不客氣地指派道:“小孩兒,去找些吃的來。”
殷離舟轉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來處,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然後就聽男子說道:“我餓了,若不是想今後有人說說話,就先把你吃了,你若不去,我萬一餓狠了,也就顧不上還有沒有人陪我說話了。”
殷離舟:“唔嗚嗚嗚嗚嗚唔。”
雖然滿是不情願,但為了不被吃掉,殷離舟還是忍着痛爬了出去開始尋找吃的。
許久之後,男子聽見動靜,緩緩睜開了眼睛。
然後就見殷離舟叼着一張不知從哪撿來的妖皮,放到了他的面前。
男子看着面前黑不溜秋的東西,又看了看殷離舟沾了灰的小臉,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寒來暑往,一年年就這樣過去。
冥淵之中無日月,男子只能從殷離舟的個子來判斷外面又過去了多少年。
一年,二年,三年……十八年,十九年,二十年……
再往後,日子便又過得不甚明顯了。
不過雖然還是常常挨餓,但多了一個人,總歸是沒有那麽無聊了。
平日裏他教殷離舟如何凝結金丹,如何使用靈力。讓他陪自己聊天,幫他壓制罪枷的鑽心痛意。
心情好了,便讓他去尋些人皮,做成人物剪影,然後給他演一出皮影戲。
兩人就這樣相處着。
很長的時間內,他對殷離舟的稱呼都是小孩兒,殷離舟對他的稱呼則是漂亮哥哥,當然,這是他要求的。
後來有一日,殷離舟練完功,正幫男人活動被鎖到僵硬的手腕,突然好奇地問道:“漂亮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男子聞言,眯着的眼睛微微睜開,似乎回想起了什麽。
許久,才慢悠悠地回了他的問題,“十七。”
“十七?”
男人睜開了眼睛,脖子微微向後仰去,“嗯,師父的所有弟子中,我排十七。”
殷離舟點了點頭,有些期待地問道:“那我今後能叫你十七嗎?”
男人聞言,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的,不行。”
殷離舟有些失望地“唔”了一聲。
十七看出了他的失望,問道:“怎麽?不想叫我漂亮哥哥了?”
殷離舟立刻點了點頭。
十七撇撇嘴,輕嘆了一口氣,“行吧,不想叫就不叫了。”
“那我今後叫你什麽?”殷離舟迫不及待地問道。
十七假裝思索了片刻,說出了那個他其實已經想了很久的答案,“不如,從今以後你就叫我師父吧。”
殷離舟聞言,猛地睜大了眼睛。
“怎麽?不願意?”
“沒有沒有。”殷離舟立刻回道:“求之不得……師父。”
十七心情大好,對他說:“再叫一聲。”
殷離舟立刻連聲叫道:“師父,師父,師父……”
十七看向他,笑着回道:“哎,徒弟。”
再後來,便是上上一任的魔尊即将寂滅。
那幾日,天地動蕩,冥淵即将大開。
此時的殷離舟早已不是那個無力的孩子,他本就天賦異禀,加上十七多年來的教導,修為突飛猛進。
搶一搶那魔尊之位,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些日子,殷離舟每日都觀察着冥淵的變化,靜靜地等待着時機。
他對十七說:“若我得了魔尊之位,一定帶你出去。”
十七笑着罵他,“傻子,冥淵向來有進無出,能出去的,從來都只有魔尊。”
殷離舟聞言,一把捂住他的嘴,滿臉嚴肅地沖他保證道:“總有辦法的,師父,相信我。”
十七看着少年固執的眼神,唇瓣緩緩勾起。
突然覺得,一切都值了。
雖心中不信,但他還是順着他說道:“行,行,行,為師信你。”
殷離舟這才滿意,用術法将他罩住,嚴嚴實實地保護好,這才走了出去。
冥淵大開的日子,處處都彌漫着血氣。
十七依舊半跪在禹樹前,無聊地用手指在牆上勾勒出一個個幻影。
兔子,草,劍,少年。
怎麽還不回來呢?十七有些無聊地把手指放下,然後轉頭望向一片黑暗。
小孩兒總說自己已經把他的一切都摸透,可是自己卻除了十七這個名字以外,什麽都不告訴他。
小孩兒覺得不公平。
十七比他覺得更不公平。
小孩兒除了剛出生就被親生父親扔下冥淵外,之後這麽多年都在他身邊長大,有什麽是他不知道。
就憑這一件事兒就想換他那麽多年五彩斑斓又豐富多彩的人生。
真是想得美。
但這次小孩兒離開前,十七還是答應了他。
等他回來,就告訴他自己以前的事情。
只是該從哪兒講起呢?十七慢慢回想着。
想了許久,這才理清了一點頭緒。
還得從誰年少時沒遇到過一個人渣講起。
他出生就在魔域,無父無母,小小年紀就被他師父撿了當徒弟。
他師父是個神人,不對,是神魔。
身為一只魔,不僅從不吃人,連肉都不吃,一直倡導四界和平,素食主義。
而且極富善心。
遇到無家可歸的妖魔,都收養下來,認作徒弟。
所以等他入門的時候,名號已經排到了十七。
他前面還有十六十五十四十三等等的同門師兄弟。
他以為到他就差不多得了,沒想到很快,他就有了十八師弟。
小十八和他不同,從小就是個冷性子。
明明大家都是無家可歸的窮妖魔,但他不知為何,偏偏總是讓他們覺得他高人一等。
他這樣的性子,與同門的師兄弟肯定混得不咋地。
但十八也不在乎。
每日只是沉默寡言地跟着師父,不是幹活就是修煉,從不和他們混跡在一起。
大家與他的态度都一般,然而不知為何,十七卻很喜歡跟他在一起。
他覺得十八就像塊石頭,冷得無可救藥。
卻又偏偏不自量力地想試試,将他捂熱會是什麽樣子。
于是他練功和他一起,采藥和他一起,打掃和他一起,吃飯和他一起……
然而十八不愧是石頭做的,對他永遠都是愛搭不理。
十七原本不是什麽長性的人,然而不知為何,在這件事上卻格外執拗,怎麽也不肯放棄。
就這樣,許多年悄然過去,兩人都已長大,然而關系卻始終沒比以前好多少。
十七已經麻木了,或者說是習慣了。
不管他是好臉還是壞臉,每日都賤兮兮地和他湊在一起。
十七本來覺得兩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沒想到後來卻發生了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鬼節,魔域大慶。
師傅帶着他們出去轉悠,行至一處酒樓。
那酒樓張燈結彩,挂着一排排紅燈籠,十七那紅燈籠,喜歡得一下子就走不動道了,非拉着十八進去喝酒。
十八拗不過他,最終還是跟着他一起走了進去。
那天十七格外高興,喝了許多,不僅自己喝,還拉着十八一塊喝。
十八那破酒力,幾杯下肚就醉得不成樣子。
十七見狀,讓小女妖開了間客房,右手一壺酒,左手扶着十八,跌跌撞撞地向樓上走去。
進了房間,他一把将十八扔到床上,然後自己也躺下,靠在他懷裏喘氣。
“年紀輕輕,怎麽這麽沉啊!”
十七說着,仰頭喝了一口酒。
可是他忘了自己正躺着,酒不僅沒喝到,全撒了。
十七有些無奈地坐起身來,将酒壺扔到地上,擡手擦了擦前襟,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他有些煩了,幹脆不擦,直接把衣服扯開,扔到了地下。
隐約間,他感覺到似乎有目光注視着他。
十七轉過頭,見十八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正呆愣愣地看着他。
十七也不顧自己現在光着上身,俯身側撐在他身側,問道:“師弟,師兄美嗎?”
他見十八的喉頭微微滾動,卻沒有說話。
十七見狀輕笑一聲,低頭吻住了他。
十八沒有拒絕。
白浪翻滾,一夜纏綿。
然而情濃之時,十七卻聽見十八在他耳邊輕輕地喚了一句師父。
十七氣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咬牙切齒道:“小畜生。”
第二日,十七半夢半醒間,突然感覺身側一陣大力襲來,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坐到了地上。
十七忙捂住不可言說的某處,疼得“嘶”了一聲。
他心中惱火至極,誰知一擡頭卻見十八一副受辱的小媳婦模樣,抱着被子捂着自己的身體,一副要吃了他的樣兒。
十七看着他,突然笑出聲來。
十八見狀,更加惱火,“你!”
“你什麽你!”
十八咬牙道:“你不要臉!”
十七懶洋洋地站起身,“我不要臉?合着昨晚就我一個人暢快了?”
“你!”十八又氣又惱,卻說不出話來。
十七不再理他,起身不緊不慢地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師弟,你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了就做了呗,快活就好,別放在心上,師兄又不需要你負責。”
沒想到他這話反而更讓十八惱怒,“你怎麽說得這麽輕易,莫非你對別人也是如此?”
十七整理好衣服,笑吟吟地回道:“是啊!你以為呢?師兄還得為你一個人守身如玉?”
“不要臉!”十八再不說話,抱着衣服走了出去。
因這件事,十八再沒給過他好臉,十七也沒再像以前一樣,沒皮沒臉地纏過去。
兩人就這樣開始了冷戰。
十七還以為會這樣和十八冷戰一輩子。
直到後來,老魔尊即将寂滅,而十八說他要去冥淵争奪魔尊之位。
聽到這事兒,十七還是不顧臉面,跑過去找到了十八。
十七問,“你要去冥淵?”
十八回答得幹脆利落,“是!”
十七簡直想一巴掌抽他,“你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嗎?多少妖魔到哪裏都有去無回,你憑什麽覺得你一定能回來。”
十八望着他,淡淡地回道:“我不覺得我一定能回來,但我一定要去。”
“為什麽?”十七不解。
“因為我想要那個位置,而且這也是師父的意思。”
十七愣了片刻,立刻抓到了重點,“師父?”
十八點了點頭,目光堅定,“師父想要一個太平盛世的魔域,我想給他。”
十七不知說什麽才好,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笑話。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賤了,心卻怎麽不也受自己的控制。
“我替你去。”十七一字一頓地說道。
“什麽?”
“我說,我替你去。”十七看着他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
“你想要魔尊之位,實現師父的理想,我去把這個位置搶過來,贈給你行不行?”十七問道。
十八聞言,眉頭又像往常一般皺起。
“師兄,別胡鬧。”
“我沒胡鬧。”十七立刻說道。
十八拒絕得比他很幹脆,“不行!”
“那個位置我要堂堂正正地得來。”說完,再不看他,轉身而去。
十七又氣又無奈,恨不得給他一劍來解解恨,但是最後冥淵大開之時,他還是沒忍住偷偷跟了進去。
沒辦法,誰讓他先動了情,那就只能他輸了。
那是暗無天日的七日七夜,他一直跟在十八身後,連眼睛都不敢合。
每當十八有危險,就在暗處偷偷相助。
十八應該是發現了,卻始終沒讓他出來,也沒跟他說一句話。
直到最後一天。
整個冥淵只剩下了他們倆。
十八這才提着沾滿鮮血的劍,對着身後的他冷冷地說道:“師兄,出來吧。”
十七這才走了出來,對着他笑道:“師弟,沒想到竟在這兒碰到了。”
十八轉過頭,看他的眼神卻與往日不同。
從酒樓之後,他第一次又叫了他,“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