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難從
那聲音蒼老又幹枯,但殷離舟卻覺得莫名熟悉。
原本透明的結界處升起刺目的白光,一道人影緩緩從中走出。
雖已百年未見,但殷離舟還是第一時間便認出了眼前的人。
那是單明修的師尊,扶黎。
殷離舟下意識想要躲避,但剛退後一步,便想起現在的自己已經換了身體。
除了單明修和師父,怕是其他人根本無法将他認出。
因此殷離舟又停下了腳步,面上恢複了一派鎮定。
白未曦年紀小,雖未見過扶黎,但畢竟在當今能從這兒出來的除了單明修也就是老掌門了,因此他立刻拉着殷離舟就要下跪請罪。
但死活拉不動,只能自己恨恨地先跪下,忙道:“老掌門贖罪,杜休是掌門首徒,天生癡愚,因對掌門依戀,醒來不見掌門,故有此失禮之舉。”
扶黎聞言,轉頭看向殷離舟,目光中帶着幾分探究和審視,“哦?你就是明修撿回來的那個徒弟。”
因百年前的事,殷離舟對扶黎的感情也頗為複雜,因此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并未吭聲。
扶黎眉頭微皺,然而還未言聲,便聽身後傳來一陣聲音。回頭一看,都是見扶黎出關,紛紛來迎接的長老和弟子。
衆人雖詫異殷離舟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但還是先以扶黎為重,紛紛半跪于地,行了禮,“恭迎老掌門出關。”
一時間,這聲音自無念涯起,層層傳遞,不絕于耳,幾乎傳遍了整座卻隐山。
扶黎擡手,做了個起的手勢,衆人這才起身。
然後齊齊向殷離舟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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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剛剛只有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裏,沒有行禮。
“這厮真是仗着掌門的寵愛愈發無法無天了。”
“這可是老掌門啊!”
“呵,他杜休可曾将誰放到過眼裏。”
“掌門再厲害,也越不過老掌門去,我看他今日總該得些教訓了。”
“……”
雖然他們議論的小聲,但大家畢竟都是修道之人,又怎會聽不見。
殷離舟自然知道這樣做不妥。
但百年前他就是被卻隐山這些人逼死,如今又怎麽可能彎下腰,對着他們行禮。
反正他現在是身份是個傻子,又沒有什麽好名聲,不如就這樣放肆到底。
扶黎轉身看向了他,目光幽微暗沉,緩緩道:“杜休,你雖身為掌門首徒,然行為放浪,言辭無忌,漠視律禮,該當責罰,就罰你……”
“且慢!”
扶黎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道聲音打斷。
衆人紛紛尋聲望去,然後便見單明修從無念涯快步走了出來。
殷離舟看着他,有些吃驚。
明明才幾日不見,單明修卻又變了模樣。
原本的白發此時如同一片枯雪,面色蒼白如紙,毫無生氣,蠶絲白的掌門服顯得空空蕩蕩,袖擺下露出的手指關節分明。
明明豔陽高照,晴空萬裏,殷離舟突然覺得他仿佛随時都會化成一片雪,随風而去。
單明修看了他一眼,這才行至扶黎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師父,杜修言行有失,弟子會将他帶回傾梨院好生責罰。”
扶黎看着他,半晌冷笑一聲,“單……明修,你真當我身在無念涯便什麽也不知道了嗎?”
單明修微愣,擡頭看了扶黎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身形未變,回道:“弟子知錯。”
“知錯?”扶黎看着他,繼續問道:“那你說說,你錯在哪兒了?”
“管教不嚴。”
“僅是如此嗎?”扶黎聲音冷了下去,“你身為掌門,卻以兒女私情為重。師徒□□,有違綱常,禦下不嚴,敗壞風紀。對于弟子一味縱容,引得衆人不滿,身已不正,令又何從?”
“弟子知錯。”單明修道。
“知錯?那便讓杜休去天刑臺領九九八十一鞭,好好長長記性。”
“師父……”
“住口!”扶黎一聲怒呵,“你再為他求情,我便收了你的掌門之位。”
單明修聞言,輕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就在扶黎以為他要妥協時,卻見單明修後退一步,緩緩跪下,沖着扶黎行了一個大禮。
“弟子,恕難從命。”
“你!”
扶黎指着他,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杜休不僅是弟子的徒弟,亦是道侶,他之過錯,修願一力承擔。”
“好,好……”
扶黎似乎站立不住一般,向後退了幾步。
他捂着胸口,才勉強壓住聲音中的顫抖,以千裏傳音之術輔之,緩緩開口說道:“今日起,奪單喻掌門之位,并與其弟子杜休一并逐出卻隐山,今生不得歸。”
此話一出,不僅是殷離舟,連身後的衆人也是紛紛大驚。
幾位輩分較高的長老試圖上前相勸,然而還未靠近,便被扶黎的眼神勸退。
一時間再無人敢言聲。
殷離舟有些無措地看向單明修,只見他的脊背依舊挺直,雙手朝前,行了別師的大禮。
聲音微啞,回了個“是。”
然後起身,走過來牽住殷離舟的手,向外走去。
一直跟在殷離舟身後的白未曦看傻了一般,這會兒才回過神來,趕忙跟了上去。
殷離舟也沒想到他今日只是來找單明修罷了,竟會鬧成這樣,一時間有些心虛。
因此一路都乖巧得很,任由單明修牽着他向傾梨院走去。
一直到了傾梨院,殷離舟都仍有些沒有反應過來。
倒是單明修對此接受良好,開始收拾起了東西。
最先收拾的,竟是牆上挂着的那一副空白的畫。
将畫軸卷好後,又走到博古架旁,小心翼翼地将那上面的面人一個個收了起來。
屋裏就這麽點東西,殷離舟覺得沒什麽可插手的,于是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等待。
而一直站在門旁的白未曦去的一直怒視着他,恨不得一口把他吃進肚子裏去。
殷離舟相信,若不是有單明修在,他非跑過來打自己一頓不可。
但今天的事确實是他理虧,因此主動避開了白未曦的目光,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杯,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低頭喝了起來。
白未曦見狀,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強忍着氣走到單明修的身旁想幫他收拾東西。
單明修見狀,止住了他的動作,道:“我來就可以。”
白未曦看着他,眼睛一酸,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掌門,我能和你們一起走嗎?”
單明修看着他,眼神中帶着幾分暖意,“不必因我而連累了你,留在這兒吧。”
“掌門……”
白未曦知道單明修決定的事是決然無法改變的,因此只是恹恹地叫了他一聲,便不再說下去。
雖然單明修讓他回去,但白未曦還是堅持等他們離開後才走。
直到出了卻隐山,殷離舟都沒緩過神來,但又不敢出聲,乖乖地任由單明修牽着他,不知道向哪兒走去。
許久,還是殷離舟忍不住先出了聲,“這是要去哪?”
單明修回頭看着他,眼中帶着笑意,“到了便知。”
殷離舟避開他的目光,讪讪道:“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不怪你。”
殷離舟今日去找麻煩時的氣勢如今已經洩得一幹二淨。
補救一般說道:“扶黎那麽疼愛你,估計就是一時生氣,過幾日肯定會來找你的。”
“不過你也是,卻隐山那麽多修士,和誰在一起不好,偏偏要和自己的徒弟攪和在一起,怎麽樣,遭報應了吧。”
“況且你明知現在這具身體裏的人是我,不是你那笨徒弟,幹嘛非把我綁回來,不把我綁回來我也不會去找你,不也就沒這事兒了嗎?所以說,這件事還是得怪你。”
殷離舟話音剛落,便聽到單明修一聲夾雜着咳音的輕笑。
他修長的手指抵在唇邊,輕咳了幾聲,這才緩緩道:“是我的錯,不怪你。”
殷離舟被他的目光逼得低下了頭,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不知該怎麽接他的話。
許久,才勉強用鼻音回了一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