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偷藏
“君上。”
“君上。”
“君上?”
獝狨一連喊了三聲,殷離舟才回過神來。
他轉過頭來,看着不遠處的獝狨,懶懶地問道:“何事?”
“地牢中的那具屍體該如何處理?”
這屍體指的自然是扶黎,殷離舟聞言,沉默了下來,片刻後這才回道:“送回卻隐山吧。”
那畢竟是扶黎的身體,而扶黎于他是有恩的。
“是。”獝狨立刻回道。
眼見獝狨就要退下,殷離舟猶豫了一瞬,還是叫住了他。
獝狨立刻停下腳步,等着殷離舟發話。
但許久都沒聲音,就在獝狨以為殷離舟又走神了時,這才聽見他漫不經心的聲音,“他怎麽樣了?”
地牢一共就兩個人,現在還死了一個。
那麽他是誰,自不必言明。
但……
獝狨想起如今地牢裏的模樣,斟酌着自己的語言,“清挽仙尊還在地牢,只是掙脫了鎖鏈,日日坐在扶黎仙尊身側守着他的屍體,他應當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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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您要去地牢一趟嗎?”獝狨試探地問道。
殷離舟聞言,目光淡淡,掃了他一眼。
獝狨知道自己多嘴了,立刻道歉,“屬下多嘴。”
殷離舟沖他揮了揮手,獝狨立刻馬不停蹄地退下。
去地牢看他?
殷離舟苦笑一聲,單明修現在最不想見的就是他吧。
單明修父母早逝,可以說是扶黎一手帶大,既是師,也是父。
那日雖然單明修從到到尾沒有問他一句。
但他和殷擎的對話那麽明晰,他怎麽可能還看不清他們之間的關系。
哪怕殷離舟不想承認,哪怕他和殷擎都不喜歡他們之間的關系。
但殷擎是他的父親,這是他永遠也抹不去的過去。
所以不管怎麽說,他名義上的父親害死了單明修的師父,還占了扶黎的身體。
每每想起殷離舟都覺得頭痛。
真是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
窗外不知何時刮起了風,吹得窗子微微顫動。有幾縷順着縫隙擠了進來,讓殷離舟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殷離舟站起身來,推門走到殿外。
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人間忽晚,已是秋季。
暗夜籠罩天空,不露出一顆星子。
枯葉鋪滿大地,發出粉身碎骨的哀鳴。
風從身體穿過,殷離舟覺得有些冷。
可他不想回去,也不想待在這裏。
明明天大地大,他一時竟覺得無處可去。
他本想随意走走,沒想到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竟到了單明修上次帶他來的那個山洞。
殷離舟愣了片刻,還是擡步走了進去。
這裏應是單明修一直用法力護着,因此雖已入了秋,依舊是十裏桃花灼灼,未見一分凋落之意。
小院依舊靜靜地立在那裏,只是大門張着,似乎在等着主人歸來。
殷離舟在門外彳亍了片刻,還是走了進去。
竹樓,桃林,圓桌,石凳,風鈴……
處處都很合他的心意。
如果他與單明修中間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發生。
此時的他們,是否已經居住在了這裏?
檐下的風鈴和他上次來時一樣,随風動發出“叮鈴叮鈴”的響聲。
殷離舟的腳步聲合着風鈴,一步步向上走去。
屋內依舊是那副簡潔的模樣。
一桌一椅一床一書架。
書架上擺着上次帶來的面人。
牆上挂着空蕩蕩的畫。
殷離舟走到床邊懶懶地躺下。
靜靜地望着屋內的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單明修。
這也不能怪他,畢竟這裏的個人風格這麽明顯,不想起單明修才算得上是奇怪。
他有些好奇,單明修心情不好時,是否也會來這裏?
這時,廊下突然傳來一陣振翅之聲。殷離舟向外望去,原來是母燕銜着食物歸巢,小燕一個個着急忙慌地把頭探出,争着進食。
口中的食物很快喂完,母燕再次飛走。巢中的小燕酒足飯飽,開始啁啾鳴叫,歡樂得不得了。
殷離舟嫌吵,随手摸了個竹片打在巢上。
吓得小燕們驚慌奔逃,有幾只還飛到了屋裏。
殷離舟一見,頓覺不妙,剛想起來把它們趕出去,就見一只小燕一頭撞上了書架。
一個面人就這樣從高處落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殷離舟見狀,忙起身将燕子趕了出去,然後蹲下身去看那個面人。
這是一個孩童模樣的面人,紮着兩根朝天辮,只穿了紅色的肚兜,肚兜上還繡着一個福字。
小孩兒的臉圓乎乎的,還帶着幾分紅暈,似乎剛玩耍回來,十分可愛。
可惜殷離舟的手剛碰到它,就見面人從鼻子處直直裂開,碎成了兩半。
可惜了,殷離舟心裏想,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拼上。
殷離舟正想拿起上半部分,卻突然愣住。
不知為何,他竟覺得這面人的眼睛像極了自己。
越看,這樣的感覺愈便發明晰。
殷離舟的手就這樣頓住,愣了片刻,他擡手輕輕覆住面人的下半部分。
然後發現,那眼睛确實是自己。
屋內的聲音漸漸散去,一切都安靜了下來,他一時間竟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許久,殷離舟才想起了什麽,猛地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拿起面人一個個看了起來。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每一個面人都有一部分和他相似。
身姿挺拔修長,着綠衫,持竹扇的翩翩書生,和他一樣,耳後有一顆朱紅色的痣。
穿着短衣,手持魚簍的孩童,和他一樣少了小指。
穿着喜服,笑意盈盈的新郎官,和他眉眼相似。
每一個都不是他,卻又藏着他。
就像單明修與他的感情,從來都無法正大光明。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一個個面人,他不知單明修是何時學會的這門手藝。
但不知為何,腦海中卻浮現出了他捏面人時的場景。
一個個無盡的長夜,他獨坐于桌前,小心翼翼地勾勒出面人的眉眼輪廓。
那時,單明修是否是在想着自己。
所以才将每一部分都做得像他。
他想起單明修說過的,第一次在後山相見時就認出了他。
所以這些年,他其實一直念着他嗎?
那為何,又會有杜修呢?
殷離舟只覺得一切猶如迷霧,讓他混沌一片。他有些惶然地向後退去,身體抵着桌沿,這才勉強讓自己站直。
到底是為何?
殷離舟拼命思索,卻只覺得大腦一片亂麻,一時竟什麽也想不明白。
有風吹了進來,牆上的畫被風微微吹起,似乎在引着他看去。
殷離舟的目光落在那副空白的畫上。
他看了許久,目光幾乎能在上面剜出一個洞來。
然後,他走了過去。
修長的手指輕輕抵住畫邊,許久,才深吸一口氣,猛地擡手将畫翻了過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這樣赫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殷離舟似乎被畫中的人吓到一般,猛地向後退去。
那副畫上是一個少年。
少年一頭長發用紅色束帶幹淨利落地束起。身着黑色的窄腰玄衣,腰間系着朱紅的玉帶,衣擺處用金線繡着赤金色的雲紋,面容俊美,笑容恣意。
那是十五歲時的殷離舟。
還活得沒心沒肺,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卻隐山有些弟子不喜歡他而已。
但那時的他并不在意,他向來只在乎單明修,憂他所憂,喜他所喜。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只知在他身側便是幸福與歡喜。
殷離舟靜靜地望着畫中的人,一時間竟生了幾分豔羨之意。
其實說起來,他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也不過是卻隐山那幾年。
後來,他便再也露不出這樣的笑了。
可是……
殷離舟還記得這一世第一次醒來便是在單明修的房間。
而這副畫就那樣被反着挂在那裏。
他們天生敵對,單明修還親手把劍刺入他的身體,那又為何瞞着世人在牆上挂着他的畫像。
為何?為何?
明明當初那般絕情,又為何将他的愛意偷藏在這裏。
殷離舟只覺得心中有什麽在催促,他迫切地想要一個原因,于是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扯下畫像卷起,快步向魔域走去。
殷離舟一路禦劍,很快便到了地牢,可是真到了門口卻又近鄉情怯,不敢進去。
他在門口徘徊許久,才鼓起勇氣,作出平日裏的模樣,走了進去。
扶黎已經不在了。
地牢裏只剩下了單明修一個人。
單明修這次沒有被縛着,而是背對着他站在牆邊,靜靜地望着窄窄的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聽見動靜,單明修轉過身來,還未開口,目光先落在了殷離舟懷中的那副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