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老房子,不隔音,裏屋,還未待葉晨走近,老太太就給了葉天霸一耳光,因用力過猛,身子骨不行,老太太踉跄地差點跌倒,葉天霸忍着氣上前扶,老太太哪肯,撇開他的手,怒不可赦地罵道,“你個蠢貨,不識好歹的東西。”葉天霸不算什麽集團公司的老總,但好歹手下有一家幾十個人的公司,這世上還能這樣邊打邊罵他的也就老太太一人了,葉晨的爺爺很早就過世了,奶奶前些年也走了,自從葉晨她奶走後,葉天霸倒把眼下這個老太太更當他媽了,只是這麽多年,除了葉晨她媽死那會兒一耳光,今天,這是第二耳光。
“無端端給小晨說那些陳年舊事做什麽?平添她傷心。”
葉天霸冷着臉,梗着脖子,卻又不反駁。
“讓她知道她媽死那麽慘,她能好過?可除了傷心她能幹啥?她媽能複活?”老太太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只是微仰起頭,平淡地像是在說着別人家女兒的慘死,這都多少年了,小晨都到了要嫁人的歲數了,只是老太太眼裏卻有着莫名其妙的堅毅,那堅毅裏像在昭示着她女兒沒死一樣,或許對于當年的那個意外,葉晨太小,全然連感知都沒長開,葉天霸是傾盡今生也沒辦法重頭再來的內疚與悔恨,而對于老太太呢,那是她養了30年的女兒,整整三十年,她斜眼略過葉天霸的肩頭,看到牆上早折的女兒和有些泛黃的老伴兒,凹陷的面頰緊緊咬了咬後槽牙。
葉天霸垂手而立。
老太太沙啞着嗓音問到,“有新消息嗎?”
葉天霸搖了搖頭。
老太太再不吭聲,只有些駝着背地坐在木制藤椅上,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那人有些跌撞,瘦小的身板撞到木門上,也沒哼一聲,疼痛有些時候是有意識的,但意識裏的疼痛超越了身體的疼痛後,那種知覺會被覆蓋,她大腦木木的,倒不是多大的憤怒,只像靈魂被抽了八層,還殘留着兩層感知聚焦在那兩個字上,“慘死?咋死的?”
裏屋的兩人只因太投入,全然未曾想這小不點竟然會聽門,倒是老太太最慌,起身拉着陷入不知所措和木然中的葉晨,葉天霸也回過神來,坐到她身邊。
“慘死是什麽意思啊?被車撞了啊?腦漿都裂開了還是怎麽了?”她腦子裏那個筋扭轉着,想象着無數社會新聞上曾描繪過的慘死畫面,滿臉是血?屍體支離破碎?又或者被燒得面目全非?葉晨想得有些惡心,雖然她對于她媽的記憶實在少得可憐,可“慘死”二字還是很深刻地将她釘在了那裏,難過,惶然,無邊無際。
兩個老人更是沒有做好準備,老太太又是心疼又是悔恨,只攬過她,緊緊地拍着她的後背,不知該正面回答還是繼續撒謊否認,她活了快八十年,年輕人總認為真比善重要,可有時候一些真相更像一把利刃,一刀刀地挖在親人的心上,她甚至在想,如果真的注定了她女兒的壽命只有那三十年,好歹能讓老天爺賜她一個燒炭什麽的,一想到她女兒死時的那份痛,無法釋懷,也沒法去想,這麽老還沒死,也就剩那一個念頭了,要當年那個人陪葬,有些恨一輩子也無法忘。
葉天霸手微微發抖,想拍拍葉晨,卻最終無奈地放了下去,“你小的時候覺得你小,告訴你媽媽不在的時候,你總哭,小孩子忘性大,漸漸,你也就不問了,有幼兒園同學問你,為什麽總你爸爸接你上下學的時候,你總說,媽媽不在了,你慢慢長大,知道你母親離世的現實,慢慢接受,像這一切都是天生的,難過也沒有那麽強烈了,上了高中以後帶你來上墳的時候你就像去了菜市場一般淡然,和你媽有說有笑的,這樣也好.......”
“那你幹嘛又讓我知道?”葉晨反問道。
葉天霸下唇抖了抖,卻沒再說出話來。
是太難了吧,再說一次,似跟着死去那個人一般重新走一次犯罪現場,那是一個迷亂的時代,每個地方都隐藏着那樣的人,人性本惡中的人,他們會在暗夜,在小巷口,下雨天,在陰暗的不見天日的角落守候着盯了很久的獵物,那樣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婦,風韻曼妙的身材,牢牢地拽在手中,滿足邪惡的欲,就在小路邊,晨曦的時候,去找那個還掙紮在賭桌上的丈夫回家帶年幼的女兒去看病的路上,肮髒的劊子手伸向了她,大卡車的師傅總是不可避免的疲勞駕駛,一夜的通宵駕駛讓眼皮沉沉地睜不開,待發現不對時,車輪已壓到了異物,還有不遠處手裏拿着太極劍尖叫出聲的老婦。
起初都以為是車禍,還沒送到醫院的時候就斷了氣,卡車師傅吓得丢了魂,晨練打太極的老婦暈倒在地,沒多久就圍了好些人,有認識的人哭的哭,鬧的鬧,有熱心人跑葉家找人,家裏只有發燒的三歲女童,又回娘家找人,老太太眼前一黑,又有人在賭桌上用撇腳的方言吼道:“葉天霸你個龜兒子,你婆娘遭撞死了你還在賭,賭你媽的批~”
總有些時候希望時間凝滞,期待明天再不會來。
葉晨聽得鼻子一酸,眼裏止不住,湧了淚。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東西,一針一針地紮眼睛,外面雨勢越來越大,豆大雨珠一顆一顆地砸在地上,砸一次,疼一次,那僅剩的兩層魂魄都沒有了,面色發白凝望着牆上的遺像,原以為那不過是一場病的,原以為她早已習慣了當一個沒媽的孩子的,動彈不得,還能聽見耳膜裏傳來的太陽穴一幀一幀跳過的聲音,跳太快了,疼得慌,她很少這樣,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過了多少年,從小沒媽跟着她爹一起生活,除了沒法在飯盒打開的那個時候炫耀家裏的菜,還有沒人給她綁女同學們頭上那些五花八門的好看辮子,其餘的她都覺得還好,葉天霸管她管得不嚴,一直都沒有多高的要求,她不念書,上樹下河地瞎玩都由着她,上高中開始有女性特征,又各種作天作地買裙子買高跟鞋買口紅也都由着她,自由,她只是偶爾覺得悵然,是上官水水和她媽吵架的時候,她連那個吵的人都沒。
她就那樣沉沉地睡了過去,像是承受不了這樣的真相,潛意識裏也就回避了,待醒來,那煩人的秋雨依然未停,窗外黑漆漆的,床邊坐着又像老了一輪的外婆,她依然閉着眼,想起在醫院陪言藹霖那會兒,有時真是不願睜開眼啊。
腦子依然鈍鈍的,特別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甚至都沒有力氣去哭,可臉卻是濕的。
“媽媽是怎樣的人?”她從來都沒有仔細地問過這個問題。
裏屋也沒亮燈,老太太俯身下來抱着她,無聲的,只一個勁兒地給她擦眼淚,“你媽看你這樣子會難受。”
“我媽,她,只記得我三歲時候的樣子。”葉晨聲音啞到已不像她的。
“誰會不認識自己的孩子,起來,吃點東西。”
她倒是聽話,可也吃不下什麽,只喝了幾口水,葉天霸沒了蹤影,榮卿卿卻在,榮卿卿見她起來,忙殷勤地端茶遞水,要像榮卿卿就好了,沒那麽大好奇心,也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她突然很想水水,要是上官水水遇到這樣的事,她會怎麽辦?她想和她說會兒話,或者聽她說會兒話,她坐在大門前,門前庭院的瓦缸裏已盛滿了雨水,電話一直是忙音,上官水水沒有接電話,她收了線,作罷,她很少有這樣心裏碎成了渣的情緒,只覺得天都快要塌掉了,窒息地快要喘不過氣來,看到上官水水後面那個人的名字,她直接撥了過去,就想是能聽到一點和這裏完全無關的聲音。
“喂?”
她一聽到她的聲音舌頭卻似被凍住。
“葉晨?有事嗎?”
“言藹霖........”她一張嘴就哭了,止也止不住,哭得那樣肆意,像那鋪天蓋地的雨聲,肩膀一聳一聳的,腦子裏那根筋又似撥了回來,回轉過神,想到她媽的慘死,泣不成聲。
那邊被這突兀的哭聲吓得站了起來,起初還有些着急地喊道,“葉晨?葉晨,?你沒事吧?”漸漸地,只沉默地聽着那邊的人撕心裂肺地哭,混合着雨聲,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
這邊葉晨哽咽着,說着支離破碎的話,“我媽,我媽.......她死得........好可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