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何謂以後
來人用鑰匙打開門,便指揮身後跟着她的人道,“快快,把東西都弄出去燒了,簡直晦氣,又死了一個。”
她聲音尖銳,字裏行間句句誅心,“要我說長得醜就別上前湊什麽熱鬧,你說她怎麽想的?以為蒙個面就能讓人家以為她是絕世美人啦?攀高枝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攀高枝的臉,诶,你,說你呢,還留着床墊做什麽?把那東西都扔垃圾堆裏,咱館裏又不是沒錢換。”
她像是說的有些熱,那手在空中扇了兩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擺動的太頻繁,讓她覺得更熱了,“要我說回頭把這裏拆了也好,省的那些個人老珠黃的還占着茅坑不拉屎,四娘其他地方都挺好,這點弄得跟慈善會一樣,二十多歲了還把人留着,當自己肉多的吃不完還是什麽?要是我當着老板娘……”
她話沒有說完,噤聲了。
因為門外有人路過,或許是她的話題太讓人感興趣,直接進來湊熱鬧了,“你當老板娘怎麽樣啊,跟我提個建議呗,我還想着平日裏都沒人給我提意見,是大家都覺得這樣做好呢,原來真有人不滿啊,說說呗,你當老板娘,你要把這裏拆了?”
後邊說話這位,正是四娘。
先前說話那位不吭聲了。
“喲,別不吭聲啊,七娘啊,我知道你主意是最多的,你來說說這裏怎麽變?再招些小鮮肉來填充?然後把那些年過二十七的都統統賤價賣出去是吧?反正年輕時候利用價值都消耗了,對吧?最好我四娘也在這一行裏,然後這妖妖館就歸你了不是?”
那位被稱作七娘的讪讪的,聽到她的話不禁色變,指着發誓道,“天地良心,我可從沒這麽想過!”
四娘此刻說話不緊不慢,慢條斯理的把所有的東西都給擺在臺面上,“我這家雀老了,最好給野雀讓讓路,妖妖館這兩年确實不如前幾年來的興盛,二十年前我開這館,讓妖妖館盛名在外,現在我老了,估計武力值也及不上,說不定一個暴擊就能殺下來,而且這肉老了不好啃,估計沒人要,我這一想背後□□刀子的人肯定不少,可我從來沒想過第一個提出來的是你七娘啊。”
她聲音拉長了,叫七娘聽得背後汗津津的全部是汗,衣衫都濕了,她低着頭,彎着腰,沒敢起身,四娘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麽,直接離開了。
七娘眼睛中閃過惡毒,良久,一直保持那麽個姿勢,等到所有人都離開,她才直起自己的背,面上好一會兒才有表情,輕輕哼了一聲,什麽都沒說,轉身離開了這個空蕩蕩的屋子。
容遲就那樣在橫梁上坐着,姿勢很久沒有變,臉上也沒有表情,悲傷或者懷念,都沒有。
沈淵卻能感覺到對方心中的那種冰冷,就像原本人還是熱的,但卻在冰塊中久置,叫心也冰冷了起來。
他想起那天容遲對他說的,“她很像我的母親。”
容遲去找素素的屍體,想要把她安葬。他多番打聽,旁敲側擊,一點都不像那個冷冰冰的小殺手,而像是汲汲于生活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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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容遲,讓沈淵心疼。
這時候,容遲才知道了後續的事情。
素素當晚死在将軍的床上,将軍派人把她直接用一個破席子卷了扔到城外。
她死的時候連衣服都沒有,據說全身是傷痕,下半身血跡斑斑,叫把她扔走的人都不忍心看。
鷹城之外有東山,東山之上是墳場,素素連墳墓都沒有,一個破席子成了她最後的“體面”。
容遲找到了那仆人所說的地方,發現了那條席子,但屍體已經沒有了,鬣狗吃掉了她的屍體,連完整的骨架都沒有剩下來,只有零零碎碎的骨頭。容遲把這些骨頭收了起來,放在了一個壇子裏,然後把這個壇子埋到地裏。
他劈了塊木板,插在埋葬壇子的地上,尋不到筆,就割破手指頭,在上面簡單寫了幾個字:
阿姊素素之墓
容遲這天半夜沒有回妖妖館,因為他已經沒有必要回去了。
他回去了叢林,在那裏努力鍛煉自己的技能。
沈淵旁觀容遲的行為,容遲并沒有沒日沒夜的練習,而是像機器人一樣嚴格執行着自己的計劃,每天淩晨四點起床練習,八點停下來找吃的,八點半再次開始,十二點半結束,再吃午飯,一點開始練習,五點再次結束,五點半再次開始,九點半結束今日所有的練習,準備睡覺。
睡覺的地方也是在樹上,沒有回去妖妖館,那裏仿佛被他遺忘了一般。
但沈淵知道他沒有遺忘,只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埋到了心中。他看似平靜,看似沒有受到打擊,但心中定然受傷極重,因為他将素素視為家人。
旁人的憤怒,如雷霆劃空,如彗星襲月,而容遲的憤怒,卻是壓抑,是近乎苦行僧的自我克制,為了複仇,把自己的潛力慢慢激發出,以待将對手一擊致命。
譬如練習時候刀劃過空中,從開始的破空,到近乎沒有聲音;從身形有些許的不流暢,到後來的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從在叢林潛伏,開始的凝眉,到後來的面無表情,神态自若。
那是要受很多苦的。
沈淵最看不得老婆受苦,卻也知道無法代替對方,仇這種東西,只有當事人報了,才能放下心中的重擔。
只是這一周的夥食和從前比,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沈淵被冷硬的臘肉給催吐了,不得已自己偷偷溜走去獵食了。
一周之後,容遲整理了一下自己,回妖妖館看了最後一眼。
他這次想從後窗進去,卻發現窗戶已經別上了栓,索性就在院子裏的大樹上坐着,一整個下午都在這裏待着。
人們也沒有看到茂盛樹葉中藏着這個人,只是說了三兩句話,其中卻有着關鍵的一句讓容遲知道了素素的死原來沒那麽簡單。
“聽說之後風隼将軍又來了呢,說是找他之前看到的那個人,可翻遍了館裏都沒找到,欸你說誰會躲着将軍啊,他可是城主诶。”
“城主也得有命消受福分啊,沒看到都有人上趕着結果死了?要我說肯定當時那女的藏人了,然後頂替了,不然不可能讓風隼将軍發這麽大火,你沒瞧見死的多慘呢,要說在城裏生活苦了點,但也不至于被嫌棄成那樣,哎,說到底,都是命苦啊,沒投個好胎,下輩子長成草吧,不不,還是長成樹吧,怎麽都死不了。”
另一人就笑她,“樹還能被活活燒死呢,省省吧,要我說當片雲多好,想去哪兒去哪兒。”
“也就想想。”
“就是。”
兩人越走越遠,聲音漸漸的消失在空氣中。
然而聲音消失了,并不代表就沒了影響,容遲聽完終于明白了為什麽素素會死——和他有關。
是那天賞花節的緣故吧,他想起了素素讓他去獵食,帶着鬥笠離開,那最後的神情就是訣別吧。
原來她早就知道。
容遲的手在那一刻抖了一下,刀在他的手上也抖了一下,銳利的刀鋒在手指上割了個小傷口,容遲正欲放到口中,結果小奶貓搶先一步把他的傷口含住,軟軟的舌頭上帶着倒刺,反射到手上卻沒有什麽感覺,反而如微電流刺激,讓他心尖都磨平了。
“走吧。”容遲難得聲音溫柔,說着這麽決絕的話,“要是我死了,你就繼續流浪吧,你這麽聰明,沒有誰都能活下去。”
小奶貓嘴巴裏還有他的手指,聽到他的話,呆呆的看着他。
容遲沒有掰開他的嘴巴硬把手指縮回來,想必是知道今晚的危險,或許有去無回,便索性放縱,索性用完僅剩不多的溫柔,就像去了殼子的刺猬,只剩下柔軟的身軀,見到誰,基本都是死的命。
但從這裏走出去,他又将披上铠甲。
月亮升起,他準備起身。
小奶貓像是能預測他下一步要做什麽,直接放開了他的手指,用自己的尾巴卷了一下,然後跑開了。
它身影消失的很快,來去如風。
容遲看着它的背影,想起第一天見它的時候自己頭皮發麻的感覺,又想到他第二次見到這只貓的時候竟然是直接跌倒自己懷裏,後來又把自己的刀子還給自己。它比人更精怪,叫他治好了病,但之後想來沒什麽機會再見了。
容遲也不氣餒,他的人生時時刻刻在失去,只當做緣悭一面,念着這份緣,到死,也不枉。
若是能九死一生,他就要拼盡全力,争取這一生,到時候,或許還能再見。
想到這裏他有了那麽一點不知名的情緒,大抵是因為生活還有一個詞叫“以後”,叫他有那麽一點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