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淩晨四點半,天色微亮,露水濕重,溫度很低,費南斯趕到村裏時,衆人已經開始吃早飯了。
夥食豐富,種類繁多。
沒什麽胃口,費南斯要了碗粥,在王光全身旁位置坐下。
王光全看了她一眼,說:“多吃點。這幾天早出晚歸,你臉色多吓人知道嗎?”
費南斯含了口粥,勉強咽下,說:“沒胃口。”
王光全夾起半根油條塞進她碗裏,說:“吃不下也得吃。今天忙完,你休息幾天,好好收拾一下,和我外甥見個面。”
半碗熱粥下肚,渾身漸暖,胃口漸開,費南斯将油條也吃了。
五點,出棺。
費南斯取過白線,和王光全一人拽一頭,連在紙轎和棺木之間。
費南斯對姐弟三人說:“你們捏着白線,從棺木捋向轎子,捋三遍喊三遍‘媽,上轎了’。這是最後一次送靈,三聲後,你們媽媽的最後一縷魂魄都去了轎子裏。轎子燒掉,她就去了該去的地方。”
待姐弟三人做完,王光全一聲吆喝:“起棺!”緊接着高亢幽怨的唢吶聲起,送棺隊伍走動起來。
唢吶師傅一人在前,王光全跟在其後,費南斯走在隊伍最右邊,背着音響,時不時和着音樂敲兩下銅缽,周淮抱着相框,兩個堂弟擡着轎子,跟在王光全身後。再後面是棺木以及擡棺的十個大爺,家屬跟在棺後,走在最後面。
棺木很重,走五步歇一步。
路還剩一半,費南斯說:“女性家屬留步,磕完頭就可以回去了。”
周源大聲道:“為什麽?”
費南斯看她一眼,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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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靈的人紛紛停下來看着周源,周源身邊的中年婦人拉住她,說:“老家的規矩,女兒只能送到半程。”
周源說:“什麽破規矩,我不管!”
婦人呵斥道:“讓你磕頭就磕頭,哪來那麽多廢話!”
棺木停下,所有女性家屬都跪下了,婦人扯着周源跪下磕頭。
送棺隊伍走了,女性家屬紛紛起身,周源依舊跪着,婦人拉她起身,周源一把甩開,她往路邊走了幾步,在草垛上坐下,将臉埋在了膝蓋上。
哭聲壓抑。
女性親屬送靈只送半程,“規矩”已經存在千年,誰都違抗不了。
死者為大,規矩為大。
費南斯看一眼周源,大聲說:“都早點回去吧。”
不待衆人說話,費南斯轉身跟上隊伍,走到隊伍右側。
“這家人也沒個哭棺的。”
“是啊,出棺最講究哭喪,哭得越大聲越好。哎,他們家兒女也沒個哭的……”
擡棺大爺的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所有人都聽得到,費南斯看向身旁抱着相框的人。
周淮頭低垂,臉被白麻布遮了一半,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只看到他緊抿着的嘴唇和緊繃的下巴……
張香萍下葬的地方是周家歷代長輩安葬的地方,一塊朝南的林子,挨着周淮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王全光嘀咕道:“風水不錯。”
費南斯掃了一眼,不就是普通的樹林子嗎?
“怎麽說?”
王全光解釋道:“土坡上,地勢高,不會積水。坐北朝南,陽光充足。你再看看,這周圍都是白楊樹,材多,就代表財多。關鍵是對面有個池塘,不缺水,水也是財富,庇護後人。”
費南斯問:“這麽多講究?”
王光全說:“當然講究。活人講究,死人更講究。選址的好壞,可是關乎後代前程的。”
棺木要在戶外放置一個月,吸取天地精華後再下葬。
落棺後,費南斯讓周淮把紙轎放在棺木邊的土坑點燃。
火苗升起,費南斯大聲道:“磕頭。”
家屬紛紛跪下來磕頭。
費南斯對周淮說:“把火紙全扔到火堆裏。”
周淮撕開火紙外包裝袋子,沒拆開,直接都扔進了火堆。
火紙沒有攤開,壓住了火苗,煙霧蹭地蹿起來。
煙霧沖進眼眶,眼睛刺痛,眼淚刷地留了出來,費南斯忙往旁邊躲。
周淮撿起一根樹枝,想挑開一點。
費南斯心頭一跳,呵斥道:“不要挑,讓它慢慢燒。”
周淮看她一眼,将樹枝扔掉。
煙霧缭繞,費南斯微眯着眼,一邊往旁邊走,一邊說:“看着點,別讓火苗把附近的落葉和枯枝點燃了。要是引來了山火,就麻煩了。”
哪知煙霧如影随形,費南斯轉身避開眼睛,又往邊上躲。
腳下一個小土坑,眼看着就要一腳落空,身體突然被一股大力扯開,緊接着煙霧消失了。
突然的清爽讓人愣了會兒,好半晌,費南斯揉了揉眼睛,終于睜開了眼。
這個位置在上風口,煙霧都吹往下風口,身旁的人依舊面無表情,費南斯眨了眨眼,大聲說:“磕完頭,留下一個家屬,其他人可以回去了。”
不一會兒,衆人散開了,只剩下跪在棺木前的周淮。
費南斯說:“不用跪着了,在這看着就行。等燒幹淨了再回去。”
周淮看她一眼,沒動。
太陽漸漸升起,肚子隐隐作痛,還有些惡心,費南斯深吸幾口氣,将那股惡心壓了下去。
周淮把被風吹跑的火紙撿起來,扔進火堆裏。
一陣風吹來,火苗到處亂竄,費南斯剛想說“看着點”,火坑旁的落葉已經燃了。
費南斯吼道:“快滅火!”
周淮說:“你讓開。”
費南斯彎下腰,用手将四周落葉攏到一起。
餘光裏,周淮拿着根粗樹枝在坑的四周挖出了圈土堆,土堆将火坑和落葉隔開,而那些已經點燃的落葉全都在坑裏燒着。
費南斯瞪着他,說:“讓你看着點,你怎麽看的?!”
周淮看她兩秒,也不說話,低下頭将散落的落葉推進坑,費南斯盯着他頭頂看了會兒,将手裏的枯葉扔進坑裏。
包裹着火紙的塑料袋都被周淮扔到坑裏燒了,四周連個盛水的東西都沒有。
猶豫片刻,費南斯脫下身上的毛絨外套,往池塘邊走去。
水面很低,費南斯抓着一只袖子,将外套往扔進池塘,等浸滿了水後才撈上來。
毛絨外套浸水後沉得厲害,費南斯拎着領子一路滴滴答答回到坑邊,她捋起袖子,五指用力擰動,水嘩啦啦落在枯葉和地上,濺起地上的灰塵。
沿着坑四周澆了一圈,褲腿已滿是灰塵,腳邊一堆枯葉快要點燃,費南斯剛想拿腳去踩,周淮已經一棍子全給薅進了坑。
費南斯撇了撇嘴,把衣服遞給他。
“你再弄點水,把這四周都澆一遍,保險一點。”
衣服很重,周淮又擰了擰,水嘩啦啦落在地上,聲音清脆。
“你沒擰幹淨。”
語調平緩,語氣平淡,卻似是揶揄,似是調侃,似是責備。
費南斯看向他,面色嚴肅,嘴角下垂……
也許是聽岔了。
懶得去想,費南斯擡手放下袖子,說:“快點,省得再起火了。”
晨光裏,她上身只着一件白色長袖薄T恤,臉側慢慢浮起一層雞皮疙瘩,整個人微微發着抖。
周淮看一眼她單薄的肩膀,問她:“你冷不冷?”
費南斯說:“廢話別那麽多,趕緊弄……”話沒說完,就打了個噴嚏。
周淮挑了下眉,脫下外套,遞過去,費南斯掃了一眼,搖了搖頭,縮起肩膀。
“快點。”
周淮笑了聲,敞開外套罩在她肩膀上,拎着濕外套往池塘邊走。
費南斯盯着他背影,眉頭微微皺了皺。
法子雖然笨,但是很實用。
周淮把坑四周滿滿澆了三遍水後,看向她,問:“這樣行了嗎?”
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語氣。
費南斯頓了一下,說:“可以了。”
周淮把衣服擰幹遞過去,費南斯直搖頭。
“扔了吧。”
衣服皺皺巴巴,全是褐色污漬,周淮看了看衣服,說:“那洗幹淨我再還你。”
費南斯還是搖頭,說:“不用,衣服是舊的。”
周淮又看一眼衣服,想了想,扔進了坑裏。
火苗被壓了會兒,漸漸,浸過水的毛絨卷曲,燃了起來。
周淮問:“以前也發生過?”
費南斯盯着慢慢騰升的煙霧,點了點頭,說:“年初的時候,差點燒了一整座山。”
周淮問:“那次你也是這麽滅火的?”
這次,費南斯确認不是聽岔,她轉頭看過去。
這人沉着張臉,眼底卻藏着笑……
費南斯抿了下嘴唇,說:“不是。那家人多,一起撲滅的。”
周淮哦一聲。
費南斯眯了一下眼睛,說:“你……對我的法子有意見?”
周淮沒說話,看了看手裏的衣服,又看了看地面,然後盯着她的眼睛。
一句話沒說,可表情顯而易見。
費南斯說:“那你有更好的法子嗎?”
周淮頓了頓,搖頭。
費南斯哼一聲,裹緊衣服,轉身離開。
周淮看着她背影,笑了聲,風突然刮起,他蹲下來,将刮過來的落葉薅進坑裏。
耳旁突然嘔的一聲,周淮循聲看過去,那人捂着肚子站在池塘邊。
風帶着氣味飄了過來,周淮屏住呼吸,走到她身旁。
費南斯雙手捂着肚子,整張臉皺在一起,額頭微微出汗。
沒有紙巾,周淮拿起纏在腰間白布,撕下一塊遞過去。
費南斯沒接,一把抓住他手,彎下了腰。
“嘔——”
周淮眼睛瞟向遠方。
半晌,再也吐不出東西後,費南斯才接過白布,擦幹嘴巴。
周淮剛想扶起她,費南斯卻握住他手坐了下去。
“怎麽了?”
費南斯擡起頭,朝他笑笑,說:“有點……頭暈。”
屁股一陣寒涼,怕是露水滲進了褲子。
還好是黑褲子。
費南斯搓了搓牙齒。
周淮站了一會,在她身旁坐下,眼睛看向火堆。
不一會兒,旁邊慢悠悠的一聲:“吃多了,撐得。”周淮嗯一聲,揚了下眉毛。
四十多分鐘後,坑裏的火終于滅了,周淮蹲在火堆邊檢查兩遍,最終确認已經完全燒幹淨。
坐在池塘邊的人依舊唇色蒼白,卻也不再病恹恹的了。周淮問她:“好點了嗎?”
費南斯扯了扯嘴角,說:“好多了。”
周淮問:“能走嗎?”
費南斯點點頭,站了起來。
送棺的人早已走光,只剩下王光全還在收拾東西。
周淮進屋拿了瓶水遞給她,費南斯接過來,走到一旁,漱了漱口。
王光全問:“怎麽這麽長時間才回來?”
費南斯說:“我說我沒胃口,你非塞給我一根油條。剛剛全吐了。”
王光全一臉驚訝,說:“不會吧,我怎麽沒事?”
費南斯沒好氣說:“咱倆能一樣嗎?”
王光全臉色一沉,低聲問:“你仔細想想,是不是碰了什麽不該碰的東西?”
王光全不止一次說過,喪禮有個禁忌,女性陰氣重,絕對不能碰或者摸死者身體的任何一部分,哪怕是頭發絲也不行。
費南斯回憶半晌,搖頭肯定地說:“沒有。”
王光全長松一口氣,說:“那就是吃壞肚子了。”
費南斯朝天翻個白眼,說:“當然是吃壞肚子了。”
費南斯環視一圈屋內。
原本堆在屋裏的東西已經清空了,屋裏只剩長方桌以及上面立着的照片和兩只紅色電蠟燭,周淮背對着跪在桌下的火盆前,正往裏扔火紙。
“即使你嫌我啰嗦,我還是要再說一句。”
身後涼涼一句,周淮轉過頭,看向她。
費南斯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面色深沉。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每天早中晚三頓飯給你媽媽供上,無論是包子饅頭粥還是雞鴨魚肉,都可以。實在沒了,放兩袋餅幹也行。記住,這是規矩。”
“記住,這是規矩。”這六個字,費南斯說得很慢,落音很重。
周淮總覺得她還有很多叮囑的話要說,可是,沒有等到她再開口。
她臉色相當嚴肅,像是在等自己的應允。
周淮愣了愣,說:“好的,我知道了。”
費南斯盯着他的眼睛看,他雙眼黑亮。
确認他不是調侃,也不是嫌棄,而是認真,費南斯松出一口氣,脫掉外套,搭在他肩膀上,轉身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