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來吊唁的人不算多,午飯開了十來桌,費南斯和王光全最後一輪吃飯。

一桌七八個人,除了王光全外,誰也不認識,費南斯專心埋頭吃菜。

左手邊兩個人從落座開始就一直在聊天,菜越上越多,兩人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費南斯借夾菜的功夫,打量了兩人一番。

一人身穿藍衣毛呢大衣,小卷發;一人身穿棕色棉衣,齊耳短發,均是五十多歲的模樣。

棕衣大媽說:“看到了嗎?就是跪在墊子上的那個。”

費南斯朝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跪在墊子上的周淮背對着門口,後背挺直,一身白麻布從頭到腳披着。

藍衣大媽說:“哎喲,都長這麽高這麽帥了?今年多大了?”

高是挺高,帥?

除了黑瘦了一點,五官其實長得還不錯,眉眼深邃,雙眼清亮,鼻梁挺直……

要是能有耐心一點,就和帥沾邊了。

費南斯夾了一個肉丸子啃。

棕衣大媽說:“好像二十五六七了?哎,我也不是很清楚。”

藍衣大媽哦了一聲,問:“結婚了嗎?”

棕衣大媽啃着一個雞塊,聲音有些含糊,說:“沒呢。

藍衣大媽停下筷子,聲音有些激動,問:“那有對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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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衣大媽慢悠悠地說:“不知道,也沒聽說過有。”

藍衣大媽又問:“哪個學校畢業的?在哪工作啊?”

棕衣大媽頓了會兒,說:“什麽學校畢業的,我不知道。好像高中沒上完,就去當兵了。不過人家現在在國家單位,就在隔壁市崇州。”

藍衣大媽笑着說:“我閨女今年二十五了,還沒對象,你看看能不能撮合撮合。”

棕衣大媽夾塊肉放進她碗裏,說:“我外甥女也沒對象,你閨女先等等。”

還挺搶手。

費南斯看一眼跪在墊子上的人,又夾了一個肉丸子啃。

棕衣大媽突然間有些激動,說:“哎,你知道嗎?今天這喪事的主事人是個姑娘。”

藍衣大媽啧了聲,說:“這姑娘咋想的,怎麽做這行?父母沒意見?”

棕衣大媽說:“她爸也是做這個的,算是女承父業。這姑娘比她爸強多了,現在鄉裏只要有人家辦白事,都找她。”

藍衣大媽問:“是嘛?”

棕衣大媽點頭,說:“是。姑娘心細,比男的考慮得更周全。我姐夫白事就是她做的。我姐說,她給我姐夫多準備了好多東西,最後都沒算錢。”

藍衣大媽說:“喲,那這姑娘确實不錯。”

棕衣大媽笑着說:“所以,人家姑娘做得好啊。人家靠自己在市裏買了棟大房子,一兩百萬呢。”

藍衣大媽嘆了口氣,說:“那這樣看,姑娘家做這行也沒啥,做哪行不都是為了賺錢嗎。”

話題突然轉到了自己身上,費南斯擰緊眉頭,低頭扒飯。

有人碰了碰胳膊,費南斯擡起頭看過去,棕衣大媽正笑臉盈盈。

“姑娘,今年多大了?有對象嗎?”

費南斯停下筷子,說:“有了。”

棕衣大媽表情有些失望,又問:“談多久了?他幹什麽的?打算結婚嗎?”

費南斯看她兩秒,說:“馬上就要結婚了,在市裏當數學老師。”

棕衣大媽眼睛一亮,追着問:“哪個學校的?我大孫子馬上要上初中了……”

費南斯看向王光全,王光全正聽得津津有味。

費南斯咬咬牙,踹他一腳。

王光全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說:“待會送靈,你多準備一頂轎子,再拿幾個銅錢。沒有銅錢的話,一塊錢的硬幣也行。”

餘光瞄到棕衣大媽正打量着,費南斯說:“好。”

棕衣大媽問:“你就是這主事的姑娘?”

費南斯點了點頭,對王光全說:“還要別的嗎?我一起備齊了。”

棕衣大媽問:“你對象家裏沒意見?”

費南斯放下筷子,沒說話,看向說話的兩人。

藍衣大媽碰了碰棕衣大媽,呵斥道:“你管人家有沒有意見,你一個外人說這些幹什麽?!”

棕衣大媽一臉尴尬,陪着笑說:“不好意思,你多吃點菜,這裏裏外外的麻煩你了。”

費南斯看一眼桌子上的菜,沒再動筷子。

下午兩點,土地廟送靈。

唢吶師傅走在送靈隊伍的最前端,費南斯背着音響跟在他和王光全身後,身後是抱着照片的周淮,再後面是周淮的兩個堂弟,一前一後,擡着“官轎”,最後面是送靈的家屬。

依據習俗,送靈隊伍必須走地很慢,亡靈才能跟上,因此,大部隊一步一停,走得極慢。

唢吶聲高亢,費南斯和着曲子敲銅缽。

銅缽聲音刺耳清脆,每一聲都有壓抑被釋放出來的快感。

兩首歌曲結束,胸口煩悶漸漸退散,費南斯才松開手勁兒。

後腳跟突然一疼,費南斯低下頭,鞋後跟被踩掉了,再往後看,身後那人停住了腳步。

費南斯轉過身看他。

周淮擡起頭,看着她的眼睛,說:“抱歉。”

費南斯嗯一聲,收了銅缽,從隊伍裏走出來,蹲在路邊穿上鞋。

土地廟一米多高,是由紅磚和土坯建成的小廟,立在一個土堆上。

周淮按照王光全的吩咐,将官轎點燃,把帶來的火紙全扔進火堆裏。

火苗瞬間高竄,往兩邊散開。

費南斯高聲喊:“跪下,磕頭。”

送靈的親屬紛紛跪在土地廟前,哭聲此起彼伏。

王光全讓周淮放下照片,走到土地廟口。

費南斯從口袋裏拿出個一元硬幣遞給他,說:“你把這塊硬幣貼到牆上。”

周淮接過硬幣,問:“直接貼?”

費南斯點點頭,說:“對。貼上了,就說明你媽媽的亡靈已經到了這裏,然後離開這個世界,安心投胎。”

周淮看她一眼,捏着硬幣往牆上貼去。

嘗試數次,均以失敗告終。

費南斯低聲說:“讓你兩個姐姐過來也試試。”

無論怎麽貼,就是貼不上去。

三姐弟轉過頭看着費南斯,一臉無助。

費南斯和王光全交換了個眼神,高聲說道:“磕頭。”

家屬依言紛紛低下頭磕。

費南斯道:“除子女外,其他家屬回去吧。”

衆人漸漸離去,只剩下土地廟口的五人。

費南斯又取出來兩枚硬幣,說:“你們三個一起貼,再試試看。”

周淮看她一眼,拿過一枚,指頭撚了下往牆上貼,還是不行。

牆上有個裂縫,凹進去一小塊,周淮将硬幣放上去,位置剛剛好。

“好了。”

費南斯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都是封建習俗而已,怎麽貼上去都一樣,差別不大。

直到晚上飯罷,吊唁的人都離開了,依舊沒有見到那傳說中的大哥。

費南斯問:“長子不來,踩棺和封棺誰來做?出棺誰牽頭?”

王光全看一眼周淮,說:“孩子多,也不差這一個。長子不來,就讓那小兒子來。現在哪還有那麽多規矩。”

費南斯擰緊眉頭,說:“別的事情也就算了,親媽的喪禮都不來,怎麽着都說不過去吧。”

王光全說:“這誰知道啊?那也不能耽擱,就讓小兒子來。”

封棺時間到了,費南斯将頭發紮起束成馬尾,走進屋內。

親屬見費南斯進屋,紛紛擁進屋內。

正好八點。

費南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屬豬、屬羊、屬牛、屬鼠者回避。”

腳步聲起,屋內瞬間只剩下周源和六個擡棺的大爺,周源站在棺材邊上,頭低低垂着。

費南斯說:“你要是害怕,可以待在屋外。”

周源擡起頭,搖了搖頭,說:“沒事,我不怕。”

王光全念了一段往生咒。

語罷,六個大爺拿起三條白布,塞在了屍身下。帶頭的大爺一聲“起”,六人合力将屍身從冰棺擡出來,又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放入棺中。

周源拿出一頂假發,哽咽着說道:“我可以給我媽帶上嗎?”

入棺的東西最忌諱染上活人□□,費南斯瞬間火大,呵斥道:“別哭了,想讓頭發沾上水是嗎!”

周源一愣,低下頭,說:“對不起。”

費南斯驚覺話說重了,拿過來假發,輕聲說:“手和臉擦幹淨,再給她帶上。”

周源擦了擦頭臉,确認身上手上幹淨後,接過假發。

棺木搭在三條橫放的長凳上,高度差不多與肩膀齊平,周源踮起腳,胳膊伸長進棺內,無論怎麽弄就是夠不到,周源看向費南斯。

費南斯看她一眼,将假發交給身旁一個高個大爺,說:“沒關系,誰給戴上去都一樣。”

那大爺瘦瘦高高的,一伸手就夠到了,将頭發帶上去後又把帽子扶正。

費南斯從壽衣袋裏拿出七個銅錢,讓那高個大爺将銅錢放在身下,腦後一枚,上半身、屁股、小腿處各兩枚。

忙完這一切,費南斯高聲喊道:“家屬都進來吧。”

門咿呀一聲開了,周淮第一個踏進屋內,他身後的人都堵在門口,往屋裏張望。

周淮走到棺木左側,挨着周源站定。

周源低聲抽泣,周淮皺緊眉頭,一把扯開她,說:“別把眼淚弄到棺裏去了。”

周源忙止住哭泣,摸出紙巾,擦幹眼淚,又把手和臉全部都擦了一遍。

費南斯看一眼周淮,他皺着眉,一臉陰沉,費南斯收回視線,大聲說:“想摸銅錢的上前來。”

好一會兒也沒見人上前,費南斯看向堵在門口的人,說:“摸到銅錢,就能保佑以後發大財。”

還是無人上前。

高個大爺說:“小夥子,你來摸。”

周淮猶豫片刻,手伸進棺內,周身摸了一圈後,他看向費南斯,把手裏的銅錢遞過去。

費南斯看他一眼,沒接,對周源說:“你也摸摸看。”

周源踮起腳尖又試了試,還是夠不着,最終放棄。

堵在門口的親屬叽叽喳喳聊天,有點吵。

費南斯擡高聲音說:“這是最後一眼了。想看的趕緊看,不想看的,以後就再也沒機會看了。”

話音剛落,哭聲又起,卻依舊無人走進來。

哭的都是女性家親屬,男性親屬大都面無表情。

有什麽好害怕的?

費南斯眯了一下眼睛,看向棺內,張香萍面容祥和,似乎只是睡着了。

片刻後,哭聲漸止。

費南斯大聲道:“封棺。”

六個大爺合力将棺蓋擡起,砰的一聲,棺蓋蓋上。

費南斯走到周淮身邊,低聲說:“你走到棺蓋上面,雙腳用力往下踩,确保棺木封嚴實了再下來。”

周淮點點頭,踩着長凳走到棺蓋上,站穩了後,他将全身力氣落到腳上。

棺蓋有坡度,剛走了兩步,腳底突地一滑,周淮忙彎下腰。

一只手伸了過來,周淮忙伸手握住,借着力穩住了身體。

手心柔軟冰涼,鼻尖隐約一股香味,周淮愣了,看向手的主人。

費南斯盯着他,說:“人的身體重量不夠,用腳跺。”

周淮看她兩秒,看向手心裏的手。

費南斯見他不吭聲,說:“用力跺,她聽不到。”

高個大爺也在旁邊勸道:“跺吧,古往今來都這樣。”

周淮皺了一下眉頭,松開手指,他微彎着腰,沿着棺蓋來回跺了三遍後才走下去。

人陸陸續續出了屋,費南斯取來清漆,蹲着拿刷子給棺木上漆。

雖然名叫清漆,但是味道相當沖,費南斯盡量屏住氣,拉長呼吸,即便這樣,還是被熏得頭昏腦脹。

完完整整刷完兩遍後,費南斯扔下刷子,扶着膝蓋直起腰。

剛呼出一口氣,眼前突然黑了黑,旁邊一人扶住了胳膊,費南斯借着那手站穩了。

“這是清漆,防蟲防黴的,味道大,聞久了會頭暈,今天晚上守夜,你們找個遠點的地方待着,不要挨太近。”

周淮問:“為什麽不戴口罩?”

費南斯看他一眼,往旁邊走了一步,縮回手。

“帶口罩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懂嗎?”

周淮點了點頭。

費南斯将東西收好,推着冰棺往門外走,周淮上前,拉着冰棺另一頭,兩人一前一後合力将冰棺推上了車。

屋外空曠,空氣清新,門口只剩下周淮姐弟三人,三人均一臉倦容。

費南斯重重呼出一口氣,對姐弟三人說:“現在不像以前了,守夜不用再真正熬一宿。該吃的吃,該睡的睡。死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還得生活,一切得向前看。”

姐弟三人盯着屋內棺木,誰也沒說話。

費南斯說:“明早五點出棺。早點做好擡棺人的早飯,記住,一定要好要豐富。還有,出棺後,你們三個不用忌葷腥,可以正常吃飯了。”

周淮遞給她一瓶水,指了指自己的頭,說:“你的單子寫得很清楚,不用一遍遍告訴我,我記得很清楚。”

“……”

費南斯看他一眼,轉身上車。

冷靜一秒後,費南斯看一眼車外,轉動方向盤,往右側開了過去。

後視鏡裏,周淮趔趄着向後退了一大步,費南斯咧開了嘴笑。

讓你嫌我啰嗦!

站穩後,周淮轉頭看向駕駛座上的人。

後視鏡裏,那人眉眼彎彎,笑容明媚。

周淮眯了眯眼,問:“二姐,你知道她叫什麽嗎?”

“叫費南斯。”

周淮盯着車屁股,挑了挑眉,片刻後,他擰開瓶蓋,灌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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