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色漸暗,路上行人開始多了起來,腳步匆匆往家趕。
産房毫無動靜,産房外等待的家人開始焦躁,不停地走來走去。
一個身穿紅色棉服的五十多歲的女性家屬看了并肩站在窗臺的兩人好一會兒,兩個人也不說話,就幹站着,她對着高的那個,說:“哎,小夥子,你愛人進去多久了?”
周淮愣住,沒吭聲。
費南斯愣了愣,回過神,轉頭,替他答道:“已經五個多小時了。”
家屬嘆了一口氣,說:“比我閨女還久。”
費南斯問:“最長時間要多久啊?”
“說不清,有的得好幾天。”
……好幾天?
費南斯下意識皺了皺眉頭,說:“這麽……長時間,一定疼死了吧?”
家屬說:“別害怕,現在醫術先進,有麻藥,還可以剖腹。”
費南斯下意思摸了下肚子。
家屬笑着問:“第幾個了?”
費南斯看周淮一眼,遲疑地說:“第……一……個。”
家屬笑了,說:“讓你哥加把勁兒,多生幾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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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南斯清了清嗓子,問:“您閨女是第幾個?”
家屬說:“第二個了,要是是個女兒,就兒女雙全了。”
費南斯點頭,說:“嗯,蠻好,蠻好。”
“肖雯家屬!”
費南斯回過神,拉着周淮忙走到門口。
嬰兒小小一只,裹得嚴嚴實實只露着張臉,睡在護士懷裏。
護士看向周淮,笑着說:“快抱抱你閨女。”
好一會也沒見他動,費南斯碰了碰他,說:“去抱孩子。”
周淮不動,臉色僵硬,渾身繃成了條直線。
剛剛聊天的家屬湊了過來,說:“小夥子,怕什麽,抱抱她。”
周淮皺着眉,還是不動,只看着護士問:“孩子她媽怎麽樣?”
“她沒事,就是體力不支,需要多休息。再等一會兒就出來了。”
周淮臉色不再僵硬,只是肢體還緊繃着。
費南斯确定他不敢抱孩子,于是上前接過孩子。
孩子穩穩地躺在懷裏睡着,費南斯莫名緊張起來,往周淮看去,他依舊站得筆直……
護士笑着說:“帶孩子先回病房吧,留下一個人等産婦。”
費南斯問:“你等?”
周淮點了點頭。
病房內一共六張病床,空了三張,另外兩個産婦正在産房待産。
屋裏沒有人,費南斯把孩子放在床邊的小嬰兒床內,拉過來一個凳子在嬰兒床邊坐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費南斯被吵醒。
睜開眼,周淮正推着肖雯進來,費南斯趕緊站起來,挪開椅子,讓開位置。
肖雯臉色蒼白,正沉沉睡着,頭臉上一層密密麻麻的汗。
費南斯将她被子掖好,拆開塑料袋,從裏面拿出來一塊方巾,周淮盯着她看。
費南斯給肖雯擦幹了臉和脖子,又給她擦了擦手,然後去衛生間洗幹淨方巾,把放進晾在床尾的杆子上。
想了想,她囑咐說:“別給她用涼的,要用就用幹的或者拿熱水浸濕了再給她。”
周淮盯着她,慢慢點了點頭。
費南斯走到嬰兒床邊,彎下腰,孩子香甜甜睡着,費南斯伸出手指頭點了點她臉。
“你贏了,欠我的飯一筆勾銷。”
周淮盯着她後腦,說:“我沒答應打這個賭。”
孩子手張着,費南斯手指放過去,被她一把抓住了,費南斯笑着,拿拇指摸了摸她手指。
孩子松開手指,費南斯朝她皺了皺鼻子。
周淮來到床邊,彎下腰,學她的樣子,拿手指在孩子臉頰上點了點。
費南斯拿手肘碰了碰他,偏過頭,看着他,笑着問:“感覺怎麽樣?”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周淮盯着她微彎的眼睛,笑着說:“很軟很滑。”
費南斯一愣,又伸手指點了點孩子的臉,她的臉随着手指點的動作微微皺在了一起。
“你的觸覺很奇怪。”
“哪裏奇怪?”
“難道不應該是嫩嫩的嗎?”
孩子手指頭動了動,頭左右扭動,眼看就要醒,兩人對看一眼,同時縮回了手。
孩子扭了一會兒,又不動了。
睡着了。
兩人對視一眼,一同長籲了口氣。
肖雯醒了,側過身體,伸手去夠嬰兒床。
費南斯走到嬰兒床床尾,握住床尾杆子,把它挪到貼着病床,剛好夠肖雯摸得到孩子。b肖雯摸了孩子的手,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滿是滿足和欣慰,無法言說,費南斯問她:“名字取好了嗎?”
肖雯說:“早就取好了,周濟起的,小名豆豆,大名周桐桐。”
費南斯彎腰,伸手指輕輕點在豆豆臉上,笑着說:“豆豆,你好哇。”
肖雯看着她,笑了一聲,問:“你們談多久了?”
“……”
片刻後,費南斯邊點着豆豆臉頰,邊說:“……半年了。”
看不見她臉上表情,只看得到她後腦勺。
周淮往旁邊邁一大步,盯着她露出來的左半邊臉。
臉頰微紅,耳垂通紅……
肖雯問:“周淮,給你哥打電話了麽?”
周淮收回視線,說:“打了。”
“他說什麽時候回來沒?”
“沒有,只是說盡快。”
費南斯看向肖雯,肖雯眉頭緊皺,嘴唇緊抿,唇色蒼白。
半晌,肖雯說:“你告訴你哥,家裏的錢夠花了。我有工作,也可以賺錢,讓他不要那麽拼命。”
半晌後,周淮才開口回:“好,我待會和他說。”
肖雯咬着牙,聲音克制:“如果他在外面有了人,和我說一聲,我也不是什麽死皮賴臉的人,想離婚的話,可以商量。”
周淮低下了頭,沉默。
肖雯眼圈紅了,吼道:“去告訴他!現在就去!”
費南斯忙過去安撫。
護士敲了敲門,說:“産婦注意控制一下情緒,你這樣不利于傷口恢複。“看一眼兩人,護士說:“你們倆出來,別待在那刺激她。”
護士将兩人帶到前臺處,低聲呵斥:“你們怎麽回事?她那樣激動,既不利于傷口愈合,也不利于下奶,孩子餓了沒奶,怎麽辦?”
句句在理,費南斯被訓得低下了頭,說:“好好好……”
她态度誠懇,護士訓不下去了,仔細打量他倆了一番後,護士矛頭指向周淮,問:“你是她老公?”
周淮搖頭。
護士臉一沉,壓着怒火,說:“她老公呢?産婦這個時候最虛弱,最需要愛人陪着,你去叫他來。他倒好,老婆生孩子,他連人都不出現。”
周淮忽地轉身,推開門出去了。
護士愣了:“哎,你這人……”
費南斯連忙道歉:“不好意思,他去打電話催人來了。”
護士臉色這才好看了,囑咐道:“給産婦多吃點高蛋白食物,多喝下奶的湯,營養一定要均衡。”
費南斯連連點頭。
護士又囑咐了兩句,才放人。
推開門,周淮背對着倚着窗邊看着樓下,費南斯走過去,也倚着窗邊。
半晌,無人說話。
費南斯胳膊肘怼他一下,說:“我在這候着,你回家去準備點吃的,要高蛋白和催奶的。”
周淮沒動。
費南斯又怼他一下,說:“鲫魚湯就行,醫生說營養要均衡,還得做點菜和米飯。”
周淮看她一眼,問:“你會做嗎?”
費南斯連忙搖頭,說:“不會。”緊接着,她又加了句:“我只會吃。”
“你想吃什麽?”
“随便。”
“鑰匙。”
費南斯忙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交給他,指着樓下的車說:“車在樓下。”
一個小時後,周淮拎着兩個保溫桶過來,一份遞給費南斯,一份遞給肖雯。
等肖雯吃完了,費南斯拎着保溫桶走出來。
門口的椅子上沒其他人,只剩垂頭抱胸坐着的周淮,費南斯坐到他身邊,打開保溫桶。
一層米飯,一層菜,最下面一層湯。
“你吃了嗎?”
周淮沒吭聲。
費南斯把保溫桶遞給他,說:“一起吃吧,我吃不完。”
周淮接過來,将飯和菜分成了兩份,把大的一份給她。
費南斯拿過來小份,說:“我喜歡喝湯。”
等她喝了口湯,周淮問:“味道怎麽樣?”
味道很淡,費南斯看他一眼,問:“你做的?”
周淮嗯了聲。
費南斯斟酌了一下,說:“還行,能吃。”
周淮愣了一下,沒有多餘的勺子,他抓起桶嘗了一口。
鹽太少,等于沒飯。
“明天給你多放點鹽。”
費南斯盯着保溫桶桶沿上的印記,過了一會兒,她拿勺子開始扒飯。
“晚上病房有多餘的床嗎?我留下來陪陪她。”
周淮頓了一下,說:“不用,你回去休息就好。”
“你嫂子情緒不穩,我陪着比較好。”
周淮擡眼看過去,費南斯正專心低頭吃飯,周淮笑了下,說:“不用,就一晚,明天一早她媽就來了。”
費南斯不再堅持,說: “不是說過兩天嗎?”
“臨時改了主意。”
吃完飯,收拾好保溫桶,周淮恢複了剛才的姿勢。
側面看過去,他的臉比初見時瘦了很多,燈光昏黃,在他脖頸處留下一片黑影。
費南斯看他半晌,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而後縮了縮脖子,靠在椅背上。
鐵質休息椅,一動就嘎吱嘎吱作響。
周淮看她一眼,站起來走到電梯門口,按了往下的電梯按鈕。
門開了,周淮走進去,伸手擋在電梯門上,看着她。
半晌,費南斯反應過來,跟了進去。
電梯在一樓停下,周淮出了樓,往斜對面的樓走去。
電梯停在了9樓。
周淮走在前,伸手推開門。
護士擡起頭,笑了,說:“病人今天狀态不錯。”
周淮笑着道了一聲謝謝,等身後人也走進來,他徑直往裏走。
費南斯要跟上去,卻被護士叫住:“不好意思,晚上不探病。”
費南斯指着周淮背影,說:“我跟他一起的。”
護士哦了一聲,說:“你是他什麽人?登記一下。”
費南斯想起周源,說:“我是他姐。”
費南斯在登記本上寫下了周源的名字,護士看了一眼登記信息,問:“周濟是你哥?”
費南斯還沒說話,護士突然訓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哥已經病了很久了?”
費南斯愣了。
護士年紀不大,訓起話來,卻氣勢逼人,說:“不是我說啊,你們家屬也真是夠可以的,他都病了那麽長時間了,你們家也就周淮來看過。你們人呢?幹嘛去了?”
費南斯問:“什麽病啊?”
護士一臉嚴肅,說:“肺癌晚期。”
費南斯突然覺得有些冷,冷到開始發抖。
護士見她神情有些奇怪,以為話說重了,立即低聲安慰道:“好好治療,或許還能多撐些時日。你們家屬多關心、多照顧,病人的求生欲望才是存活的關鍵。”
費南斯點了點頭,順着周淮進的那間房找了過去。
病房裏總共四個床位,擋簾都縮在床頭,頂燈很亮,白光刺眼,屋內清清冷冷。
三張病床上都躺着人,似是睡着,似是昏迷,床頭監護儀器偶爾嘀一聲。
剩下的那張病床邊,周淮正拿着手機和躺在上邊的人說話。
那人頭發已經剃光,鼻子插着鼻飼管和氧氣,臉色猶如秋冬白楊一般,灰白沉悶。
面容和周淮相似,正看着手機笑。
費南斯推開門,走到床邊站定。
兄弟倆的交談停止了,周濟偏過頭看過去,周淮看一眼周濟,擡頭看過去。
站在床邊的人,面無血色,周淮皺了皺眉。
許是病太久的緣故,周濟雙眼灰暗,眼神呆滞。
費南斯明白,他的生命正在倒計時。可能一兩個月,可能……
周濟神智還清醒,艱難地開口,問:“你是?”
費南斯盯着他,沒有說話。
周濟動了動,掙紮着想坐起來,卻最後躺回了床上,大口喘氣。
“姑娘,你找我?”
周淮盯着站在床邊的人,她目光依舊盯着周濟,依舊一聲不吭。
她不說話,周濟轉過頭問周淮:“誰啊?”
周淮看着費南斯,皺着眉。
費南斯盯着床邊徘徊的張香萍,她想抓住周濟的手,卻手一次次抓空……
費南斯想起十多年前的冬天,自己每天放學後就直奔醫院,去陪卧床的母親。
那是一段當時覺得痛苦,現在回想起來卻滿是幸福的日子。
寫完作業後,自己一邊和她說話,一邊給她按摩。沒有血色的四肢經過按摩後,浮腫會消散一會兒,開始有常人的顏色。
她大多數時間昏迷着,清醒的時候會笑着讓自己多睡會覺……
費南斯伸手握住周濟的手,低下頭,慢慢按摩。
這只手和記憶裏的手有些相似,蒼白腫脹,按下去好一會兒才回彈。
費南斯掀開被子,擡起周濟的腿,将寬松的病號服往上卷到腿根。
周淮站起來攥住她手,說:“我來。”
費南斯掙開他手,将腿曲起來,從小腿向大腿一寸寸揉捏。
周淮低聲叫道:“費南斯!”
費南斯沒吭聲,也沒看他,按完了一條腿,又擡起了另外一條腿。
周濟問周淮:“你朋友?”
周淮盯着費南斯,點了點頭。
周濟灰白的臉笑着,追問:“女朋友?”
周淮沒吭聲,皺了皺眉。
捏完腿,費南斯說:“再翻個身,省得生褥瘡。”
周淮擰緊眉頭,沒動。
費南斯斥責道:“愣着幹什麽?!”
周淮看她兩秒,彎下腰,和她一人一邊,合力将周濟翻了個身。
周濟被照顧得蠻好,後背幹淨光滑,沒有濕疹,也沒有褥瘡,就是有些壓痕,微微泛紅。
費南斯半握手心,在背上從上往下慢慢拍了拍。
等那紅色褪去後,費南斯拿來枕頭墊在他背下,固定好後,又将衣服抻平,給他掖好了被子。
周濟側躺,看着周淮問:“豆豆多重?”
周淮說:“六斤四兩。”
周濟晦暗的雙眼突然閃出一絲光彩,笑着笑着,他眼淚流了出來。
“我……對不起她們。”
周淮抿着嘴唇,沉默。
費南斯低聲道:“男子漢,哭什麽?!”
周濟眼淚止不住,說:“我要是走了,肖雯她一個人帶着孩子,怎麽辦?”
費南斯皺着眉頭,說:“病養好了,就好好陪她們。”
屋內沉默半晌,周濟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