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自己倒一杯咖啡,卻發覺大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會議室的門倒是緊閉着,想來是在開會。
因為還沒參與正式案件,所以這種會議,她和姚檬并不參加。許诩起身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踱了一會兒,瞥見季白的辦公室門開着,隐約可見一個苗條的人影在裏面忙碌着。
這間辦公室布置得非常簡潔整齊,方方正正的書櫃、方方正正的書桌,還有端正的實木長椅……一眼望去,屋內的一切仿佛都是由筆直的線條組成,只有黑白灰三色,幹淨利落。但仔細一看,又發覺許多不和諧的小細節,書櫃最裏側某一層,放着個黑色精致的法拉利車模;一件深灰色大衣,懶懶散散的搭在椅背上;牆上挂着一幅抽象畫,線條誇張、色彩卻黯淡,似人似鬼似山似虛無……
”看來季隊是一個極為遵守規則,但是又很有個性的人。“姚檬從桌前直起腰,手上還拿着塊濕抹布,笑盈盈望着許诩。
許诩點頭,她的判斷也一樣。
姚檬嘆了口氣:“同學都羨慕我們兩個,能來市刑警隊。但也不知道季隊帶不帶人,趙哥說季隊以前很少帶人。”
許诩明白了,季白聯系自己的事,還沒跟其他人說。
以前兩人在學校的交往不多,但姚檬非常外向主動,也算是同學裏,少數幾個能跟許诩說得上幾句話的。許诩對姚檬沒什麽好壞感覺,只覺得她是個能力很全面的女孩。
許诩看得出來,姚檬很想跟季白,這很正常,自己也一樣。于是她坦率的說:“季隊昨天給我打電話,布置了任務。我想應該是他帶我。”
姚檬一怔,并不掩飾眼中快速閃過的失望。但很快露出無奈的笑意:“好吧,我就知道争不過你。唉!”
她如此直率,倒讓許诩微微一笑。姚檬也笑,把抹布遞給許诩:“虧我還想好好表現争取一把呢!誰的師父誰伺候,我不擦了!”
許诩點頭接過,仔仔細細擦了起來。姚檬望着她微微佝偻的背影,笑着說:“許诩,咱們一起努力。雖然跟不同的師父,以後多交流。”
“好。”許诩認真朝她點頭。
***
這天下班時,許诩還杵在電腦前,不動如山。姚檬沒有像昨天那樣熱絡的跟老同事一起加班訂餐,而是按時搭乘地鐵,返回了家中。
她的父母是皮革廠退休職工,家住在城南老舊的工廠宿舍裏。到家之後,姚檬沒胃口吃飯,不顧父母的勸告,直接回房間鎖上門。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她還是拿出了手機,撥通那個記得滾瓜爛熟的號碼。
“您好,季隊。”她有點緊張,努力維持甜美的聲線,“我是見習生姚檬。很抱歉打擾您,今天我搜集資料時,有個疑難問題,聽趙警官說過,您對這一塊比較熟,能否請教一下?”
讓她欣喜的是,季白的态度非常和藹,聽她講完問題,耐心的做了解釋,還贊她很好學。這态度鼓勵了姚檬,大着膽子開口了:“季隊,我知道您很少帶見習生。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跟您學習,不知道您能否給我這個機會?”
電話那頭的季白笑了笑:“哪裏的話。不過見習生的事,隊裏已經定了。由吳警官帶你,他的經驗非常豐富,我剛入警隊時,很多東西都是跟他學的。”
姚檬:“那太好了。”
“還有事嗎?”
“沒有了,謝謝你。”
挂了電話,姚檬坐在床頭,看着窗外的夜景。暮色籠罩下的工廠宿舍,老舊得彷如荒蕪的廢墟。她心裏有點難過,感覺眼淚就要溢出來。
過了一會兒,她又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季隊,謝謝你的指導。我會跟着吳警官,好好努力,不辜負隊裏領導的期望。ps:以後如果遇到問題,也可以把你當成老師,請教你嗎?”
結果等了很久,季白也沒回複。直到她下樓草草吃了飯,又洗了碗拖了地,手機才滴滴響了。拿起一看,季白說:“見習導師對于你們來說,只是很小的因素,關鍵看工作成績。我的徒弟,跟其他人的徒弟,沒有差別。努力。”
***
許诩在警局吃了晚飯,就回到家裏。她現在住在一個叫“禦庭苑”的小區。是今年年初,許隽給她買的套房子。小區位于金融商業區,素來精英聚集、治安良好,離許隽上班的地方近。
估摸着時間還早,她換了衣服、搭條毛巾,戴上耳機就出了門。小區附近有個新建的公園,環境十分好。她預備跑幾個圈,回家繼續加班。
夕陽掩映,公園裏綠意清新,許诩沿着小徑慢吞吞的跑。零零散散有鍛煉的人,包括中年、青年、老年、幼童……從她身邊輕松超過。許诩的耳機聲音開得大,心安理得的保持均勻速度,眼睛呈漫射狀望着周圍的景致。
這是她一天最放松的時候,有時候會走神;有時候來興趣了,會觀察周圍的人,分析他們的行為,想象他們會是什麽樣的人——完全随心所欲。
第一圈。
右側平緩的山坡草地上,坐着一對父子,小孩正笑着指着她說什麽,父親也在笑。許诩目光漠然的掠過小孩,卻大概猜到小孩是在嘲笑她跑步速度可笑,略略有點汗顏。
亭子裏坐着一位白發老人,拿這個收音機,半眯着眼;
梧桐樹下,站着一對男女,笑着交談。女的三十餘歲,男的看着二十幾歲,姿勢親近但不親昵,應該是姐弟。
第二圈。
那對父子牽着手站起來,應該是打算回家了。小孩看到許诩又笑了,許诩再次漠然的移開目光;
亭子裏的白發老人已經走了;
那對男女還在原來的位置,已經坐了下來。
第三圈。
天色已經有點發暗,公園的人更少了。這附近都是辦公區和高檔住宅,臨近晚上,來公園的人并不多。
山坡草地上,只剩那對男女,低頭在交談。男人把手搭在她肩上,笑着說了句什麽。女人也笑了,身子往後面草地上一靠,姿勢優雅輕盈,賞心悅目。
許诩淡然移開目光。
就在這時,女人忽然一聲尖叫。
許诩腳步一停,轉頭望去。只見女人張大嘴。舉起了右手。她的手掌一片血肉模糊,手腕上,鮮血正噴湧出來。她身旁的男人,也是臉色驟變。
許诩摘掉耳機就沖了過去。
如果沒看錯,女人的腕動脈被割破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突然發生了。
奔跑的時候,她忽然想起白天趙寒說過的一句話:“……有市民在瑞英公園被遺留在長凳上的刀片,意外割傷……”
不是意外?
☆、毒舌有理
女人的臉已經吓白了,慌忙伸手摁住傷口,但鮮血依然源源不斷。男人也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一邊幫她一起摁住傷口,一邊掏出手機撥打120:“芳庭公園,我朋友手腕被割破……”
“讓開。”許诩已經沖到兩人身後,“我是警察。”
男人一怔,松開女人閃到了一旁,但依然狐疑的盯着許诩。
許诩暗吸一口氣,握住女人手腕,用力而精準的摁住動脈上方。
血流漸漸緩了些。
女人的長裙和雙手都被鮮血染紅,臉色亦是煞白:“謝謝你……”
許诩:“最近的急救中心,離這裏不到10分鐘車程,你不會有任何危險。”
男人和女人都松了口氣,齊聲再次說謝謝。許诩點點頭,盯着女人:“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女人雖然虛弱,聲音卻沉穩:“草地上有東西,我被割傷了。”
此時天色已經黯淡,路燈還未亮起,草地上暗蒙蒙一片,看不分明。男人用手機照明,湊近草地看了看,語氣冷了幾分:“上面有刀片。”
許诩點頭:“不要破壞現場,等警察。你來摁住傷口。”
男人有點意外:“我?那你呢?”
許诩掃一眼女人依舊在流血的傷口,蹙眉:“摁。”
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愣,似乎沒想到許诩會用這樣的語氣,對男人說話。
但男人還是伸手,代替她摁住傷口。許诩掏出毛巾折了折,又從地上撿了根木棍,在女人上臂打了個結,再用木棍絞緊,止血帶做好了。
女人吃痛呻~吟,男人遲疑:“這是為了止血?”
許诩懶得跟他廢話,問女人:“有筆嗎?”
女人搖頭,許诩又看向男人,他也搖頭。
許诩面不改色伸出食指,在女人血淋淋的手臂上,來回蹭了蹭,蘸了不少血。
男人驚訝:“你幹什麽?”
許诩冷冷瞥他一眼,低頭在女人上臂寫上時間。這樣一會兒急救人員來了,就能清楚止血帶捆了多久,才能進行下一步操作。
看到她寫的是時間,男人和女人都不笨,大概猜了出來。女人感激的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男人倒似乎不在意許诩對他的冷漠,頗有興趣的盯着許诩。
“你陪她說話,直到救護車到。”許诩對男人說,轉身看向那片草地。
路燈已經亮起,草地上白晃晃一片。許诩湊得極近,才看到草叢中隐藏的凸起。是極為鋒利的裁紙刀,下半截埋在泥土裏,上半截塗成了綠色,所以很難被發覺。
而且不止一把,長長短短排列成一個形狀。
是五角星。
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将刀埋在這裏的。
許诩看了一會兒,又站起來,看向四周。這一片草地面積不大,他們所坐的,是植被最好、地勢最平緩的位置。
所以,埋刀人的傷人目的很明确。
她回頭看着那對男女。他們已經在亭子裏坐下。女人靠在男人懷裏,男人的嗓音倒是清潤柔和,随着夜色,靜靜傳來。不過他在跟女人說話,眼睛卻看着許诩這邊。許诩這才注意到,他生得十分高大,穿着精良的黑色休閑西裝,容貌白皙漂亮。一雙眼雖然透着傲慢,但神色坦蕩。
許诩走過去:“你們是誰提議在草地坐下?”
男人微微色變,女人答:“是我。”她聲音虛弱但是條理清晰的補充:“警官,梓骁是我堂弟,剛從國外回來,今天來看我。到公園散步,也是我提議的。”
許诩點點頭,沒理男人灼灼的目光,繼續去草地勘測。
很快,救護車和警車來了,公園管理人員也被驚動。許诩協助救護人員将女人送上車。救護人員看她也是滿身的血,遲疑:“你沒事吧?”
許诩搖頭,正要跟旁邊的片警說話,忽然聽到一道清亮的聲音喊道:“警官,給我們留個聯系方式吧。”
是那個梓骁。他也跟着上了救護車,坐在女人身旁,兩人都遠遠的望着她。
許诩淡淡答:“不必。”遲疑了一下,還是露出個淺淺的笑容,擡手朝他們揮了揮,以示鼓勵。
***
接到季白電話時,許诩正拿着高強度手電,一寸寸排查着公園裏的草地。
夜色已經很深,一排排樹影如鬼魅在微風中搖曳。季白的聲音,透過夜色傳來,懶懶的略帶冷意:“現在幾點?”
許诩愣住。
救護車走後,公園就關閉了。警察開始勘探現場,同時跟公園管理人員,一起排查,看是否還有隐藏的裁紙刀。她向警察表明身份,又是目擊證人,獲準留在現場。
雖然她跟着教授,參與過不少案件分析。但親身目睹案件,還是第一次。來的警察和醫護人員,都誇她應急處理得非常好,現場也保持得完整。她內心,也有些莫名的興奮和緊繃。
于是這一難得的興奮,就忘了時間,也忘了季白布置的作業。
“我忘了。”她答道,“這裏發生了一起故意傷人案。”
她簡要的說了案情,季白沉默片刻說:“把電話給現場負責人。”
現場負責的警察三十餘歲,接過電話就笑了:“季隊,你好你好!對,是這麽回事……”
說了一會兒,警察又把電話給許诩,季白問:“你的手機能夠視頻通話?”
許诩略感意外,答:“是。”
IT産品是她唯一愛好,手機電腦MP4皆市面上最高配置。
“打開。”
所有燈光都打開,公園看起來明亮不少大,但整體依然陰暗。約摸是神探季白要看現場的消息傳開了,幾個警察和公園管理人員都圍上來,好奇又懷疑。
許诩舉着手機,也很疑惑:季白想看什麽?
舉着手機,在公園裏粗略的繞了一圈後,季白還沒說話,電話裏卻隐約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季三,過來喝酒啊。”
“等會兒。”季白笑着答了一聲。
許诩微微皺眉。
這時,卻聽季白說:“前面假山、右側幾棵柳樹,還有你身後的橋旁。”
片刻後,大家一陣歡呼——真的從假山和柳樹下,找到了另外兩處刀片。
***
之後季白就說,其他的讓現場警察自己做。
負責的警察表情明顯放松不少,他主動要求接過手機,笑着說:“季隊,實在太感謝了……對,事件發生時,公園人很少,沒有造成恐慌。您隊裏的小許,現場處理得非常好。啊……難怪難怪,原來是您的徒弟啊……名師出高徒啊!“
他這麽一說,周圍的男人們都望過來,看着許诩的目光,尊敬又驚訝。
許诩的臉慢慢有點發燙。
過了一會兒,警察把手機還給她,似乎為了顯得親近,特意換了稱謂:“小許,你師父說還要跟你講話。”
許诩是個技術控,剛才看季白露了一手後,已是暗暗激動。接過手機,不等他開口,自然而然先問:“你是怎麽辦到的?”
之前,現場的警察大致推斷了三十多個可能埋刀的位置,她也認為基本合理,大家一起在排查。只是公園面積大,暫時一無所獲。可天還是黑的,季白只大略看了一圈,根本不可能細看,就準确的找到了兩個。
誰知季白不答反問:“我剛剛的問題,你還沒回答。現在幾點?”
“十二點半。”
“你說幾點給我失蹤人口分析報告?”
“十一點。”
季白笑了一聲,那聲音淡淡的,聽在許诩耳裏,卻是明明白白的譏諷。
她很意外,也很不舒服——她以為剛剛向季白說了案情,他自己也參與了,肯定理解,她是為了這個案子,耽誤了作業。
而且他似乎也跟警察誇了她,還表明她是他的徒弟。
誰知聊完案子,他翻臉不認人,繼續問她要作業。
她覺得這位“師父”有點無法理喻。
像是察覺了她沉默抵觸的情緒,季白問:“委屈了?”
許诩不做聲。
季白不緊不慢的繼續打擊她:“不是問我怎麽偵查出埋刀地點嗎?很簡單,直覺。任何幹了十年以上的刑警,只要稍微有點腦子,都能憑經驗推斷。
但是,這案子跟你沒完成我布置的任務,有什麽關系?你在偵查現場逗留這麽久,不僅沒起到任何作用,還浪費了我的時間。許诩,明天早上6點前,如果看不到我要的報告,你自己掂量該怎麽辦。”
☆、你來我往
遇到挫折時,許诩的反應,跟同齡人是不同的。
大多數年輕人,具有強烈的實現自我價值的願望,因此會比較在乎“感受”和“得失”。只有在經過若幹年的社會磨練後,才能多多少少養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定氣質。而這種淡定,有的時候是一種麻木。
可許诩天生更在乎“事情到底應該如何”,沒有特別強烈的願望“我一定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她從事犯罪心理研究,只是因為興趣并且擅長。她不太關注其他人、乃至自己的感受。這個特點讓她比一般人更冷靜,但也少了很多人情味。
所以這個晚上,被季白頗為嚴厲的訓斥後,她的确感覺到短暫的委屈和不适應,但走出公園大門的時候,已經完全恢複如常。
已是子夜,街道幽深,路燈昏黃,了無人跡。許诩看着被拉得狹長的倒影,心想季白說得其實沒錯。從結果來說,她除了救人,在現場的确沒起到其他作用,還耽誤了作業。所以還是安心回去加班吧。
另外,她更感興趣的,是季白說的刑警“直覺”和“經驗”。那也正是她欠缺的東西。想到這裏,她的心情甚至微微喜悅起來。
***
月冷星稀,長夜漫漫。
終于做完了報告,許诩盯着滿屏的字,感覺到突如其來的倦怠。
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整個右手手腕是酸麻的,渾身也像要散架。是了,今天的體力消耗很大,給傷者止血、滿公園的跑,然後又熬通宵。
雖然很想上床睡覺,但是将郵件發給季白後,許诩思索片刻,還是給他撥了個電話。
因為她想起,他今天算是發火了吧?
雖然是他情緒控制得不好,身為徒弟和下級,她有必要主動打個電話,緩解關系。
這點人情世故,她還是懂的。
安靜的夜裏,機械的“嘟——嘟——”聲顯得格外空寂。響了幾聲,他才接起,并沒有馬上說話,只能隐約聽到呼吸聲。
“你好,季隊。”許诩四平八穩的彙報起來,“我剛把報告發到你的郵箱。請查收一下。報告一共分為四個部分,另外有十七個附件是相關資料……”
“許诩。”季白打斷了她。
許诩立刻停下,等待指示。
“淩晨四點打電話吵醒頂頭上司,彙報個不痛不癢的報告,你是不想繼續在刑警隊混了嗎?”
許诩這才看向電腦上的時間:4點零7分。
默然片刻:“抱歉,我沒注意時間。而且你昨天說了,要我6點前發給你,現在是6點前。”
那頭靜默片刻,忽然低笑一聲,聲音變得懶洋洋的:“說吧,反正醒都醒了。”
“哦。”
她開始不急不緩的彙報,電話那頭,卻陸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水龍頭的嘩啦聲,窗戶當啷被打開,還有小勺碰撞杯壁發出的清脆聲音。
許诩忽然想起,昨天跟他視頻通話時,聽到有人叫他喝酒。當時已經是12點。
所以他是宿醉,被自己電話吵醒了?
“楞什麽?”他敏銳的察覺了她的走神。
許诩繼續。
電話那頭亂七八糟的聲音消失了,只有他略顯悠長的呼吸聲,應該是在抽煙。許诩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拿着手機杵在電腦前。周圍又冷又靜,只有他的聲音,時不時的“嗯”一聲,漫不經心,但又低沉有力。
許诩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副不相關的畫面——季白此刻也是裹着被子、窩在床上跟她打電話。這畫面讓她感覺有點怪異:她并不知道,一個高大又嚴厲的男人,窩在床上會是什麽樣子。
畫面中,男人的臉是模糊的。她在資料裏看到過他的照片,依稀記得五官端正,但具體長什麽樣,其實她沒太在意——反而是幾張通緝犯的照片,她研究了很久面相特征,随時可以臨摹出來。
事實上,季白的确是将自己塞進被子,裹得跟只大熊似的,與許诩通話。初春的北京還有滲人的寒意,尤其日出前後,更是幽冷無比。更何況他淩晨三點才睡,喝了一肚子酒,頭疼得像有人在裏面用機關槍掃射着。
許诩彙報得很投入,但他其實根本沒聽,也沒打開她的報告看。
看過她之前提交的一份報告,豈止是合格,簡直遠遠超過了他的要求。對于這種聰明又自律的下屬,他當然不會浪費精力,再去看密密麻麻的報告。
不過,她不必知道。她還需要磨砺。
窗外的天色依舊昏暗,季白點了根煙,閉着眼,迷迷糊糊打盹,偶爾附和她一聲,以示自己存在。周圍很靜,他發覺這個女孩的聲音,跟其他人不同。明明嗓音很細柔,卻用非常低沉的語調說話,聽着還蠻舒服,越聽越想睡……靠,煙頭燙手了!他悚的清醒過來,嘴裏卻懶洋洋的對她說:“嗯,這一部分寫得還比較嚴謹。”
***
第二天,許诩頂着黑眼圈去上班。
因為皮膚蒼白,臉又瘦小,兩圈黑特別明顯。一進辦公室,就感覺好幾個人盯着自己看。她目不斜視的坐下,卻在桌上看到一面鮮紅的錦旗,還有一大束嫩嫩的白玫瑰。
錦旗上書:見義勇為,巾帼風采。
落款是葉梓夕。
原來昨天救的女人叫葉梓夕。許诩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在新聞聽到過。
難怪能夠這麽快找到她,還送來錦旗。
“啪啪啪——”熱烈的掌聲驟然響起,許诩一擡頭,才發覺所有人都已起立,笑望着自己鼓掌。
“敬禮!”四十餘歲的吳警官聲如洪鐘,大家齊刷刷舉起右手,向她表示敬意。
許诩立刻也舉手行禮,只是迎着無數明亮含笑的目光,臉微微發燙。
“許诩,好樣的。”吳警官誇道。
“別看許诩個頭小,遇到大事,很有大将之風啊。”有人文绉绉的說。
“許诩,你救的是葉梓夕!”趙寒笑着說,“她經常接受采訪,上雜志。”
許诩避開所有人的視線,老實答道:“只是簡單的腕部出血急救,在座的每一位前輩都會比我做得更好。只是我剛好遇到了。”
大家都笑了。說她是新人,已經很不容易。
許诩望着大家溫和的笑臉,忽然明白過來。
與刑警的工作相比,她做的,的确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
他們是借這個機會,幫助她融入刑警隊。
許诩有點感動,紅着臉,沉默的坐下了。
這時姚檬笑着說:“我提議,中午大家一起吃飯,為許诩慶祝!”同時朝許诩遞了個眼色。許诩明白,她的意思是讓自己借這個機會,跟大家拉近關系。許诩朝她點點頭,說:“對,我請大家吃飯。”
大家都笑,說怎麽能讓你小姑娘破費,不過飯局倒是定下來。
**
上了一會兒班,許诩被局長召見了。
原來葉梓夕的錦旗和鮮花,竟然是直接送到局長這裏,然後轉交給她本人。
她是葉氏集團高管,本市商界名人,平時跟市長、各個政府機構關系都很好。能收到她的錦旗,局長覺得挺有面子,着着實實的把許诩誇了一番。
見許诩半陣沒說幾句話,局長也不太在意,反而覺得這姑娘實在。笑眯眯的說:“你昨天沒說自己名字吧,但是她電話一來,我就知道是你。”
許诩點頭:“我的外貌特征比較明顯。”
局長一怔,忍俊不禁。
中午吃飯的地方,定在離警局不遠的小飯館。去的路上,大家三三兩兩,姚檬跟許诩手挽手。許诩有點不習慣,但看着她亮盈盈的親切的雙眼,就默默告訴自己要習慣。
姚檬問:“局長叫你去做什麽?是為救人的事誇你吧。”
許诩點頭。
姚檬嗔怪的看她一眼,小聲說:“你呀,怎麽不知道邀請局長中午一起來吃飯?”
許诩默然,完全沒想過。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
許诩原先不知道,刑警隊的男人,也這麽貧這麽能侃,席間笑聲不斷。又有姚檬這樣賞心悅目的美女,張羅着給大家續水添飯,聊天的氣氛更加熱烈。
他們還聊起了季白。吳警官說,季隊三年沒回家了,這次必然好好放松,才會回來;趙寒說,局長專門囑咐了,最近任何案子不要打擾頭兒休假。還有人說,小許啊,跟着季隊要好好幹,這機會可不是誰都有的。
許诩頻頻點頭,心想季白在警隊的威望原來這麽高。
結賬的時候,許诩剛拿出錢包,就被人攔住,幾個大男人争相掏錢。趙寒大聲說:“都別搶!頭兒說了,這頓他請。”
他喊了這一嗓子,大夥兒動作都停了。趙寒一邊掏錢包一邊說:“我剛給他發短信說在聚餐,他說記他的賬。”
大家“哦”了一聲,理所當然把錢包都收了。許诩剛想說還是我來吧,忽然感覺姚檬捏了捏自己的手。
轉頭一看,姚檬眼睛亮亮的,許诩有點不明白她是想表達什麽,但是也沒問。
☆、纨绔登場
這個周末,霖市豔陽高照,暖烘烘的春風,像是急不可待的,要把城市每一寸輪廓都溫熱。
可市刑警隊的人,無暇享受這美麗的□。因為葉梓夕案發生後的三天,又發生了兩起刀片傷人事故。四起案件并案調查,由市刑警隊牽頭。
其實除了葉梓夕,其他人只受了皮肉傷,有一個人,只是手被劃了一道小口子,本人甚至沒想到報案。如果不是警察打電話到各個公園,都不會知道這一起。這一系列案件後果可以說比較輕微,也沒造成公衆恐慌。
但警局依然非常重視,局長特別要求加派警力,在各個公園進行蹲點、搜捕。
然而兩天過去了,一無所獲。因為罪犯不僅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而且暫停作案了。
周日下午,許诩坐在刑警隊的會議室裏,對着滿白板的照片,蹙眉沉思。
季白因為在休假,局長指示他不必插手這樁案件;其他人都去追查了,姚檬也跟着師父吳警官外出了。許诩向隊裏提出,嘗試對罪犯進行畫像,所以她一直單獨在工作。
許诩手裏玩着根筆,盯着白板上的照片和地圖,嘴裏念念有詞。
瑞英公園、芳庭公園、朝陽公園、裕民公園……都在她住的那一區,是政府專門為CBD新區規劃的公園,而且多家金融集團自發出資,其中芳庭公園修建的美輪美奂,更被譽為CBD的标志;
兇手用的裁紙刀很普通,網上十塊錢一大包,刀片多次組合成五角星形狀;
兩次把刀埋在草地裏,塗的綠漆也很普通。不過鑒證科同事發現,漆裏還有其他微量成分,一次混入了水,經鑒定就是取自本市江中;還有一次檢驗出很奇怪的多種成分,最後判定,居然是麻辣燙湯汁。最後追查出來,是市面常見的一種底料配方,本市麻辣燙盛行,日銷量很大,根本無跡可尋;
四起案件的發生時間,也沒有規律,有工作日,有休息日;有上午、下午、傍晚。
許诩正想得出聲,忽然聽到身後一道溫婉的聲音:“許警官?”
是葉梓夕。
臨近傍晚,日光将空曠的辦公室塗成淺淺的蜜色。葉梓夕穿一套白色套裙,娉娉婷婷站在許诩面前,臉上的笑容淺淡而親和。
其實上次,許诩并沒有認真注意她的樣子,只記得是個挺瘦,但是挺沉穩的女人。血噴得滿地是,也沒亂了分寸,很配合她的急救。
現在面對面,許诩對她的容貌有了概念。
體态清瘦、眉眼細致。但因為目光極為清亮銳利,就顯出一種冷凜的氣質。
許诩點點頭,等她說話。
她微微一笑,握住了許诩的手:“許诩,我來是想當面感謝你的救命之恩。謝謝!”她說得很慢,因為慢,所以顯得動情。
許诩也笑了,但是不太習慣跟人肢體接觸,将手抽回來:“不用謝。你的傷口好了?”
葉梓夕點頭,給她看了手腕上的傷痕。
“今晚有時間嗎?想請你吃個飯。”葉梓夕柔聲說。
許诩:“抱歉,沒時間。謝謝,我心領了。”
葉梓夕看着滿牆的照片,也知道她脫不開身,有些遺憾的将她的肩膀一搭:“那等忙完了這一段,一定要給我這個機會,請你吃飯。”
她的親昵動作,讓許诩再次不适應,微微用力掙開。葉梓夕凝視她片刻,笑了:“那我不打擾了,加油。”
許诩将她送到門口,又回到白板前沉思。過了一會兒,卻收到一條她發來的短信:“有人跟我要你的聯系方式,我沒給。想要見我的救命恩人,得讓他費點周折,對不對?”
許诩瞥了一眼,把手機一丢,繼續想案子。然後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到了飯點,卻有人送外賣到刑警隊,收貨人是許诩。點的是廣州酒樓的精致飯食。許诩以為是哥哥體貼自己,沒太在意。
結果這晚跟許隽打電話時,他卻說自己一下午在開會,哪有時間當二十四孝老哥。
許诩明白了:“是葉梓夕。”
許隽似乎很驚訝:“哪個葉梓夕?”
“那個葉梓夕。”
“啧啧啧……她為什麽送外賣給你?”
許诩這才把前幾天救葉梓夕的事說了,許隽倒吸一口涼氣:“沒事吧你?”
許诩:“我當然沒事。”
“那葉梓夕呢?”
“當時的确挺嚴重,現在好了。”
許隽這才放心,又打趣說妹妹收到的第一個愛心便當,居然是女人送的。又說聽聞葉梓夕是出了名的知性美女,問許诩感官如何。許诩皺眉說自己忙得很,挂了電話。
誰知接下來兩天,葉梓夕竟然天天定了精致午餐晚餐,給許诩送來。外帶一大盒新鮮水果,足夠全刑警隊的人吃。
這下連局長都驚動了,午後還專程踱到刑警隊,吃了幾個山竹。
許诩不喜歡出風頭,打電話給葉梓夕。可葉梓夕溫柔卻強勢的說,看許诩工作太辛苦,聊表心意。而且已經定了一個月的飯和水果,不能退訂。
許诩一心想着案子,索性随她去了。
可是案子還沒有突破性進展。
除了已有的幾處公園巡邏,隊裏打算開始逐個排